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划过的一瞬, 整个天际都被照亮。
随之而来的雷声,像震在耳膜上的鼓点。
陆国公惊醒过来,愣怔地望着这简陋狭小的斗室。
空气弥漫着的檀香味道, 令很快沉静下来。
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几年。
远离尘嚣, 避世至此, 对外以“灵一”法号自称, 早当自己是方外之人。
对内, ……已经连续梦见璧君好几个年头。梦见她穿着大红宫装,挥别深宫来身边。梦见掀开盖头的一瞬她腮边凝结的滴眼泪。梦见她把男婴抱在手上推向。梦见她脸色苍白形容枯槁般躺在棺椁。梦见黄土掩埋了她的棺木, 香消玉殒再也醒不来……
从梦惊醒后, 枕边总是湿了一块。
一向心狠嘴硬,别说流泪, 一辈子连说句软话都不曾。
不知自己底是怎么了。
有人说,当你频繁梦见一个死的人, 兴许是你的时限也将了。
若这个说法是真,想必,是璧君来接了。
黄泉路上, 还再遇她吗?
她还愿意, 再见这个人吗?
贴身看护的小厮发觉醒了,忙端了热茶走近, “先生,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带发修, 不是僧侣又以方外之人自居,不许人称“爷”或旁的世俗称谓,只得唤生“先生”以表敬意。
陆国公接过茶来, 抬眼望向光线朦胧的窗屉,“什么时辰了?”
“丑时三刻,先生,外头雷声扰了您吧?天还未亮,您再眠一眠?”
陆国公摆摆手,将饮过的茶递回,“将灯移过来,昨日没瞧完卷经,找出来与我。”
小厮待劝些什么,望见蜡黄枯瘦毫无表情的脸,最终将话又吞了回。知道,陆国公不会听劝。
屋里烛火昏暗,陆国公倚靠在竹床上,沉默地瞧着经书。
看的是梵文誊抄的手稿,这几年闲极无,开始钻研梵文和偶然得来的密教古经。在这些晦涩的文字,寻求一丝难得的平静,将生命的全部时光耗费在这上面,避免有闲暇回忆从前,追溯对错。这是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天光透亮之时,又昏昏地睡了过。
筝来时,没有叫人惊扰,她将带来的东西命人收整好,问过了的病情,瞧了昨日的脉案,筝对服侍的人道:“等公爷醒了,劝一劝,说道路难,大夫不便上山,若是愿意,迁城里,安定门大街东南的宅子还空着。”距离公府甚远,环境清幽,周没有官署和熟人,方便看病抓药,又不怕被人打扰。“在边也修了小佛堂,不耽搁公爷清修。”
小厮尚未答话,便听里头传来一阵咳嗽声,“是陆筠家的?进来吧。”
又一阵咳嗽声后,筝被请入内室。
这是她头一回,走进陆筠父亲的居所。
寻常人家公媳虽也不见得日日相见,定时不定时的请安问候总不免,更别提年节家宴、族祭祀、宫大礼等场合。筝,这才是第二回见陆筠的父亲。
“媳妇儿请父亲安。”居室不大,一堂一书房一寝房,筝立在堂砖地上,垂头不敢乱看。
陆国公摆摆手,道:“这几日你常来,夏末秋初,多雨潮湿,医者上山不便,你一妇道人家,愈发不便。今日之后,再不必来。”
筝抿了抿唇,“闻知父亲抱恙,家牵挂不已,侯爷公务缠身脱离不得,祖母年岁大了出门不便,故托付于我探望侍奉……”
陆国公笑了声,“公务缠身?陆筠卸任指挥使一职,有一年余了吧?”
