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恨早期很少写工厂或者商业相关的题材, 其实后期也写得不多。但可能是殷怜的插手给事情带来了变化,这一版的《金玉锁》加入了许多工厂方面的信息,苏长恨以男主的视角,给读者们展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工业大时代。
苏长恨其实对工业并不了解,目前知道的多半都是殷怜展示给他看的情报。事实上, 以往的他并不是没有察觉这个世界的越发工业化和资本化, 可是唯有落实到纸面上, 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奇妙的工业器械给这个时代带来的种种变化。
虽然不曾告诉这个时代的任何人, 但是因为殷怜本身其实也是一位剧作人, 她非常了解苏长恨和岳珂等人在写作过程之中需要的什么样的刺激和灵感,所以当苏长恨提出要求的时候,她也有意识地带他去了解了她认为对方可能会需要的情报。
不过殷怜本身的产业发展还不足以作为取材的对象, 所以她还是询问了一下其他合作对象的意见。首当其冲的肯定是沈律,在殷怜来往的工厂主里面, 他的生意是做得最大的, 人脉也最广。
不过随着另一个项目的发展,殷怜目前的人脉其实也有了很大的扩展, 已经不限于沈律介绍的关系。水冷系统在工厂生产上用途非常广泛,很快就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其中多半都是工厂主。
不是所有工厂主都愿意介绍一位作者的参观和取材, 但其中总有一些乐意的。工厂和工厂之间也有非常大的不同, 有人会在意产业里的一些秘密被透露出去, 也有人会把整件事当做一个宣传方式。
工厂和工厂之间也有很大不同。如今的夏国工厂业其实还刚兴起没有多少年, 所以许多地方都还没有规范化。虽然这么说,由于整个社会环境就比较富裕的关系,工厂对于工人的压榨还不敢那么狠,但是总有一些家境困难或者无家可归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压榨。
夏国也和宋朝一样,并不允许人口买卖或者蓄奴,虽然有人会试图曲线救国,但也只限于小范围内。像这种大规模的工厂用工,一般还是老老实实地遵循雇佣制度。
在巡查合作对象的实力同时,若有空闲,殷怜也会抽空跟苏长恨讲解一下国内工业的现况:“……据我所知,目前国内钢铁产量大约在一千三百万吨左右,其中八成以上由四十四家大型钢铁厂产出,是国内武器和钢铁器具的主要来源。工厂产出的钢材,由于设备好,产量大,成本便宜,所以价格也便宜……”
“……目前只有南、越、秦、桂等七个省使用人工肥料,而它们的粮食亩产数要远远高于不使用化肥的地区。我听说去年年底,有人专门为粮食贱价的问题进行过讨论,但是没能引起重视……现在国内的粮仓储存问题,基本上也是名存实亡……”
“粮食多了,很多人反而要吃不起饭了……这一点也是嘲讽……”
苏长恨说道:“粮贱的问题,是义仓制度可以解决的。这件事真的只能怪责政治腐败,朝廷不作为了。”
殷怜说道:“平抑粮价是朝廷的责任,但是很多人却把这件事怪责到化肥工厂上面去。粮食增产是好事,但是人力剩余也是现实,所以很多农民为求生计,开始进城做工。”
苏长恨陷入了思索。
他并不是那种忧国忧民的人物,所以一生也只是一位通俗作者,而不是什么大作家或者社会学家。
但是殷怜的话也确实引发了他的一些思考。他在参观的过程之中,仔细了解了工厂的各种情报,知道了工人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职业,但是相比起农民来,好处是相对稳定,而坏处则是,他们的工作强度实在太大了,十分艰苦。
有工厂主为了夸耀自己,还给苏长恨透露了一些行业内情,比如说同行的一些无良行为,除了以此来衬托自己之外,也有暗示想要借助时刊和连载的影响力来谴责对方的意思。
苏长恨原本对一些资本家的黑心操作并不了解,只是听他们说得耸人听闻,便寻隙去了解了一下。他本人当了几年的社会版记者,还是有些微服私访的经验的,只是因为对于京城还不够熟悉,所以能够探访到的内容还是比较有限。
但即使这有限的见闻,也已经足够耸人听闻。以他从殷怜那边了解到的情况,开工厂本身就已经有很大的利润,但是即使如此,有些工厂主仍旧十分不满足,一定要极限压榨工人的劳动力,克扣他们的报酬,并对工人进行人格上的侮辱。
