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叫人送信到明家时, 明老爷明思海也在家中,明夫人在外听了嬷嬷的话,半刻功夫也坐不住。
她走回屋里, 一面嚷嚷着叫人给自己梳妆,一面亲去那座黄花梨木大柜前, 把自个儿颜色最稳重花纹最繁复的一件儿香云纱夏袍找出来, “梁家简直法天。当初听说梁霄偷偷在外纳妾, 我就去梁家要个说法, 做什么事儿么见不得人?咱们明家闺女会正眼瞧那玩意儿不成?连给我们丫头提鞋都不配!偏是老爷您拦着,说什么纳妾平常, 年轻人一时忘形也是有的。我瞧梁霄可不是从前在咱们跟前的样儿了。前些日子回来, 送土产来家,坐不到半盏茶就要走, 搁从前,敢?是有了军功觉着自己威风了, 从前身上没职抖不起来,下儿在京里能横着走了!”
侍婢涌进来,当先一个靠近, 替她把盘襟扣一粒粒扣好, 她嫌侍婢作慢,拍掉对方的手, 自个儿扣了最后一粒。坐下来梳头发时,她忍不住从镜中瞧明思海,“您怎么不说话?你的好女婿威风了, 您是高兴不高兴?平素孩子回门来,你脸子拉老长,张口闭口都是什么规矩体统, 下好了,您闺女规矩到给人家不当人瞧,合着全家老少一块儿往死里作践,为着个贱种审明筝?呵,梁家老一向是猪油蒙心耳聋眼瞎东西,原以为梁霄不似她,下瞧明了,儿子似娘,亲缘东西谁也跑不了。瞎梁霄那么一张好脸,当年求娶丫头的那么多,我就瞧最好看,最爱笑。没成,是么个草包!”
她语速极快,说得明思海直蹙眉,屋里侍婢婆子一大堆,如此诋毁亲家女婿,成什么样子?咳了一,暗示妻子别再说了。
明哪里,指着匣子里金灿灿的红宝石头面道:“带个!可是当年老跟老爷子成婚时,宫里头赏的!”
明思海叹了,从椅中站起身,负手踱出来,“真要去?”
明一眼,“不去,叫闺女一个人委屈?”
明思海走过来,顿了顿,冷睨屋里个丫头一眼,后者会意,忙退了出去。才伸出手,指尖搭在明身上,“我瞧不妥,时辰晚,失礼于人,再说……”
“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管她死活呢,是不是?”
明接过话头,站起身怒视着丈夫,“见天儿‘礼礼礼’,穷讲究!丫头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平时跟你诉过苦没有?跟你哭过难没有?见人笑三分,跟谁都气,自一块儿玩的姊妹,从来没拌过嘴红过脸,孩子有什么苦一味自己扛,今儿我不去,明儿问她她准说没事儿,没事没事,要真没事,怎么眼瞧着越来越瘦?咱们如珠如宝待大的闺女,给梁霄隋文岫那老娼妇么作践!”
明思海蹙蹙眉,下意识斥她口吐污言,一抬眼却见泪珠子从明脸上落下来,被她飞快用手背抹掉。
说不出话来,默了许久,最终叹了,转回身朝里去了。
明骂:“书呆子!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她一路坐在车上,都在回明筝回门时的模样,大多数时候,明筝都是一个人独自归宁,梁霄陪她一块儿的时候少。瘦得手腕子上的镯子越来越空,下巴尖下去,刚成婚时还是团圆脸呢,如今成了瓜子脸了。
明到赵嬷嬷说得那些话,“世子不知在哪儿见了块玉,问也不问就疑心奶奶有外人儿……家里头姨娘进门奶奶还没说什么,们倒打一耙,说是奶奶没能耐生不出来子女们才奈出此下策……现下好了,那贱婢孩子一掉,当着满院子人,说奶奶没安好心……屋里三天一吵五天一大吵,但凡见着面,各色挑毛病,也不对那也不好,奶奶样一个爽利人,如今越发寡言……”
她一路流着泪,原本个孩子里,她最放心的就是三丫头,性情模样出挑,人又聪明,她总觉着,孩子在外不会吃亏。可她忘了,孩子聪明,可她也骄傲了,她不屑用那些个下三滥手段去达成让自己好过的目的,她像爹,有股子叫人奈的清傲脾气。
梁霄越是让她低头,她越不可能低头。夫妻俩针尖对麦芒,日子怎么可能过得好。
此刻,梁霄就站在她对面,肿着一双眼,身上沾了不少血污,——不必问,自然是刚从那产的贱婢身边儿来。
孩子没了,伤心,可再伤心也不能没了人性。
厌胜之术?信明筝会干种下作事儿?是瞧不起谁呢!
