殷怜和岳珂一开始就没有深入处州的打算,因为不管从以往看到的报纸情报还是目前所知的处州内部政治结构来看,这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处州很多时候更像是一个法外之地,依附于世家的生命才能得到保障,而不依附世家的平民百姓几乎就像无根之萍,甚至连官府都不会保护他们。
夏国早已确立了奴隶制度的不合法,但是处州却处于一种变相的奴隶制社会。他们没有奴隶的名义,却有着奴隶的实质。
处州的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世家内斗史。
据说在处州里,每一个州民都是有归属的,不同的归属导致他们不同的立场。所以在处州很少有外来人口,因为受欺负。
平民被世家奴役,本地人则欺凌和压迫外来定居者,这样层层递进,导致了处州极为保守和排外的风俗。
但即使在依附世家的情况下,岳珂也能察觉这群平民的困苦。她们途径的几个县城和村子属于处州与会州的交界区域,本身氛围其实应该还不是那么排外的,但是岳珂却已经见识到了好几起械斗事件。
一群成年男人饿着肚子,和隔壁划分到会州的村落的男人打了一架,因为对方带着的孩子钓鱼时超出了事先规定好的界限两丈。一个寡妇得了病,快饿死了,不敢吃路人丢下来的饼,因为担心对方是对面村子的,怕吃了饼会被自己的乡亲活活打死。一群男人守在路边,据说是抓对面来偷粮食的小孩,声称抓住了就要打死一两个扔去对面的村口。
当然,更多时候,还是饥馁无力的人和动物。
老婆婆在田里转来转去,试图发现一两簇漏网之鱼,小孩子聚在河边,或钓鱼或检查鱼篓,见到有鱼则大声欢呼,没有鱼则唉声叹气,而成年男人要不聚在一起无所事事,要不就是上山下河地想要捣鼓吃食。
相比乡下,城镇的情况反而更严重一些。
明明不是大灾年,只是少数几地的欠收而已,如果政府调度得当,应该是很容易应对过去的,但此时却是一副荒年场景。
城墙角落倒着几个饿死的乞丐,有衙役想要将之拖去埋了。有人挣扎了几下,拖人的人便有些迟疑,叫道:“这人还活着……”
结果另一人说道:“迟早是要死的!明天多拖一次还多费一次事,你乐意找这种麻烦?”
那人听了,觉得是,就把那半死不活的也往板车上拖。
虽然不知道是要拖去干嘛,岳珂还是心头一颤。
如果只是打算丢弃到城外也就算了,如果是打算埋掉的话,这可是活埋,也实在过分残忍。
岳珂忍不住对殷怜叫道:“尔雅!”
殷怜其实早就察觉了路上的动静,但是她比较铁石心肠,即使看到了也比较无动于衷——本不是观世音菩萨,还能救济仓生不成?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她扔一盒饭几块点心能救下来的。
就像那衙役说的,救得了一时,到了明天还是会死的。
但是岳珂不忍心。
她喊了停,殷怜便也停了下来。
岳珂问殷怜:“他们是不是要把那个人连尸体一起拖去埋了?”
殷怜回答道:“可能是吧。”
“可他还活着!”
殷怜说道:“虽然活着,但也离死不远了。珂珂,继续往前走的话,我们会看到的死人只会更多……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道,我知道。”岳珂望着被拖上板车,偶尔抽动几下,作出无力挣扎的乞丐,喃喃自语道。
她有心想要下车去阻止,却又因为辨不清这种冲动的对错而迟疑不知,半晌,她对殷怜问道:“难道就没有我们能做的事情吗?他现在……还活着呀。”
“他现在还活着,明天说不定就死了。”
“但说不定……明天他就能找到什么转机呢?”
殷怜见她迟疑又挣扎,顿时沉默了下去,半晌,说道:“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能做。”想了想,摸出一把铜钱,放在岳珂身前,说道:“你想去阻止就阻止吧,但是不要跟对方谈什么条件,也不要说什么要救人,就跟对方辩论,说看不惯他们这么草菅人命,越是义愤填膺越好。他们为了避免麻烦想要把人一起埋了,也会为了避免麻烦而暂且放过他。然后你摸几个铜钱,去那边的摊子上买个最便宜的粗饼,看着他吃下去。”
岳珂就抓了三五个铜钱,殷怜又提醒道:
“哪怕是粗饼估计也不会便宜。这个时候,粮食一定涨价得厉害,你拿十个铜钱去,如果对方要更多,你就说身上没有,不买了。”
岳珂愣了一下,讶异道:“这么贵?”
