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脚步虚浮地从考场里高一脚低一脚地飘了出来,他娘的!老子终于考完最后一场了!这是一场痛苦得不忍回头的经历!朝廷啊!皇上啊!一个秀才而已,值得这么费劲折腾人么?县试五场府试三场院试两场……orz,每场还都是以天为计时单位的……
贾琏早早地亲自守在场外街上等着了,贾宝玉倒也好认,身上那身衣裳是为了考试特特新缝的,倒是好认——晴雯把所有力气都下在贾宝玉这一身行头上了。因有规定衣服鞋袜都必须是单层的且不能绣花,为此晴雯很怨念了一场这破规矩:“春秋天早晚还凉着呢,光穿单的可怎么成?只好多穿几件了。”一面碎碎念地琢磨着什么样的料子厚实暖和去了。因为这一身料子,夹在诸多的布衣中间分外地好认。
贾琏接考生已经接出经验来了,先不问考得怎么样,且招呼贾宝玉进车里坐着,跟着来的茗烟早候在一旁了,拧好了热毛巾,先伺候贾宝玉擦了脸,又捧茶漱口。暖暖的一盅米汤喝下去,贾琏这才进了车里招呼着往府里去:“你先眯一阵儿,有话回去说。”车上已备了薄被子,贾宝玉胡乱往身上一盖,想了想又掀开车帘,对着考场比了个中指,这才缩回头来迷糊着睡去了。看得贾琏几乎要吐血,这是宝玉么?缩缩脖子又看看那高高的围墙,宝玉在里头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啧啧,逞强什么的最要不得了,老老实实地捐个监生不就得了么?少受多少罪啊。
要放在前几次考试的时候,出了考场贾宝玉又是担心又兴奋的是根本睡不着的,只是这已经是第十回了,已经考得油滑了,卷子一交就是考官的工作了。回到家里,强打着精神拜过了贾母与王夫人等,贾母连声道:“快回你屋里歇着去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贾宝玉屋里袭人早备下了洗澡用的热水,贾宝玉迷迷登登地随着她们摆弄了,洗完了,头发还没干,贾宝玉披上衣服就往床上一倒。袭人一看忙道:“先别睡啊,头也不擦,醒来又要头疼了。”一旁麝月旁捧了干手巾来,晴雯看了一撇嘴,转身出了屋子往外头叫小丫头往厨房去取饭了。
贾宝玉几乎是连着睡了两天,期间被袭人摇醒了就漱个口吃点东西,然后倒头接着睡。迷迷糊糊之间觉得有点吵,手叫人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被摸了一回腕子,又放回去了。睡过了两天,伸个懒腰,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无不欣喜,袭人等过来服侍他洗漱穿戴妥当了先领去给贾母看。到了贾母正房,贾宝玉往贾母跟前一站,正要拜下去被贾母一把拉住:“可算是醒了,要不是太医说你只是累着了,这家里早要反了营了。”又上下仔细看了一回,贾宝玉不好意思了:“叫老祖宗挂心了。”一面说一面讨好地上前给贾母捶背。
贾母一转身:“谁叫你来献好了?谁说都不听,偏要下场去,那也是你小孩子能闹着玩的?”脸上开始现出怒容来。贾宝玉围着贾母团团转,打躬作揖,哄得贾母终于笑了出来,转脸笑拿手指戳了一下贾宝玉的额头:“这下可如了你的愿了罢!只剩这最后一试了,中了也不枉这一年多你用的功。”摸着贾宝玉的头发,言语间透出淡淡的骄傲来了。说话间王夫人等早得了信儿,与李纨、王熙凤一同来看贾宝玉。王夫人也如贾母般上来先检查一下贾宝玉有没有什么问题,王熙凤早笑了:“我早说了,老太太、太太不必挂心,宝玉看着是个有福的呢。”
宝玉的运气还不差,不几日院试结果出来,案首自是没他的份的,却混了个廪生的资格。贾府连贾珠选为庶吉士的事儿都经过了,对贾宝玉这个廪生倒不如当时那么狂热了,一切不过是依贾珠的旧例来办。反观贾母兴致正浓,非要在自家后院里乐一乐不行,于是一群女人又借机开了一日宴席。贾宝玉对贾母道:“老祖宗,宴不宴的倒在其次,我想先拜辞了太爷,旁的话回来再说。”