梁霄被她一巴掌打得七荤八素,晚上喝了酒落了水本就狼狈,再哭了半宿加上发疯一般要找明筝罪证,会儿一时反应不过来,捂着脸愣在原地。
梁老见儿子被掌掴,心疼得不得了,上前一步扭住明筝的手,“亲家……”
才说出个字,明一手揪住梁霄脏污不堪的衣襟,另一手扬起来飞快又打了一巴掌。
梁霄颊火辣辣地,下意识挣开她,退后了步,“岳……”
“啪”!
明夫人大步朝前,步步紧逼,扬手一甩,第三巴掌挥了出去,“我问你呢!你干什么呢?你就么照顾明筝的,是吗?”
“亲家!”一巴掌已叫梁老心疼得快窒住了,谁承二话不说接连又是掌,她顾不得体面,上前来,挥开明筝拦住明,“您是干什么?”
明夫人冷笑道:“干什么?丈母娘打女婿,律法写了不能打?都是辈儿,承宁伯夫人能归拢儿媳妇儿,我个岳母大人,不能教半子明礼?”
“娘。”明筝上前,握住明夫人的手翻瞧她掌心。明夫人的手在抖,用尽全力挥掌出去,每一掌都是十成十的劲儿。
梁老不悦道:“久闻亲家翁是儒林名士,门生遍天下,备受学子们敬仰,请教明,书里没写不能打,难道写了可以打吗?霄哥儿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天子近臣,就是金銮殿上犯了错,皇上也要给分体面,明夜半来家,不管不顾的打女婿,传出去,怕是明大人面上光。”
明笑道:“是么?朝廷要治我的罪,我担着。再不济,明儿我就自请进宫,跟皇后告罪去,叫她罚我,怎么罚都成。我也顺便儿问问,妻妾失序扰乱纲常算不算罪过?”
她不再会梁老,抬头盯着梁霄道:“还傻着?我问你的话,知不知道答?你干什么呢?啊?打砸我们丫头嫁妆,是对明家有意见,不满么?要是样,请了承宁伯爷来,咱们当面说道说道?”
梁霄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不好顶撞,瞥了眼明筝,若是以往,为难之时,明筝都有法子给递台阶,再不济也得劝劝她娘吧?
明筝没瞧,垂着眼顾轻揉母亲的手掌。
明道:“说不出话?是怕了,还是亏心了?我再问你,你们家夜审明筝,搜查罪证,搜出什么来了?听说世子爷威风凛凛,当着一屋子主子下人的面儿,给我们丫头没脸,原来当世子夫人是样儿?”她回身望了眼粱老,摇头道,“您也真不容易,怪道世子爷是老二呢。”
梁老脸上轰地红了一大片。庶子生在嫡子前头,为此,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如今给人当着面戳脊梁骨,偏偏她嘴巴没明利害,半晌说不出话来。
难堪的还有个闵氏,平时在家她身份就尴尬,说是长媳吧,又比旁人都矮了一截,偏偏什么跑腿打杂的活儿又都是她做,今晚样的闹剧,她不掺合都不行。
梁霄会子早就悔了,见明筝似乎面有泪痕,的气也消了不少,新婚时是见过她哭的,头回俩人为着件事置气,晚上摸上床,好言好语的哄她亲她,搂着她发誓一辈子不叫她难过,背过身,她捂着脸掉了泪,再抬头,眼里水盈盈的,艳媚边。
她要一直是那个样子多好。
如今个木头人,终于又有分活气了吗?
她也会难过也知道疼了?
不再是冷冰冰没有心了么?
不是不跟她好好过下去,实在是发生了多事,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叹了,腿一弯,在明跟前跪下来。
“岳母大人,是我错了,听信婢子谗言,误会了阿筝。”
又望向明筝,膝行上前试图握住她的手,“阿筝,你原谅我,我是伤心过,一时糊涂了……我没打砸院子,东西是不心碰的,回头我补上十倍百倍给你,你别生我气,咱们好好地,教长辈们放了心成不成?”
“不成!”不等明筝说话,明就抢先斥了一。
“家里随意个婢子说句话,就能挑拨得世子爷把正室嫡妻脸子当鞋底子踩,明儿谁要是有心,栽点捕风捉影的事儿,你还不得把明筝活撕了?世子爷般威风,我竟是今儿才知。为留闺女的命,少不得我得托大一回。”
她招招手,命跟在身后的婆子们上前,“去给你们二奶奶收捡件衣裳首饰,咱们回家!”
