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岳珂准备跟锦州侯一行人一起前往云阳港的时候,岳母瞬间就差点就炸了,立刻就跟她发生了争执。
岳父也试图劝说,结果就见女儿抬头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带了责备,还有冷淡,顿时知道她对之前的事情还有怨言。
岳父便住嘴了。
事实上,他能理解岳珂。他从小教育对方要正直守信,要善恶分明,知恩图报,自己却没有做到,难怪她觉得失望。
可是岳珂还是个孩子——未有家庭的负担,所以便还只是孩子。她不会也不可能明白,对于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来说,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道义更加沉重。
他有些干巴巴地问道:“珂珂……你是不是怨我?”
岳珂却说道:“我不是说爹你做错了……我能理解你这么做的理由。只是对于我来说……我对尔雅感到羞愧……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
岳父瞬间便明白了。
就像是他在道义和亲人之间做出的选择,对于岳珂来说,这个选择对她来说必定更加沉重——因为那个女孩子,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的他们一家,而本质上,只是出于对于岳珂的义气。
殷怜在帐篷里,虽然看上去应该听不到外面他们的对话,其实她却把所有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说实话,岳珂的想法其实有点过于投入了,因为殷怜并没有“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忙。以此时锦州军的武备力量,殷怜能够自保的手段有许多,远不到冒险的地步。
而她对岳珂的保护,更多出于对她自身成就的敬佩以及对于《鸣芳洗冤录》手稿的回馈。诚然,岳珂是个性格讨喜的小姐姐,但是仅凭双方短暂的相处,殷怜自觉还没有积累出足以为她出生入死的情谊。
真是个可爱的误会。
但是岳父却似乎突然认可了岳珂的决心,阻止了岳母对岳珂的阻拦,只细细地交代她,注意安全,莫要强出头,照顾好自己。
以这个时代来讲,岳父对于岳珂的教养方式可以说是出乎意料地开明。虽然才常人看来也许过于纵容和冷酷,可是凡事都有两面——他同时也给了岳珂超乎一般女儿家的尊重和自由。
岳母很不理解,并不能轻易被说服,甚至被岳父拉走时都还带着几分挣扎,但是她显然多年习惯了遵从岳父的决断,到底还是被带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殷怜对岳珂说道:“你其实不用这样勉强自己的。”
岳珂转头说道:“没有勉强。我觉得任何的人生经历都属于一种取材方式,面对危险,抉择,困境,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尔雅,我是个缺乏阅历的人,许多年一直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如果能一直这样其实也不错。可是有时候现实并不是页码间的方寸之地,当这种时候我就不知道要怎么抉择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殷怜的双眼,无比认真地说道:“当这个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自己笔下的人他会怎么做。我不能写而不信她,所以我觉得如果她面对这样的境况会这么做,我就要这么做。因为这是正确的……就算我还做不到这样的坚定,果决……但是我要这么做。”
“因为这是正确的事。”
殷怜想了想,说道:“其实不用……故事是故事,你是你。故事里的世界更单纯也更理想化,而且主角总有作者保驾护航……现实里你却没有这样一个庇护你的上帝,所以自私一点,多为自己考虑一点也无妨。”
岳珂摇了摇头:“谁又能确保我们就不是另一种意义的书中人呢?”
殷怜觉得真有意思。
她在遇到岳珂之前,是真的从没见过活得这样浪漫主义的人。岳珂的生活并不精彩,亦没有很多波澜,但她活得就是很浪漫。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浪漫。
仿佛她所在的地方,世界会自然地被晕染成一副画卷,人间的疾苦与欲望的冲撞,都可以被谱写成一首诗歌,然后倾泻出千分之一的余光,就可以扣响人的心门。
殷怜便没有再劝说。
不虚伪的话,殷怜其实是很乐意岳珂跟她走的。一来她确实有自信治疗李时易,二来她也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能够通过《鸣芳洗冤录》的剧本窃取到岳珂脑子里最精彩的精神意境。
云阳港离鹿城并不远,乘坐火车也就七八个小时的路程——要是骑马甚至还要更快一点,只需要半天就能到。
这一趟旅途,殷怜她们的待遇还是挺好的,跟李侯爷一起坐了整个队伍之中唯一一辆机械马车。虽然殷怜怎么看这辆马车的车身部分都觉得像是自家生产,后来查验了一下商标发现也确实是,但是队伍的其它几辆马车甚至不是机械结构的,而是那种旧式马车,因此不但颠簸,速度也不够快。