贾母笑了:“果然长大了。”又叫人封了礼物陪贾宝玉往代儒家走了一遭。代儒教了几十年的家学,终于又教出一个秀才出来,更兼贾宝玉年纪比贾珠还小,看着前途怕要更胜,自是当作得意门生来看,少不得嘱咐了许多:“我这里或早或晚倒不在这个一时半刻,你如今有了功名,还要更进一步。”又问贾宝玉有没与一同进学者相约拜会先生等。贾宝玉道:“已接了贴子,有年长者牵个头儿,一道拜访,日子就定在明天。”代儒又道:“你年纪尚小,挨贡也贡得上,只我看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今秋想是要下场?只恐不太容易,真要勉强应战,不如多请教请教你哥的岳家。”贾宝玉又应了。又说:“因要用心做文章,今后学里怕要少来了,这些年多亏有太爷教导,往后还有请教的地方,还请太爷别不理我。”代儒心里倒清楚,这也是应有之义,虽则束脩要少了不少,然而脸上也光彩。
又说了一会儿话,贾宝玉道:“太爷少坐,家里老太太邀了嫂子们,我须去应个景儿。”这才拜别了代儒。出了代儒家,心中一动,想着今后怕是不再进家学了,想去看看,权作告别。
家学里因代儒不在,贾瑞在上座打瞌睡呢,底下叽叽嗡嗡的。贾宝玉隔着窗子,见与贾宝玉贾环、贾蔷两个俱在,也不打扰,只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这个地方。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嫌它学风不正、人多嘴杂,又乱七八糟,这会子要离开了,又生出些许不舍来。正在感慨间,眼风却扫到了贾环把笔杆夹在鼻端与上唇之间双手翻书,不由抽抽嘴角。再看下去连感慨都没了,只剩下无力了。原来贾蔷也在,他身边却换了个人,贾宝玉眼睛好,光看侧脸就看出那是个标致的男孩子,只这个男孩子却是在与人挤眉弄眼,眉目传情,跟他对眼的也是熟人,正是前阵子据说是薛表哥新欢的香怜。
贾宝玉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了:我就不该过来!贾蔷也是个不安份的,转头间看到了贾宝玉,也就顺势起来了。贾蔷起身的时候,他旁边的一个男孩抬头拉了拉他的袖子,贾蔷低头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便扭着脖子往窗外看,见了他便先起身来。贾宝玉摆摆手,贾蔷倒不在乎,起身出来与贾宝玉说话。
先恭喜了贾宝玉中了秀才,又说:“宝叔必然前程似锦,不日便可与珠大叔般功成名就了。”贾宝玉道:“我这才到哪里呢,就是大哥哥,如今也还是学生呢,真要有前途,还有得磨呢。”因提到这个,贾宝玉不免对贾蔷道:“我从今便不过来了,你往后还来么?倒不如明年也试一试,得个功名也好立身。”
贾蔷失笑道:“宝叔如今越发有样子了。”贾宝玉脸上一红:“我原是因着总与你熟些才说的这个,你倒来取笑我。”说着,往院子里走去。贾蔷忙笑着跟了上去,两人在院中树下石几上坐下。贾蔷这才道:“我那点子本事宝叔还不知道么?去了也是白饶功夫。”贾宝玉道:“只要你想试,我那里课业本子等还在,从今开始用功,总有几分把握的,你又是个聪明人,”说着压低了声音,“我急着考试也是为了离了这地方儿,你看如今这学里,快成个污糟地儿了,没得耽误了日子。且你如今也不在东府里住了,分门立户又没个爵袭着,有个功名也好过些。我好歹与你混了些日子,与你说了实话罢,你道我乐意与这些人抢破了头去考试么?府里虽好,终不是我的……你与我也是相似。”
