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到了七号别墅的时候, 发现整个别墅都是乌漆嘛黑的，只有二楼的一个窗口溢出丝丝缕缕的光线，但也不显眼，明显已经被厚重的窗帘遮掩住了大部分。

殷怜按了门铃，凶神恶煞似地催路东瓷开门。

路东瓷半天才来开了门, 看他们的时候表情还挺惊讶。殷怜看他的样子, 发现简直是一塌糊涂——松松垮垮的毛衣外套, 睡得翘起来的呆毛，加上看上去相当明显的黑眼圈, 简直比熬夜赶项目的时候看上去还要颓废, 知道的知道他是熬夜补番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瘾君子呢。

但是就是这样，颜值竟然还能在线, 可见老天爷有多宠他。

殷怜开口道：“路哥，你还好吗？”

路东瓷打了个哈欠, 说道：“还好吧……有点失眠, 补了一部番……大概是精神力和体质都变强了，安眠药竟然不太能起效了, 我也不敢多吃。”

殷怜说道：“事情我爸都跟我说了，听上去很难处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殷长生：“……”

殷长宁：“……!”

路东瓷却毫无所觉, 说道：“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大概是犯大错了吧, 也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处分。反正就这样吧……我是实在做不了这样的实验。”

殷怜顿时紧绷了很多, 面上却还不动声色, 说道：“但是既然上面是这样的安排，总有它的道理。”

路东瓷却突然往地上一蹲，抱住了头，一副难以承受的样子，提高了声音说道：“我知道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没有必要对敌人付出不必要的仁慈。朱瑾人是自己把自己整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们拿他们来研究，也不过就是在已经造成的伤害上面让这种伤害变得有价值……但是我就是……心理上过不了这个坎儿。”

殷怜心头一跳，问道：“朱瑾人都被抓住了？”

路东瓷说道：“不是全部……叔没说这事儿？”

殷怜说道：“没说得太详细。”她说谎完全不眨眼，路东瓷被她诓得毫无怀疑，虽然这也有他本人缺乏戒备的原因在，但殷家兄弟还是有些叹为观止。

只听殷怜继续说道：“我们进去说吧。我爸让我们来开解开解你。”

路东瓷却没精打采的，说道：“这种事怎么开解……”

但还是让出了路，引了兄妹三人进屋。

之后殷怜详细询问了他具体情况，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朱瑾潜入到新世界的队伍似乎起了内讧，金敏鼓动了一群未成年的精神力者，把带头的两位成年领队给设计了。不但如此，她还反过来把对方做成了“生物脑”。这个生物脑跟冈拓真的又不同，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也并不能交流，但是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结果在再次试图追捕对方的时候，军方就吃了暗亏。

裘将军对敌人是毫不留情的，本着不能让将士白牺牲的立场，他狠狠心就把那危险的生物脑带了回来，并且交给实验室进行研究。

因为是敌人，而且已经失去神志，所以研究所方面对之也毫不留情。但是路东瓷毕竟年轻，也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他对小白鼠都带着些许仁慈，何况是同类？那代入感实在是太强了。

反正当察觉到的时候，路东瓷的精神力已经发生了暴动。因为认识到生物脑作为实验器材的重要性，所以即使暴动之中他也始终处于挣扎的状态，并没有真的了解生物脑的精神意识。他倒是想控制自己的精神力反应，但是没能控制住，到底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事实上殷怜不知道的是，后来大家在清点实验室器材的时候，发现重要的设备也就最多被刮伤了个皮，并没有遭遇真正的损伤，甚至就连一些重要的实验材料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虽然墙壁啊，容器啊还有窗户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但是真正的损失并不大。

他本人对于实验室里的情况是最了解的，研究员们也都说，小所长是真的有一股执念，失控了都要保住实验成果。

但是事后路东瓷的反应很大。

他之后甚至不用接触生物脑，只要稍微提到或者想到，就会产生生理和精神性的双重反应。上面派专业人士来确认了他的精神状态之后，认为他可能短时间内不适合参与类似的工作，就给他批了假。考虑到各种因素，最后交给了殷淮进行安置。

