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霞正缠着鸳鸯哭, 悔不当初的。忽地见平儿出来了, 顿时如牛羊见了屠户,吓得魂不附体。谁不知道平儿姑娘厉害,乃是琏二奶奶的左右手, 她若是知道了此事,那便等同琏二奶奶也知道了。绮霞哪里还有活路的?因此她竟吓得连哭也忘了, 跪在原地只是哆嗦。
平儿早听人说鸳鸯带着个丫头过来,不知为何却还没进门, 那丫头就跪下了。平儿便知道事有蹊跷, 当下便出来一看究竟。果然见是如此,她便问道:“这是在演哪一处?鸳鸯姐姐,怎么来了也不进去, 就在这里站下了?”
鸳鸯本是一心想处置绮霞的, 只因她未免太胆大了些,又想着攀高枝, 又想着陷害花惜, 若这一次不是花惜运气好,怕就真个被她得逞了,事后她若是再有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出来,譬如,再有心扣个屎盆子给花惜, 太太老太太那边,哪里有花惜的好儿?
然而鸳鸯虽然果决,到底是个姑娘家, 又心善。被绮霞一哭,不免便犹豫了。因此一时不知是否要跟平儿说了实话。她这一犹豫,平儿自看的出来的,平儿何等聪明,便说道:“这里风大,不如进去说说话儿。”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挽住了鸳鸯的手臂,和和美美地向内便去,鸳鸯回头就看绮霞,却见平儿对着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就说道:“你不是宝玉房里的?跟我来。”便拉了绮霞,自去了,绮霞自然无法的。
平儿同鸳鸯进了门,便问。鸳鸯知道瞒不过她的,当下也只好便将事情说了。
平儿便冷笑,说道:“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心想是谁在里弄鬼呢,原来竟是她,素来看不出的……可见是为了往上爬,什么也顾不得了,只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她却是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见鸳鸯似有不忍之态,平儿便又劝,说道:“姐姐你别同情这些人,你只管想想,倘若这次不是袭人跟你聪明,把她们给揪出来了,等他们真个儿如愿害死了二奶奶跟宝二爷,他们可会在心里觉得不好受么?怕是会偷笑的。她们既然有胆量这么做,自要有胆量撑着。”
鸳鸯心软,便说道:“我看绮霞平时也不是个狐媚不安的,只不过素来心气儿高点,大概是一时糊涂,被鬼迷了心了……”
平儿说道:“这倒是,我瞧着她平日里也算安分,没想到竟跟赵姨奶奶搅合一块儿去。如今赵姨奶奶都被赶出去了,何况是她这样的呢?鸳鸯姐姐,你别担心,等会儿二奶奶回来了,我便求个情,不叫她死也就完了。”
鸳鸯叹道:“唉,只好如此,随便将她打发出去最好。”平儿说道:“他们这些人,始终是不安分的,如今这件事,不过是个由头,就算是没有这件事,日后或许遇到另一件儿,他们仍旧会这样做,是以姐姐万别因这些人难受。他们都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的。”
鸳鸯听她这么说,大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了。
当下,平儿又跟鸳鸯说了会儿话,王熙凤却也回来了,见鸳鸯在,很是亲热,握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的,也说了会子话,又跟先前格外不同,——只因鸳鸯跟袭人救了她的命,王熙凤虽然生性泼辣,却也是个感恩图报的人,因此对鸳鸯更是另眼相看。
此后,王熙凤便命人将绮霞打了一顿,等好了之后,便又唤了个人牙子来,将她远远地卖了出去,听闻是出了京城,不知到底去了何处。
鸳鸯跟花惜打听得如此,知道她留了命,又是欣慰,又是叹息,只能说是人各有命,绮霞不安于命,却偏偏选了个最不能回头的方式。
院子里这件事便悄无声息完了,绮霞的离开,就好像是一滴水落下来,引发些许涟漪,但那水不过多时便又重归平静而已。这屋子里,除了宝玉问起绮霞怎么不在,其他人竟都没有留意,与其说没留意,倒不如说都知道有些缘故,不敢问。
而宝玉问起之时,花惜便说绮霞被太太唤了去,大概是调到别处去了,宝玉只念了两天,此后便再也没提起过。只因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了,且宝玉又不知内情,只当是寻常来去,他同绮霞也没特别的好过……以宝玉那性情,这屋子内除了花惜晴雯他最为上心,其他的也没什么,因此过了便是过了。
且说赵姨娘被撵出去后,探春不知何故,贾环无处可去,便去她那里哭,反被探春训了一阵,探春问贾环,贾环自然也说不上来的,探春心中虽然疑惑,然而却也未曾开口问过,倒是王夫人叫她过去。