贾蔷静听了一阵儿,方道:“宝叔这是与我说贴己话了,我不妨也与宝叔说实话。宝叔如今是廪生了,不过是免本人之赋役罢了,我依着珍大伯,难道免不得差役么?宝叔听我说完,自来科考就不易为,天下多少读书人,有白首不得中的,白白把自己拘在书斋里拘成了囚犯,运气好的有本事的,或可登阁拜相,运气不好的,政老爷那些清客就是前辙了。宝叔固是大才,一试便是廪生,却不知有多少人考得头发白了还是童生呢,等中了,也未必是廪生。且廪生一年才四两银子,宝叔倒想想,咱们府里的三等丫头月钱就有五百钱,一年下来,怕比廪生的钱还多些。我算了一回,不划算。”
贾宝玉听了也无话可说,贾蔷本是宁府嫡支,只要贾府不倒,他样样恐怕都比外头一般的举人还要强些。至于上进,贾蔷又道:“既宝叔没拿我当外人,我也与宝叔提个醒儿,这年头,便是做到五品,一年又有多少俸禄呢?宝叔可想到了?读书是正事儿,可这经济之事,实是比读书更要紧些。”
贾宝玉本是觉得贾蔷纵使与贾蓉有些事儿,到底在自己面前是规矩的,且初入家学时也得他一点照顾的情份,今天因要辞别家学有些感慨,一时感性了才多这句嘴,不料反被贾蔷给提醒了。
贾宝玉无话可说,忙转移了话题:“既然这么着,你整日在这里头混又有个什么趣儿?”贾蔷笑道:“我原也不大爱来,只是蓉哥媳妇病了,不放心自家兄弟,到底把人给弄到家学里来了,就是我旁边的那个,蓉哥又叫我照看一二,我这才来的。”
贾宝玉这才忆起方才那个男孩的侧脸似乎有点眼熟,他刚才跟香怜干啥的来着?贾宝玉望天,转脸问贾蔷:“我怎么看他与香怜倒挺熟?香怜两个怎么……了?”贾蔷也望天:“薛大叔什么时候单看着一个人了?他早不来了,想在外头有更好的了。”于是香怜同学春闺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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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原想去告别母校,顺便忧郁一下的,结果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嘴角抽搐地回来了。脑子倒还记得贾蔷的“提醒”,廪生的工资果然是一年四两银子的,真不如自家的三等丫头!怪不得诸多不第秀才要靠当私塾先生来养家糊口了。回来又点了一回自己的私房钱,琢磨着是不是要买田买地好让钱生钱。又想着即将四处应酬,且要去见取中自己学政等,又是一笔钱了。
贾宝玉点钱的事叫贾母知道了,把他叫过来笑骂道:“这是府里的大事儿,从来是走的公中的钱,哪里就叫你一个读书的爷们愁这个了?”当下对王熙凤道:“你给宝玉备下走礼的东西。宝玉如今有了身份,怕要有应酬走动,月钱也要涨,哪能叫外头说咱们家的爷们寒酸呢?”王熙凤也乐得做人情:“我与太太早备下东西了,就等着他说什么时候用呢,谁知道他竟闷着自己发愁呢。月钱的事,是依大哥哥的例么?”贾母道:“使得。”王熙凤又道:“那可是四两了,那环兄弟的月钱可要添上?总要兄弟一体才公平,只是宝玉与珠大哥哥是有功名的,又不相同。”贾母道:“环儿若得中了,到时候再添。”
王熙凤应下了,回去就叫给贾宝玉先补了当月的月钱,打发人给送了过来,连同两幅字画并些表礼,是给贾宝玉走礼用的。贾宝玉得了贾珠的提示,又自己鬼画了两篇文章并两首诗,算作给识得自己这匹好马的伯乐的“投名状”。
与贾宝玉一同进学的总共几十号人,相互约了相熟的一道去拜会学官。贾宝玉并不与这些人是同学,考试时也是贾府车送车接,与众人并不相熟,只因他得了廪生的最后一名,这才有同是廪生者下贴约了他。下贴的是长安县一读书人,姓赵名祉,今年有三十岁了,仍与贾宝玉平辈相论。他下贴子也是有缘故的,廪生除了国家发点钱粮,还有一点旁的收入来源——作保。比如给童生入场作保,求人办事当然要表示小小心意的,这也算是个收入。然而童生县试要一个廪生作保,到了府试之后便要两个。赵祉邀贾宝玉也是这个意思,万一有用到的时候而自己的好友有事无法作保,这也是个潜在的合作伙伴。