当然,目前的队伍之中,除了他们三人,也没有人乘坐马车了,多数人都还是骑马,马车主要还是用来运送物资的,岳家“捐献”的银元就在上面。
除此之外,很大一部分则是不知道什么内容的卷宗。
岳珂出于纯粹的好奇还挺在意,殷怜就不怎么在乎了——她就算离得远,有心还是能偷看到,那都是一些老旧的技术资料,看上去不是鹿城出产的,应该是附近另外哪个存在技术局的地方打劫来的。
事实上,她们在车里自在地过了头,甚至颇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架势。李世更侯爷虽然也在马车里,却是整个人坐在角落,很有当人质的自觉。殷怜和岳珂则把手稿散得特制的车载连体折叠桌上到处都是,被李世更偷摸着摸一两章看了也完全不多给他一个眼神。
两人主要在做剧情线梳理,商量用来丰富主线的背景线索,殷怜还拍摄了不少照片,然后用手绘画出透视图草稿,在上面进行修改和细节的丰富。
李世更也没想到她们竟然真的在筹备戏剧。他看过戏,但是没有去了解过排演一台戏所需要作出的准备工作,此时看两人商议和准备起来,也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这时候筹备戏剧所需要作出的准备,只觉得非常新奇,不逊色于看到了一场精彩的戏剧本身。
此时赶回云阳港,李世更的心底其实是比较焦躁的。但是路程在哪里,焦躁其实也没有用。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李世更可能会看一些档案转移注意力,但此时看殷怜和岳珂创作,竟奇妙地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甚至比档案看上去还有效不少。
其实好奇的远不止李世更,锦州军的军官就时不时地找机会从窗侧探出头来,偷看两眼她们在做的事情。虽然不能清楚地看清楚各种思维导图,但是至少一些手绘是看得懂的。
殷怜虽然只是随便画画,但是功底在那里。这群大老粗也看过军工厂的各种设计图,但是和殷怜的绘画稿又不同——设计图是一种精确的,厚重的美——你知道它会成为武器,机械或者某种工具,进而改变小至咫尺,大至整个时代的生活,便会不由自主地对之浮起敬意,不敢亵渎。
殷怜的手稿却柔美而复古。
小桥流水楼阁,书生小姐狡童。落花铺满的石阶,只露出房檐的一角,却又虬枝嶙峋,明明是充满了未擦去的线条的简陋画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
这样的画稿让人想起的是从军前那条老街上每日早起忙碌的邻家少女,在风霜之下却仍旧稚嫩的脸庞。虽然等你回去,她很可能早已嫁做人妇,但至少你因此知道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直面这个乱世。
因为偷看的次数多了,动作也过于明目张胆,李世更不得不好几次发出咳嗽声提醒,结果还有胆大的过来搭讪:“曾小姐,你画技不错啊。”
李世更觉得自家手下是不是在军营憋得久了,不怕殷怜那张可怖的脸也就罢了,她可还是个煞星。
好在这段路程还是短的。
李世更不知道殷怜怎么联系的手下,反正等到了连云港,就有一位极为美貌的侍女等在城门外不远的道上,等候着送上一个医药箱。
那侍女实在美貌得过分——五官精致,肤白如雪,脸上没有一点瑕疵——不如说光她竟然是一个侍女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人难以置信,更不用说这样美貌的女性突然出现在空旷的城外官道上,还是在战区。
说实话,如果殷怜不说是她家侍女,李世更真会以为那是什么乡野传说之中的狐妖。
说到这点,殷怜也很无奈。因为这种机器人外形根本是最低廉的批量标准外壳,毕竟这年头大家都喜欢美貌的小姐姐,反而丑陋或个性化的真实外表需要更高昂的私人订制。毕竟以工艺上来讲,一张没有瑕疵的仿生皮,肯定比精细设计的,有明显毛孔,痣与胎记,甚至油性或者干性皮肤反应效果的外形更加便宜。166小说
她把医药箱送上马车之后,自己也没走,直接骑着个脚踏车就打算跟在后面。脚踏车在高头大马的衬托下看上去其实挺危险的,加上这群军士本身都一副一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大美女的土包子模样,纷纷献殷勤表示愿意带着侍女一起走,侍女拒绝了,殷怜也没理会。
这群汉子一定不知道,这妹子装个轮子就能徒步开出他们骑马两倍的速度,普普通通被卡车压一下还能自己爬起来自检。
但是这种态度无疑是受到军士们的谴责的,最后李世更也看不过去,表示可以让侍女上车来一起坐——因为这个决定对殷怜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她肯定没理由拒绝。
拿到医疗箱的时候,殷怜并没有立即打开。李世更倒是很想看,可是殷怜故意说打开之后会有保存方面的问题,他便忍住了。
之后一行人进了云阳港,三个女孩收拾了手稿,就即刻被送去了李时易身边。殷怜进屋的时候,发现李时易被安置的房间卫生条件似乎保持得不错,但是他本人的情况却已经相当糟糕。
伤口经过了专业的处理,但是发烧非常严重。殷怜拿出一个医疗插件,对之进行了几项基础的检测,然后发现情况有点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