筝倒也没什么被拆穿了谎言的窘迫,内情如何彼此都白,只是她这个身份,有些话不好说。
陆国公咳了咳道:“我知,你是个仁的,不论是为了陆筠,还是为了你祖母,尽心竭力,无论什么你都做得很好。很谢谢你,对们这样赤忱用心。也谢谢你,没像些俗人一样张口问我身份责任轻重逼迫我回京。”
筝道“不敢”。
“我在山上习惯了。”说,“这几年,我日出即起,日落而息,黄卷残灯相伴,沉香翠树环身,再入红尘,更添不便,无法,只得辜负你一片好心。”
筝想了一路相劝的话,想过要如何晓之以情,这一刻,她发觉些道貌岸然的话她说不出口。无疑她对陆国公,其实也是百般不解,甚至有些生怨的。怨委屈了陆筠这么多年,怨冷落了陆筠这么多年。
“我在山有些好友,们有的是樵夫,有的是山脚下的卖茶人,也有为我讲经布道的高僧,我的半生都在这里,余生也都将在这里。我识得懂医术的隐士,我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你送来的人,我收下了,年纪大了,动不便,身边确实再离不得人,有这几个孩子,我已经很知足,你选的人都很稳妥,我要谢谢你。”
“我不会下山,你别再为我奔忙,、筝是吗?你和陆筠回好好过日子,要善待子女,善待对方,坏的方面,不要学我了。对了,桃桃她,刚过了三岁生辰对吗?小宁子,,把我书房桌上东西拿来。”
小厮飞快取了只盒子奉上,陆国公指了指筝,“给她。”
“——是我亲手刻的一枚印,送给桃桃,贺她生辰。算我……算我这个不合格的祖父,一点心意吧。”
说这话时,语速放得很慢,如果仔细倾听,在过分漫长的停顿听出一抹心酸。
自称是“祖父”,这个嘴硬了半生,说自己再不入世俗的男人,这一刻自称是桃桃祖父。筝知道,终究还是没有放下红尘。
没有放下陆家。
也没有放下过陆筠。
双手接过盒子,她觉得手里的东西仿佛千斤般重。
“为什么?”她知不该问,这三字还是自她口问了出来。
陆国公抬眼,望了望筝。妇人俏丽的脸上带了抹哀色,她也正望着,迫切地祈求一个答案。
她是在为陆筠问,为个从小被抛下、从来不肯多瞧一眼的独子问。
漫长的沉默过后,陆国公淡然的表情也有一丝松动。
也许是老了,心肠硬不起了。
“我是在赎罪。”说,“我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守着青灯黄卷,跪拜八方神佛,以求得一星半丝的宽恕和慰藉。告诉,不是的错。母亲和我,也都很欢喜来这世。只是我不配被称一声父亲。筝,替我好好地守着,这一生,因我而遭受了太多的苦痛,但愿你,替代我抚平所有的伤。”
一滴清泪自左眼滑落,很快被灰色的袖角抹,筝再瞧时,只见又露出平素平淡坦然的面容,仿佛适才所说出的所有字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筝礼退了出。
天晴起来,阳光不知何时变得这样刺眼。
她扶着瑗华的手往山下走,才走了半段路,见前头石阶上立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
“是侯爷!”瑗华认出来人,有些吃惊。侯爷从来不肯踏足这片地界,连提起陆国公都不肯,又怎么愿意来瞧?
朝筝走来,伸出手,将她从瑗华手里接过,“刚下完大雨你上山来,万一滑倒了摔跤了怎么是好?慢些。”
“侯爷是来接我的?”筝攀住手臂,含笑说。
“嗯。”点头,除此外,还有别的理由来这儿吗?
“侯爷真好。”她把头轻轻贴靠在臂膀上,陆筠侧过头打量她,果然在她眼角发觉了疑的一点红肿。她哭过。
“、给你脸色看了?说重话叫你难受了?”将拳头紧紧捏起,眉头也蹙了起来。
“没有的。”她忙解释,“爹待我很和气,还给咱们桃桃送了生辰礼,是爹亲手做的。”
陆筠不吭声,对个父亲,连评价一句也不愿。
两人上了马车,才坐稳,筝拥了过来。她抱着,涩着嗓音道:“筠哥,说你出生是很高兴的,娘也是很高兴的,闹着要出家,闹着不回公府,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自责,因为害得娘郁郁寡欢早早亡故,心里觉得太歉疚了,所以没脸见你,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好,筠哥,你听见了吗?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陆筠沉默着,的额头紧紧贴在筝锁骨之下,不说话,眉头紧锁薄唇紧抿。
筝俯下身,捧着的脸吻的脸颊、的唇。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知道,没人会不喜欢你的。也一样,早年们之发生过什么,我们也许没办法完完全全了解了,这世上有许多种夫妻,吵吵闹闹一辈子,未必心里没有对方的。筠哥,你相信我,不是不想面对你,是没办法面对伤害过你的自己,筠哥,你听见了吗?每个人都会做错,当年的也会。筠哥,我不是想劝服你接受,或者劝你原谅这一切。你有权恨,有权怨,有权生气,你没有错。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没有人会不愿意见你,些冷冰冰的面孔恶毒的话毫不在意的表情,都是假的。你不要恨自己,不要怪自己,放过自己吧,好不好,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