王夫人同探春说了会儿话后,便只说赵姨娘犯了大错,因此才惹怒了贾政,将她赶了出去。
王夫人本以为探春会问起,不料探春却只说道:“她那个脾气,迟早也是要出事的。不瞒太太说,我自懂事了,便远了她,不曾同她再有什么关联,只因我也厌她的为人,心里边,从来只当自己没那个娘……心里早当太太是我的亲娘呢。”说着,便红了眼圈。
王夫人怔了怔,伸手握住探春的手,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却跟她不同的,这些年来,委屈了你……”
探春哭道:“太太快别这么说,——我这些话,也不曾对谁说过,人家有娘老子,都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她虽是姨娘,但若是人贤惠,我又怎么不会去亲近她?只她自己不争气,总是喜欢闹些事情出来,很不像话,出乖露丑的,又怪谁人?我也跟着害臊没脸面!——太太也是知道的,环儿本来也不坏,被她挑唆的,性子也有些变,因此我越是不喜欢去亲近的,如今走了,照我看,却也是好的……以后环儿没了人教唆,好好地教导。或许会好些也说不定。因此太太别担心我会难过,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罢了。不然的话,老爷那样好的性子,也不会赶她出去呢。”
王夫人听了这样贴心贴肺的话,便点头,垂泪说道:“我还怕你心里怨我做了什么,有什么闷在心底不好受,故而叫你来说这番话,没想到倒是你来安慰我了,好孩子,你自小到大,我都看在眼里,你果然是个极好的人,又懂事,我恨不得你是我亲生的才好……然而你放心,虽然撵了她出去,却跟你没有相干,以后,我便当你是我亲生的罢了,这家里,也不敢有人有丝毫的不好。”
探春哭道:“我就知道太太是疼我的,只恨我没那个福气……”便哭倒在王夫人怀中,王夫人抱了她,便抚摸她的背,说道:“别说这个,你的福气在后头呢,只管好好地便是了。”好歹地安慰了探春一番。
自此之后,贾政便对贾环格外上心,只因赵姨娘出去了,贾环也没个人依靠,偶尔便来找探春,探春也因赵姨娘出去,便也一改往日不肯亲近贾环之态,偶尔便耐了心教导他,贾环没了在他背后碎嘴撑腰、挑拨离间的,那原先嚣张之态便大减,探春说什么,他也听着。
又因贾政也抓得牢,因此贾环竟跟先前有所不同,一点点有了些变化,行事颇为规矩了,不似是先前那样蛮不讲理,胡闹之态。
而宝玉好了之后,便也去义学,时常就叫着贾环同去,见贾环同先前有些不同,他也欢喜,便时常同花惜等感叹,说什么“因祸得福”,花惜知道他是说赵姨娘被撵走,反而对贾环有好处之事,并不知道他自己也是差点往鬼门关转了一趟的,因此心中只笑。
如今说上回提到,贾政在书房内忧思之时,外头有小厮进来通报,贾政听了之后面色大变,急忙便带人出门去了,却是为何?只因贾政得了个意外之信。
贾政回来之后,很是欢喜,先前因赵姨娘之事惹出的怒容也荡然无存,欣欣然地便去见贾母。贾母正抱着宝玉跟黛玉说笑呢,其乐融融,宝玉一见贾政进来,赶紧地就跳下炕,向贾政行礼,贾政因为赵姨娘之事,看宝玉却有些顺眼了,便点头,此刻黛玉也起了身,贾政也看了她一眼,就笑着向贾母行礼。
贾母也因赵姨娘之事,心里有些不痛快,自然对贾政没什么好脸色,只绷着脸,问道:“你又来做什么呢?”
贾政笑道:“只因儿子得了个喜讯儿,故而特地来先告诉母亲。”
贾母说道:“喜讯?你又有什么喜讯了?”
贾政说道:“真个儿是喜讯,母亲听了便知。——方才儿子出去了一趟,本在扬州的林妹夫,过几日,便要上京述职来了。”
贾母听了这个,果然一惊,旁边的黛玉也惊了一跳,宝玉却脱口说道:“这是真的?林姑父真的进京来了?”
贾政咳嗽一声,看他一眼,宝玉急忙缩手低头,略有胆怯看他,不敢逾矩。贾母说道:“你快说,是真是假?”
贾政才又笑着说道:“这自然是真的,儿子怎么敢跟母亲扯这个谎?方才我得了信儿,就怕事情不真,因此特地出去吏部打听了一趟,果然确认了是真的,才敢回来告知母亲呢。”
宝玉喜不自禁,若不是贾政在场,早就跳起来了。忍了又忍,才说道:“父亲,这可真是好!我自在扬州见了林姑父,一直甚是想念,如今见了,可算大好……”迎着贾政的目光,便急忙加了一句,“正可以再向他讨教学问了。”
贾政面色缓和,又看向黛玉,说道:“不日你父亲来到,你们父女便可见面。”
黛玉说道:“多谢舅舅费心了。”其实黛玉没说,自在三日之前,黛玉便收到了林如海送来的信笺,说是再过几日便能上京来,黛玉是个不喜张扬之人,又知道宝玉是个藏不住事情的,因此她虽然心中欢喜,却也不曾对其他人说。只先前,本是要跟花惜说的,那日花惜去潇湘馆,黛玉正在思量此事,本要开口,谁知道花惜正要说那件惊人之事,因此吓得黛玉一时也忘记了。此后纵然想起来,也没了再说的心思。
如今听贾政说父亲不日就可来,这才露出欢容。贾政又说了片刻,便辞了贾母,转身去了,贾政刚一出门,宝玉便立刻蹦起来,果然如猴子一般,跳到黛玉身边,伸手握了她手,说道:“这下子好了,林姑父要进京来了。”黛玉说道:“我方才都听到了,你又高兴什么?”