路东瓷现在的状态明显不适合回家，所以并没有通知家人，明面上还是在新世界进行研究，私底下则交给了殷淮进行看顾，安排住所的同时还要定期进行心理治疗。

路东瓷这个状态应该是属于心理创伤，殷怜看他的情况也并没有觉得严重到了影响正常生活的状态，多半还是精神力失控造成的后果比较严重，才让上面选择了将他先隔离看顾。

殷怜了解情况之后，开口说道：“你这也太脆弱了。你看你平时看的那些漫画里，哪个科学家不是心硬如铁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如山，路哥你明明也有那种外挂科学家的素质啊，怎么就没人家的这种心理承受能力呢？”

路东瓷不以为然，说道：“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人。而且那是反派，我一向是代入主角的好吗？”

殷怜说道：“主角也比你强悍。你看好多主角，杀坏人可是丝毫不动容的。那些拿同类做实验的坏蛋，哪里还算得上人？就算是自己成了实验材料，那也是自作自受而已。再说了，也不是你们把他们变成那样子的。”

路东瓷却说道：“他们拿同类做实验，不配做人。难道我拿他们做实验，跟他们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吗？我也知道他们非常罪恶，可是当我听到那声音里传出来的精神力哀嚎，我就忍不住心里一颤，胸口跟炸开了一样。我会忍不住想，他们也只是立场不同，他们之中是不是也有人身不由己？他们真的那么罪不可赦吗？他们应该也有亲人朋友，甚至恋人和父母子女吧？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爱着的人在遭受这样的痛苦，一定会疯吧？”

殷怜顿时沉默了下去。

林悦昔问她，故事里的女科学家有没有原型，因为那样的形象显然是与影视剧之中频繁塑造的常见科学家形象迥然不同，甚至相反的。殷怜当时就说，没有原型……现在她发现，自己可能是使用了原型而不自知。

故事里的女主，天然，活泼，有些大大咧咧，其实并不符合一般科研人员的特质。然而直到此刻，殷怜才发现她与路东瓷的那么多相似之处。

她说道：“……你的同理心也太强了，那样会很痛苦的，路哥。”

路东瓷停顿了一下，然后叹息似地说道：“我知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不那么敏感，能够冷酷一些，心理强大一些。我明明是个成年的男人，心里却跟个小姑娘一样……很恶心吧？”

殷怜说道：“怎么会？那是刻板印象哦。现在可是性别解放的时代。你的天性怎么样，想要活成什么样，是每一个人的自由。对别人指手画脚的人才令人恶心呢。”

路东瓷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殷家兄弟也开口安慰了好几句。

等到路东瓷情绪平复，殷怜却又说道：“但是路哥，我觉得你确实要好好想想自己以后想要活成什么样的人了。现在来想也不迟，但是如果想要以后活得好，肯定要好好思考一下。活得脆弱或者活得坚强，其实各有好处和坏处，只是你心里要有所决定就是了。”

路东瓷听了，顿时陷入了沉思。

殷怜看他一副还是紧皱着眉头，十分苦恼的样子，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没有解剖过生物或者尸体吗？”

路东瓷说道：“我上学时候没有修生物学或者医学，相关的知识体系都是后来补的。不过就算是解剖尸体的时候……活的和死的也很不一样。我们解剖尸体的时候，是很尊重大体老师的，而且心里明白，他们的存在是为人类做出了贡献的。”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有想过，到我死的时候，也把自己的尸体捐献出去。不管是做器官移植，还是作为科学研究，那都是给人类做贡献。这种事情并不会让我觉得恐惧。因为这是值得的。”

殷怜听了，却是突然沉默了下来。

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有这种觉悟的。

她的身体是她最重要的所有物之一，仅次于思想和灵魂。她就算死了，宁可把自己烧成灰，也绝对不想被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碰触一下……她无法理解路东瓷这样想法的人。

但是这不妨碍她被路东瓷震动。

她这回真的打起了精神，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对路东瓷说道：“路哥，有一个想法，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我觉得应该跟你说。”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被理解的。就像□□犯，虐童者或者连续杀人犯……他们也许也有自己做事的理由，也有属于他们的痛苦和精神问题，但是如果好人要去试图理解他们，这世界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