她拖着明筝就要走,梁霄跳起来去拦,梁老一叠喊“亲家”,一时场面乱的。
梁霄拖住明筝的袖子,恼恨地道:“怪我,都怪我,我失心疯了。娘子别生气,岳母大人别生气,那丫头胡乱攀诬主母,我就叫人把她拖出来,给明筝出气。”
尖唤人来,不一会儿喜鹊就被拖了出来。
姑娘惊恐地望着满院人,雨停了,地上全是泥水,她跪在软泥里头,止不住地发抖。梁霄上前来,恶狠狠地道:“东西呢?你说瑗姿在二奶奶院子里埋了东西,在哪儿呢?你哪眼睛瞧见的,爷瞧你双眼都不必要了!”
喜鹊见满身寒气,一幅恨不得活剥了自己的样子,众人数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她心凉透了,完了……全完了……难道没搜出来吗?瞧今天态势,怕是命难保,怎么办……怎么办……
梁老也恨她耍着大伙儿玩,下不但得罪死了明筝,还害得明家梁家结了怨,回头承宁伯说不准要怪罪,说她治家方,远着她,甚至要把家庙里头那个接回来……
她咬牙道:“去,把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喂狗!”
喜鹊霎时僵住,脸失了血色,她身子一抖,热乎乎的水液从裙下漫出来。
“饶命啊!二奶奶饶命啊!”
她哭着道,不住地磕头,“奴婢没办法,奴婢是被人逼迫的呀。下午那会儿奴婢跟好的刘鹏在府后墙,被个男人堵住,刘鹏给那男人抓了,那人说,我要是不按说的做,就要把刘鹏阉了然后杀了扔乱葬岗,奴婢没法子,能照做!奴婢实在是没法子,刘鹏把奴婢身子占了,奴婢早就是的人,奴婢不能眼睁睁瞧着死呀,奴婢是被迫的,奴婢也不的呀。”
她膝行上前,抱住明筝的腿。明筝后退一步,避开她,居高临下望着快哭晕的丫头,她蹙眉道:“抓走刘鹏的男人你可认得?”
喜鹊摇头道:“不、不认得,那人高鼻梁,眼睛颜色有点儿怪,手里拿了那么长一把大刀,奴婢见了,三魂没了七魄,哪敢多问啊,奶奶饶命,奶奶您饶了奴婢条贱命吧!”
明筝摆摆手,命人把喜鹊拖出去。她肃容望着老,道:“我提审画眉刘婆子,可以吗?”
会子梁老哪还会说不行?她忙点头,招呼人道:“去把画眉刘婆子押过来!”见明筝脸色苍,她讪讪握住明筝的手,“丫头,累了一晚了,待会儿审了人,好生回去歇着。”
顿了顿,又道:“劝劝亲家……”
说话,画眉刘婆子被带了过来。适才喜鹊的模样们瞧见了,知道会儿明筝必然不会有事。刘婆子面色灰败,道:“全凭奶奶处置……”
明筝没她,上前一步,走到画眉跟前,“画眉,我记得你是三月三的生辰,今年我忙,一时没记着,可屉子里有根新打的鎏银簪子,等你出嫁,给你做添箱。你虽平时不在我身边儿伺候,可你干娘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厨上她看顾多年,对个家是有功劳的,赵嬷嬷会派她送饭食,也是信她……”
句话说得刘婆子泪流满面,她仰头哀道:“奶奶,我说实话,您能不能饶了我闺女一命?我死不打紧,我一把年纪了,临老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我也实在没脸活,可我闺女还,她还没嫁人、没活够呢。”
画眉哭着摇头,扑上来抱住刘婆子,“不,处死我吧,是我的主意!药是我放的,跟我干娘没关系。那药还余了点儿,我怕毒性大,心偷偷少用些……余下的我放在二门墙根下第三块儿砖缝里头,奶奶不信,管去看。”
明筝笑了笑,道:“那我能问问原因吗?府里我管了么些年,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们。”
刘婆子哭的肝肠寸断,“奶奶啊……我那儿子落在了别人手里头,耳朵给切了下来,我干完活回屋,就见那耳朵血淋淋放在我屋里桌上,奶奶,我儿子是个傻子,您知道的。可再傻,也是我亲生的,奶奶,我知道您聪明,一碗粥害不了您,姨娘肚子没了,往后没人给您添堵,奴婢心,未必对您不是件好事啊……所以才听了画眉的,用了那人送来的药……”
明筝朝赵嬷嬷点点头,后者会意,与个婆子耳语句,然后悄退下去。
明筝抬眼望了望天,夜色深浓,雨终是停了。像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奏的一首哀歌,天亮了,人们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而那个没来得及看一眼世界的孩子,会不会还有人记得……
快,赵嬷嬷等人找到药,把大夫也请了过来。
屋中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大夫头也不敢抬,仔细验看着药粉。“不是个……”大夫蹙眉道,“如夫人脉凌厉,若是用药,必是热性极大,而个不过是普通的寒宫散,对头三个月胎不稳的有用,要打下五个月大的胎,它远远不能……”
也就是说,另有一味药,没在粥里,而是在别的地方?那为什么要在从外端过来的粥里再下一回药?