苏长恨见识到的时候,心里却是压制不住的火气。
作为一个作者,他最好的情绪发泄方式无疑是将之写进故事里。但是他思考故事情节,调整大纲到一半,却又突然畏缩了。
都说文人笔如刀,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持刀杀人的。苏长恨平日多写的风花雪月,本身就不是什么有大志向的人,虽说见了这种社会现象确实有些激愤,但是临到要动手的时候,却又有些怂了。
按理说,想要写什么应该是自由的。但是,不管哪个时代对于言论都是要进行一定控制的,就算是写作者也不可能得到完全的自由。有时候确实是为了防止对于社会有害的内容,有时候却是当权者为了禁止不同的发声。
这事放在法制健全的年代,最多就是封杀,但是放在这个军阀强势而制度混乱的时代,却是可能引来杀生之祸的。即使如此,现在的报界还是有很多人顶风作案,冒着被追杀的危险公然和军阀较劲儿——这其中当然不包括苏长恨。
得罪资本家也许没有得罪军阀那么可怕,但是就苏长恨见识到的那些资本家的黑心作风,他觉得人命对对方来说多半也并不可贵。而他若是得罪了这些人,绝对防不住对方出手报复……这么一想,他的愤怒就被浇熄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畏惧……
……和罪恶感。
他这心态一个不稳,就卡文了。
如果写,怕得罪恶徒。如果不写,想想那些被苛刻和压榨的工人,其中有些甚至只是孩童,他的良知难免受到苛责。
殷怜也是后来开会的时候才从编辑那里知晓前因后果。
她知道这件事之后,就约了对方出来喝了个茶,然后跟他聊起了这件事。
她开口说道:“……参观工厂的时候,李先生用话激了你,虽然有一部分是他确实看不惯兴胜那边的做法的原因,但是其中也不乏有想要利用你的意思。他自个儿都不愿意出面得罪人,你大可不用去管他说什么。”
苏长恨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想要写呢?”
殷怜喝了一口茶,毫不在意地说道:“那就写。”
苏长恨说道:“虽然想写,但是我心里有畏惧。我不知道写这样的内容,会不会给出版社和自己招来麻烦,也不知道写出来的东西会不会败坏读者的兴致,又能不能引起她们的关注。”
殷怜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惊讶他忧虑这么多。
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意外。
苏长恨作为男性,写作风格却细腻而不粗放,所以很受女性读者的欢迎。以这一点来看,他的思维方式本身就是比较细腻的,虽然写作时内容和想法仍旧更偏向男性立场,但也属于一般女性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范围。
这种情况下,他在这件事上面表现的细腻敏感和瞻前顾后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殷怜这一刻倒是很深刻地感受到……这位后世的大作家,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啊。
这种感受是跟岳珂交流的时候感觉不到的,因为岳珂虽然现在文风也没有后期成熟,但也绝对不像是个生涩的年轻女性。她是那种天生的心思通透,就因为过于通透,所以才显得自我和懈怠。
借用一句佛偈,那就是万事皆空,何必努力?
殷怜其实心思也通透,但是她这个人,自小七情六欲抹不去,所以跟岳珂的作风完全不通。
面对苏长恨的迟疑,她略一思索,就回答道:“如果苏先生想要写一些黑心工厂的事情,我并不反对。但是如果想要声嘶力竭地吼到大家都被惊动,我觉得并无必要。”
苏长恨:“!”
他说道:“我是觉得,这件事若不写得深刻,夫人小姐们未必会真的会把注意力投到这上面来。”
殷怜笑了笑,说道:“苏先生,若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写文章投京报呢?”
苏长恨愣住。
殷怜继续说道:“或者说,难道都没有哪位先生大家关注类似的问题,然后在各大报纸上投稿相关的问题吗?这些文章都引起社会关注了吗?”