宝玉说道:“怎么不高兴?我恨不得现在就去见姑父呢。”黛玉抿着嘴,说道:“只怕我爹爹看你这副轻狂之态,不喜欢。”这本是玩笑话,宝玉便当了真,说道:“别看我现在这样,等见了姑父,自然是会不同的,不然的话,上回子我去扬州,姑父怎地大大夸了我一番呢。”黛玉说道:“看你这得意忘形的嘴脸……”
他两个在这边斗嘴,乐得贾母呵呵笑着,说道:“两个猴儿,还不快过来,只顾自己说嘴去了,却把我撇在一边。”他两个才重又凑过去,在贾母跟前逗趣。
再说花惜这边,因“救宝玉”此事,贾母那边赏赐了五十两银子,王夫人这边儿赏了二十两,又给了一个宝石的戒子,花惜算是发了一笔大财,她便将银子分成两半。自己拿着那五十两,把其他二十两,派了宝玉的贴身小厮,送到自己家里头去了——一来她想自己留些银子傍身,二来,一下子若是都给了家里头,平白得了这么些银子,恐怕家里头也会吃惊不安的。
花自芳跟袭人的娘老子见了银子,果然吃了一惊,后来听闻是夫人赏赐的,才安了心收下,心中很是替花惜高兴。
宝玉这边暂时无事,花惜便松懈神经,在房内十分消散,偶尔便偷偷读读宝玉的书,被晴雯撞见几次,晴雯起初还取笑她,后来便懒得理会。花惜很是自在,闲着便逗弄那些猫儿狗儿,又学学打牌,说说八卦,日子过得十分自在。
一直到宝玉从贾母那边回来,丫鬟们围上来更衣,宝玉看花惜在边上忙碌,便说道:“姐姐,你可知道么,林姑父不日就要上京来了!”
花惜正走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随口答应了一声,宝玉自顾自,便又说道:“这真是太好了,今儿你没爱老太太跟前,没看到呢,林妹妹高兴的什么似的……我多久没见她这么开心的了。”
晴雯说道:“林姑老爷回京来做什么呢?”宝玉说道:“父亲没细说,听说是回京述职?改日我再问问去。”
花惜才上了心,慢慢说道:“是林姑老爷啊?他身体都好了么?”宝玉说道:“自然是好了才回来的。”又笑道:“想当初得了信儿,我还当是凶多吉少呢,没想到倒是虚惊一场,可见林妹妹是有福之人,林姑父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心里也替妹妹觉得高兴。”
花惜见他仰着头感叹,便更是笑。脑中却忽地闪过林如海笑微微的样子,不由地笑容略僵,心想:“那大叔出手倒是阔绰,只不过人有些难对付……幸好我不用见他,倒不必担心……”当下,伺候了宝玉睡了后,她便回了自己房内,不免又把那个林如海送的金戒指拿出来,当初因为怕戴了之后招人眼,引人嫉妒,便一直没有戴,如今在灯光下看了又看,圆圆的珍珠在黄金圈儿上,流光溢彩,果然美不胜收,望着垂涎了一会儿,到底又重新放到了箱子里头去。
当晚上,花惜便大做美梦,梦见林如海又召见她,模模糊糊地,竟似是在扬州的小书房内,花惜便问道:“姑老爷叫我何事?”林如海说道:“那个戒指你可喜欢?”花惜说道:“很是喜欢。”林如海说道:“一个戒指太少了,如今多送你些,你收下罢。”说着,便信手一指。
花惜才发现旁边桌子上竟是金灿灿一堆的珠宝首饰,忍不住口水便流出来,也不怕羞,就说道:“姑老爷,这可都是我的?”林如海说道:“自然是的。”花惜哈哈大笑,仿佛回到现代,张手便抱住,说道:“发财了发财了,老娘把这些都卖了,岂不就是一个富婆了么?哈哈哈……我要退学,我要当富婆啦,这真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花惜正欣喜若狂,呢呢喃喃个不休,忽地听到耳边有人说道:“哟,这是在做什么呢,做梦做的笑出声来,口水都流出来了……”又叫:“袭人姐姐,袭人姐姐!”
花惜人在梦中,忽地深深恐惧,这个梦实在太过美好,美好的叫人无法醒来,她隐约有些知觉自己可能是在做梦,便皱着眉,咬牙切齿,嘀咕说道:“我不要醒,宝贝都是我的,我不要醒啊……让我留下……”面前林如海的笑越发腹黑,说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纵然强求也是无用……”花惜很不喜欢这句话,望着他的笑容,咬牙说道:“我偏强求,都是我的……”
旁边忽地有人用力一扯她,花惜站立不稳,打了个踉跄,怀中的珠宝哗啦啦跌了一地,花惜大大心痛,忍不住大叫了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