到了约定的日子,贾宝玉早起对袭人道:“把平日见老爷时穿的衣裳找出来,就穿那个去。”穿戴好了,在贾母处吃了早饭,又请示过了。这才到了赵祉说的一茶楼里碰头。要说赵祉还是有点组织能力的,贾宝玉到的时候见已有另两个今年中秀才的人要那里等着了。一着青一着蓝,俱着绸袍,然而从成色上来看却比荣府上二等管事还要差着些,身上也没什么佩饰。
赵祉道:“人都齐了,我与诸位引见。”经他介绍,贾宝玉才知道青袍者名祁庆,今年二十三,蓝袍者名施苹,今年二十五,两人俱是廪生。祁、施二人听贾宝玉的来历自然而然就想起前两年因贾珠之事而起的八卦来了,自然也知道了贾宝玉之父名政,说到学政“公正”的时候就改说“公道”了。只施苹眉目间有些恹恹的。
三人又赞贾宝玉“年少有为”,贾宝玉连连谦虚:“也是侥幸,进了场去,头一场还好,到了后头人闷得难受,几乎不记得都写了些什么了。”祁庆顺着贾宝玉的话往下说:“我也只记得两三成了。”又说起他记得的那个题目来,问:“贾兄这题是怎么答的?”贾宝玉心说成绩都出来了你才想起来对答案啊?依旧答了。施苹听到说试题,倒来了精神,继续与贾宝玉对起答案来。贾宝玉与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幸好是在茶馆里,端杯子喝了一口,只觉得味道倒是刷锅水。赵祉一面给贾宝玉添茶还一面说:“这茶倒还使得。”贾宝玉几乎要喷出来。
说了一会儿话,四个人倒热络了起来,又说起去学官这会儿应该下朝回家了,该投贴去了。又说起给学官的礼物,贾宝玉带着书画,余下的三人家资不丰——在京里有钱有势的人家要么有荫封,要么直接捐监生去考举人——只有自己作的文章与两首诗。贾宝玉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爪子,心道幸亏我也写了作业,便不提包袱里那幅米芾的字了。
见了学官,这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已经微微发福了,倒是和颜悦色,四个人的文章也收了,问了几人的姓名年龄,又评了两句文章,最后鼓励了两句:“八月秋闱,老夫便听你们的好消息了。”四人又齐道不敢。这个学官贾宝玉是知道的,贾珠曾带着他拜访过,是林如海的同年,此时贾宝玉见他装作不识,便也老实不吭声,只跟着三个书生一道行礼,然后旁听而已。此时上首坐着的吴大人已经端起茶盏了,四个人便告辞出来。
出了门来,赵祉又要作东去吃酒。贾宝玉正好趁着叫锄药回家说一声的功夫顺便把带出来的字画给捎回去。三个成年男人席间还在拿捏着要在贾宝玉这个雏儿面前不要说“有辱斯文”的话,只叙一下同场之谊,又约今秋一同下场,以求再进一步。贾宝玉这顿酒吃得没滋没味,三个装腔作势的并不好看的男人,旁边一无管弦丝竹二无,酒不好喝菜也不好吃= =看着酒菜,只能装作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的样子,偶尔拣两筷子咽了,免得叫人说挑剔。
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场,回去又要了碗野鸡崽子汤、一碗碧粳米饭,配了个芙蓉豆腐,这才吃饱了。躺在床上倒真的思量起贾蔷的话来了,今日这三人已不算是“穷酸”了,赵祉请客饭菜已是不错了,却仍不合自己的胃口,这生活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老老实实读书做官真不能养家的。然而自己却不能不读书,真要是读书做官了,以后要怎么做,贾宝玉还真没想仔细了。真如所愿地分了家,日后自己如何生活它真是个大问题。想了半晌,依然无解,只能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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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来便不往家学里去,自己在书房里写了一回字收收心。等心静了,又开始温习《四书集注》,看了没几页,贾政的小厮过来道:“二爷,老爷叫你过去呢。”贾宝玉奇道:“这会子老爷有什么事用着叫我?”小厮道:“是来人了,是前年来过的贾雨村。”贾宝玉心说这贾雨村不是外放做官了么?这会儿怎么又跑到京里来了。