苏长恨思考再三,有些迟疑地回答道:“比起政论来,我更擅长写。但是各大报纸的文章……我想多少还是有作用的吧,至少能引起各方人士的讨论。”
殷怜点了点头,说道:“但是引起的讨论其实很多时候也有限。苏先生,文章和文章的作用也是有很大的不同的。你擅长写,很多人认为话本其实就是风花雪月,其实是不对的。因为里自有风土人情,是尘世的缩影。它与政论训诫不同,许多时候并不需要过多告诫,而更多时候起的是一个告知的作用。”
“现在的夫人小姐确实不关注工人的生计,即使你写入故事里,喊得声嘶力竭,她们多半也只会觉得厌烦。但我不反对你在故事里带出与工厂相关的故事,因为这至少会让人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存在,而当她们对故事的角色立场一致并且产生共鸣,日后自然而然就会在现实中选择立场。”
“你也不必在意这些内容会引来报复。写作时本来不需要思考太多外界的因素,资本家重视利益,他们是有产阶级,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有勇气。而且世人多半欺软怕硬,如果你表现得懦弱和容易恐吓,他们才更容易对你下手。”
苏长恨听了,却是颇有感悟,半晌说道:“曾小姐,谢谢你。你虽然年少,却比我有智慧得多。听你这一席话,解了我很多心结和疑惑。”
殷怜便笑道:“不用谢。”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长恨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剧情的分寸,恰到好处地在故事里插入了与工厂有关的故事——新兴资本家的雄厚金钱实力与对于经济的影响,仁义的工厂主与黑心工厂主之间的斗争,女主角面对黑心资本家时遭遇的攻击和反抗。
他既写了新兴资产阶级生活的富裕与奢华,也写青年资本家的敏锐,聪慧与能干,同时也写下了农民面对无论灾年还是丰收时候的尴尬处境,以及农民转化成工人之后,面对的艰辛工作和思想上的变化。
出人意料地,关于工厂部分的许多剧情竟然掀起了许多人对于新兴工业的关注和好奇。金钱与资本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天然引人注目的内容。而事实上,里的许多故事,也极为贴近这时候的现实——是每年每月都有可能发生在贵族和平民周围的真实景象。
一些原来不受贵族青年们欢迎的暴发户,最近也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甚至会被夫人小姐们主动包围和追问:“办工厂真的能赚这么多钱?”“你们厂里的雇工待遇怎么样?”“机器真的能够加快那么工作?”
虽然与苏长恨预想之中不同,但是由于富家女眷对于工厂的关注,很多工厂主还真的就收敛了不少,至少暂时性地克制住了对于工人的进一步压榨。对于这些“暴发户”来说,利益固然重要,但是名声好坏显然也会对生意带来很大的影响。
苏长恨不知道殷怜是否预料到了这一点,但是他确实把大部分功劳归在了这位大小姐身上。
因为工厂方面的题材大热,所以苏长恨也更加热衷于跟随殷怜进行进一步的取材。
他对殷怜的崇拜显而易见。如果不是见过殷怜毁容后的真面目,沈律甚至会以为这位大作家暗恋殷怜。
在这个时代,作家这个职业是非常受年轻女孩青睐的。在夏国漫长的历史上,文学家一直是极为受人尊敬的,而这百年间这种现象又极为明显——因为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显著增长,导致各种文人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
此时这类的故事虽然还不多,但是年轻女孩对于文人作者的崇拜心理已经十分常见。
这日货物交接之后,苏长恨就一直在询问殷怜一些生意上的问题。他的问题问得都比较浅显,甚至有些外行,但是殷怜却回答得很有耐性。
因为这次从沈律那里收了一笔货款,所以按照惯例殷怜也订了一桌酒席给沈律接风。吃饭的过程之中,苏长恨很明显地感觉到了沈大商人暗藏的些许敌意,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沈律看似漫不经心,却一直打听苏长恨的事业和家庭情况,以及资产。他做得不算明显,每当苏长恨有所怀疑的时候,他又会不着痕迹地说起自己的事情,说道:“……现在情势其实挺混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争。所以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挺关注,进行了一下分散置产,在南方,北方和海外几个比较安逸的国家都置办了几处庄园。”
貌似不经意地炫耀自己的资产。
“曾小姐喜欢热一点的地方还是凉快一点的地方?”
询问殷怜的喜好甚至对于未来的打算。
除此之外,还对《金玉锁》之中的设定还有婚姻观进行评价,贬低苏长恨顺便抬高自己的品格:“……《金玉锁》里面的女主角,如果没有了那块胎记也算得上是绝代佳人。要我说,一块胎记又能影响多少美貌呢?偏偏世人狭隘,连男主也看重美色多于人品才华……”
苏长恨忍不住反驳道:“男主对于柯小姐是很有好感的。而且他日后也会有所成长,毕竟他只是个普通人,一开始总会被既有观念所限制。”
结果殷怜却开口说道:“爱美有什么问题?沈先生家中也有多位美妾,难道每一个都才华出众,人品高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