众人不约而同到一种可能,一瞬,数眼睛看向梁霄。
下意识道:“不可能。”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绑了刘婆子的儿子,又绑了喜鹊的好?到底是谁看不得个家乐安宁?咱们跟人冤仇,为什么要害我们家的孩子?”梁老不通,明筝也不通。
安如雪掉了胎儿,就是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倚仗,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就算明筝跟梁霄离了心,也轮不到她来当主母,若为了除掉她给自己让位,法不是傻了吗?
再说,点事也不至于把她除掉了。梁老再糊涂,也会她身边的人,绝不会真了她本人。
隔着珠帘,外头赵嬷嬷与明筝打个眼色。若要治死安姨娘,她手里有证据。窗外花坛里那些药渣子就是罪证。奶奶为免人猜疑,是从来不叫们给安姨娘送药去的。安胎药全是老赐下的,着老的人送到绿罗院,明筝一向懂得避嫌,她在上头向来心。安姨娘屋里多了药,搜出些蛛丝马迹,再审一审她身边的人,定能问出什么……
可明筝对她摇摇头,赵嬷嬷立时有些失望。
明听了半晌,会早烦了,“府上妾侍面子果然大,兴师众闹得一院子主子熬夜不说,还能使外头的男人里应外合谋害主母,失敬失敬。不知梁老预备怎么处置今儿件事?我们丫头委屈也受了,脏水也给人泼了,没道那贱婢还好好睡着。”
梁老瞧了眼梁霄,拿不准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就听明筝冷笑道:“奴婢而已,既不中用,发卖便是,世子意下如?”
句世子唤得冰冷极了,家里头的人都喊二爷,有外头不熟悉的才会唤世子。
望着明筝,眼底有愧有悔,也有分可怜兮兮的祈求。
明筝见模样,知道此时仍是不信一切都跟安如雪有关系。
人沉溺在温柔乡里,眼瞎了,盲了,没智,没脑子,甚至连良知都没有了。
也许是真的爱着安氏的吧?
明筝突然有些酸楚。
倒不是为着吃醋,而是……她辈子,竟从来没遇过一个视她如珠如宝心呵护、不论她做错什么都愿意信她、回护她的人。
她在心底叹了一,站起身来,轻道:“娘,咱们走吧。”
梁老一惊,冤屈洗刷了,梁霄也道歉了,怎么女人还要走?
她走了,家里的一摊子事怎么办?芷薇的婚事怎么办?
“筝儿你……”
明筝回过头来,力地对梁老笑笑,“我院子乱成一团,没法住,我倦得,您容我歇歇吧……”
话说得酸楚极了,惹得明一阵难过,她扯住明筝怒道:“我接闺女回门,我瞧谁敢拦!”
梁霄在后步追着,亦步亦趋地跟着明筝。
眼睁睁瞧她上了车放下帘子,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
力颓败地倚墙蹲下来,抱住头蜷缩成一团。
为什么日子会过成样?为什么没一日安宁快活?
为什么。
“梁大人!”
不远处,有个官差模样的人跑过来。
“衙门有事儿,嘉远侯喊您去趟,您赶紧收拾收拾,随属下走吧!”
**
卫指挥使司衙门里,官差正向陆筠回话。
“昨儿梁世子家里头出了点儿事,全城大夫都给请去了,至于为什么,倒是不知,不过属下瞧见明大人家的马车了,好像口闹别扭,属下去的时候,梁世子追着车,还喊着世子夫人的名儿……”
名?
陆筠沉默着,平静的面容覆盖下,早有什么东西泛着酸涌上来。
明筝,阿筝,还是筝儿?抑或是筝筝?
也有可能是旁的,不论叫什么,单是能般亲切地唤一唤她就已是绝对的幸运幸福。怎会有人不懂怜惜,她闹别扭?
那属下见上峰眉头深锁面容黑沉,心嘉远侯是不是生气了。梁世子三天头不在衙门,都给嘉远侯捉住好回缺值的情况了。
“侯爷……”属下唤了,陆筠回过神来。明知对方不可能知道适才在什么,但还是感受到某种被人拆穿了心思的不自在。
握拳凑唇咳了,站起身来,道:“既梁大人不在,罢了。点个人,跟着郭逊,将远近民宅商所都搜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