疑惑着整了整衣服,去了贾政的外书房。原来贾雨村任满,这回混得不错,升官到了京中,过来与贾府打声招呼。因贾珠不在家,贾政使把贾宝玉也叫来见客,也是打量着叫贾雨村这个过来人对贾宝玉指点一二的意思。贾雨村心里是看不起贾政的,混了大半辈子,仗着祖萌也没混出个名堂来,然而谁叫人家后台硬呢——依旧过来打个花胡哨——贾雨村也要指望一下贾政的背景。
听贾政要叫贾宝玉过来,贾雨村这才收起轻视之心——他忽然想起了贾珠目下正是庶吉士,而贾宝玉以稚龄又已是廪生,今秋前程还未可在——看向贾政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有些人天生就是命好,上有祖荫庇佑,祖荫不够使的时候儿子又争起气来了。
贾政对贾宝玉道:“还不见过你雨村世兄?”贾宝玉忙俯身,贾雨村也急急还礼。贾雨村说的话是贾宝玉这一个月来听得耳朵生茧的旧话,无非是年少有为、雏凤清于老凤声一类。贾政道:“雨村休要夸他,不过是碰巧了罢了。今秋再下场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呢,还要雨村提点他一二才好。”话是这么说,笑眯的眼睛却不是这个意思了。
贾雨村心道他既能这么说,显是对儿子秋闱有些把握的,不免又高看了贾宝玉一眼。贾政还在说:“他比他哥哥还差着些儿,他哥哥可是入的国子监,他却没选上贡生。”贾雨村嘴角一抽,忙道:“贡生不过是挨着年月罢了,照我说,这些学倒不是顶要紧,还要看学得如何。我也不曾入过国子监,也一样考了过来。”
贾宝玉一听忙问:“我只在家学里听太爷通讲过一回,这点子东西考试够用么?”贾雨村道:“朱子的意思,早在集注里写了,哪里还用别人多教?”贾宝玉对比贾珠说的,又问:“我以前问过大哥哥,为何太爷讲注得少,大哥哥案上的书里写得多,大哥哥说,待过了院试,能入县学等处,才有先生往更深里讲。”贾雨村一顿,又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这要看悟性了,讲得再多,听不明白也如不讲一般。便是无人讲,自己能悟也是一样的。读书也如参禅一般呢,神秀倒是研习得辛苦,五祖怎么反把衣钵传给个舂米的六祖了呢?”
贾宝玉想了一想,:“受教了。”贾雨村心里也抹了一把汗。贾政此时才邀贾雨村去吃酒,贾宝玉见机便告退了:“我回老太太去。”
午饭后贾宝玉又想了一回,贾珠与贾雨村说得都有理,二月院试完结,八月就是秋闱,应试者多半是通过了院试就要试一试秋闱的,半年的时间也就是再串讲一回讲解得也不见得深入到哪里,还不如自己寻了书来找不懂的地方再看了。然而如果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呢?那麻烦就大了。这么想着,贾宝玉就决定府学是一定要去听一听的。
贾宝玉急了一回,看到墙上挂一幅字,忽然一拍脑门。那是一幅准备送给学官,最后又拿回来的米芾真迹。第二天,贾宝玉就从墙上揭了字下来,打算递了贴子向“老师”请教去。
还没出门呢,王夫人打发彩云来寻他:“宝二爷,太太吩咐了,说舅老爷不日回京,叫你心里有数儿。”却是王子腾巡边回来了。这下更好办了,长安节度使尚且要卖五分面子的舅舅回来了。贾宝玉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有后台的感觉真是好!