她这段时间都是吃的殷怜提供的干粮,所以并不知道外面的物价。
想了想,她低头去找了一下:“我这里还有点没吃完的点心……”
结果殷怜制止了她,说道:“不要给点心,就买粗饼,听我的!”
岳珂刚摸到包点心的纸包,听到殷怜的话,略一迟疑,还是放开了纸包,伸手去抓了一把铜钱,数出十个来,然后准备下车。
结果她还没有下车,就听到对面街上有人叫道:“住手!”
岳珂为之一愣,发现已经有人前去阻止了,便暂且没有下车。
却见那头跑过来一个背着包裹的人,从声音和体型上勉强看得出是个女人,但是其体格看上去就很有震慑力。
她怒骂道:“人还活着呢你们就要拖去埋了,亏不亏心啊!?”
那衙役似乎认得她,抱怨道:“怎么又是你!?我说于大姐,你这都要回去了,临走时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了!?”
那女人便说道:“我不多管闲事,难道还指望你们自己自觉啊。小铲儿,我可告诉你啊,这做人得有良心,你今日亏了心,把人拖去活埋了,来年未必不会遭报应,反过来被人给埋了!”
“你怎么咒人啊!?”
双方吵了一架,随后就有人来劝架。比起之前乞丐被拖走时大家不闻不问装聋作哑的架势,附近的店家在双方开吵之后却仿佛都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纷纷走上来劝架,两头拉和稀泥,倒是勉强把人给劝住了。
衙役们看了那躺在板车上在一堆尸体上挣扎的那半具尸体,多少还是觉得晦气,又把他给扔了下来。
那于大姐见了,却是凑上前去,把人扶了起来,从怀里摸出水囊和干饼,又是喂水又是喂饼的,最终换来了对方一声艰难的谢谢。
旁边有人见了,说道:“行了行了,就于大姐你好心。你这干粮都是主家给的吧?路上够吃吗?还浪费在这种讨饭人身上。”
感觉似乎没有她们什么事了,岳珂又坐回了车里,说道:“还好有好心人。”
殷怜想了想,觉得堵不如疏,便找机会让岳珂买了一堆最廉价的粗粮干饼,然后在之后遇到快死的人时,便状似恰好落了东西一样地丢一纸包。
只要动作够快,装得够像,一块粗饼也引不来什么麻烦。
当然,其实一块粗饼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顶了天就是让人续个几天的命,一百个人里面都未必能有一个人能因为这一个干饼而活下来,更不可能因此逆天改命。
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但是却能一定程度上抚平岳珂的罪恶感。
马车驶到半途的时候,殷怜看到了一片无人的草地,便停下车,放马儿去草地上吃了一会儿草,自己也跟岳珂一起休息了一会儿,并从车上拖出一个小炉子煮了一把面条。
之后又因为走错了路而耽搁了一会儿——这倒不是她第一次驾车走错路,这时候没有卫星地图,买来的交通地图又往往有各种各样的错漏,即使殷怜买的是比较可靠的版本,也仍旧不能保证百分百的准确率,这也是为什么殷怜不缺干粮不缺食水,却还要一路在城镇村落停留的原因,因为要定时确定坐标——然后殷怜就跟那位于大姐再次在一座破庙迎面撞上。m.166xs.cc
这时差不多是黄昏时候,殷怜把车停在了破庙旁边,找了个空旷的石板地烧炉子,结果一回头就发现于大姐在马车旁边探头探脑。
如果是一般的男人,殷怜早就喝止了,但今天在镇上见过一眼于大姐的行事,知道她是个好人,殷怜的语气就好了许多,只是问道:“这位大姐,有什么事吗?”
于大姐也惊了一下,回头看到一眼殷怜,发现是个年轻瘦弱的少年郎,顿时也安心了几分,说道:“小哥你好,我就是看看稀奇。这样气派的马车,我在京城也没见过几次。”
殷怜说道:“大姐是京城人?这回是要回京?想必您已经离乡很久了,现在京城到处都是像这样的马车,其实不稀奇。”
她听了,倒是有几分意外,问道:“真的吗?看来我没有回去这几年,京城的变化也是很大。”却有几分唏嘘。
殷怜深深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世上活着,还真是谁都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