再到吴大人府上的时候,吴大人说:“你的字是极好的,下场的时候字写得好要占极大的便宜的!你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这是真的想知道了。贾宝玉道:“不过是悬腕于墙上习书,写了有五六年。”吴杰击案道:“竟能如此么?甚好,可不要断了。”看贾宝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贾宝玉又趁机讨教书法的事情,便把米芾的字画献上了。
正说话的时候,管家亲来说是李守中来拜。吴杰道:“我仿佛听说你与李大人是姻亲?自己人不妨的。”吴李两人寒暄已毕,贾宝玉又抢上来行礼。李守中道:“宝玉也在么?是了,你是今年长安府的廪生,可不是吴兄的学生么?”
不知是米芾有用还是王子腾有用还是李守中的面子或者是贾宝玉本人也算潜力股,总之学政吴大人是正式认下了贾宝玉这个“学生”,与那些要投贴子等排队还不一定能见到的学生绝对不是一个层面的。
哪个老师不喜欢有出息的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用功的学生?吴杰看贾宝玉肯用功又不笨背景好且有林如海这份若有若无的面子在里面,更因贾宝玉年纪如此小,照此发现下去前途一片光明,焉有不提携之理?贾母知道了此事,便命贾政亲去吴府致谢,又央李守中作陪,算是定下了这个名份。
自此贾宝玉打听了府学的课程,拣着讲经的日子去听,自习的时候就翘课,因为“上头有人”且府学如今也管得并不严,多有旷课的人,倒也糊弄了过去。隔日便往吴府去一回,听吴杰再与他分讲一下四书五经,交了前天的功课再领新功课回去做。又依样画葫芦地讨了历年试题,回去分析研究。
日子如此忽忽而过,却是到了七月初,吴杰捋须笑道:“我却没看走眼,这回只管拿出本事来考一场就好。今年秋闱老夫少不得也要应卯。为避嫌疑,你这些日子便不要过来了,把我给你的题目再做一遍,先前与你分说的文章再仔细看看。”贾宝玉垂手应了。回去之后果然细细地看了一回吴杰圈下的重点,这是老师帮学生猜题了。
到了八月乡试,贾琏亲自带队,把贾宝玉送到考场外面,等贾宝玉下车了,李贵才从后面抱着一个大篮子过来交给贾宝玉:“哥儿拿好了,笔墨、厚衣裳、吃食全在里头了。”贾宝玉拖着那个硕大的篮子,在一堆大哥大叔大伯中间排队等搜身。
进了考场,把东西放好,单等发白纸和考题。取过卷来一看,心突突地跳——这道题目是自己做过的!确切地说,是他猜的题。贾宝玉说:“把近十五年的考题除去,在从余下的句子里把圣上的喜好标出来,考题也就差不多出来了了……”统共猜了五十句,作了五十篇文章,写完了,还让吴杰给他讲解了一回。
贾宝玉心下大定,先在草稿纸上打了一回草稿,又试写了两个字,才正式开始答卷。如是过了九天,到了出场的时候已是八月二十四了。贾宝玉拖着篮子走出考场,上了自家的马车。接下来就是修整和等待了,因吴杰要阅卷,贾宝玉便把自己的文章默写出来,偷偷请李守中看了一回,看到比较肯定的评价之后才安心地收拾书籍文具,又去研究春闱范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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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榜出来,贾宝玉考了个二十六名,不高也不低,又四下走亲访友,看过了老师吴杰,又看了一回代儒。因为有这一出,九月初贾敬生日,宁府请荣府过府吃酒的时候贾宝玉就只晃了一回,又辞了出来——也不算失礼,寿星贾敬同学自己都没露脸呢。
半路上撞上贾瑞,贾瑞自贾宝玉考中了秀才就不乐意见他,因代儒每每拿贾珠、贾宝玉如何如何上进来激励他,直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这回倒奇怪,两人撞在了起来,贾宝玉道了一声歉,贾瑞居然没了阴声怪气说一声:“我是糙人,别撞坏了你。”而是一脸呆样,傻呵呵地笑道:“无妨无妨……”
物反常即为妖!
贾宝玉虽然这样怀疑,却没有深究,另一件事正闹心呢——扬州来信了,要接林黛玉回去,林如海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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