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躲在暗处的人蓦地呼吸一滞。
——星河云海在面前铺陈开来,极致的美丽在眼前绽放。巨大的冲击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思考,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然而,他很快清醒了过来。这并不是出于多么强大的自控力,而是因为那双眼睛的主人已经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不确定叶沧究竟有没有看见自己。
因为叶沧至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移开视线的动作是如此干脆利落,全不管曾被注视的人有多么失魂落魄。
黑暗处的那人恨恨咬了咬牙。
这时,原本待机的大汉们忽然迈开步子,他们在叶沧的心念下自觉在前方带路。众人高状的身躯整整齐齐地行在两侧,在青年的周围建起两道铜墙铁壁,捍卫立行。这帮往日里街头混混在此刻竟莫名有了点人样,显示出几分不一样的气魄来。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一行人远去,夜晚的凉风掀动斗篷的一角,露出一双冰冷阴翳的血瞳,泛着幽幽的冷光。
——他今晚还要去狩猎,没空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这么想着,伏趴在屋顶的身子一个动作,悄然无声地落到地上,像黑夜中觅食的孤狼,眉宇间全然冷厉。但在迈开步子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他的身体转向了与理智决定完全不符的方向。
……那是那个人离去的方向。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斗篷下的那张脸简直黑的不像话——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出什么毛病了吗?
再说另一边,叶沧跟着大汉们一路穿街过巷。
大汉们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他们仿佛潜意识地不想让叶沧受到危险,选的全部都是一些极其偏僻的小路。偏僻到完美避开了大多数通缉犯们,偶尔遇见想要上来挑事的人,也在看见他们人多势众后心存戒备,转而避退。
他们最终来到了一条地下街。
走过长长的楼梯之后,可以发现,街道里面并不如外面看到的那样昏暗脏乱。街的尽头有一家酒吧样的店面,上面标着名字的闪灯已经碎的碎、暗的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叶沧果然在门口被拦住了,大约是守卫的两个人要求他出示证件。
“这不是普通人该来的地方。”守卫皱眉看着他,又惊疑不定地紧盯着他后方的一大群人。
叶沧的外表实在太具有欺骗性,说白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出入在窗明浩瀚的学堂、抱着最新研究的论文走出帝国大学的学生。这样的人呆在这条街里,不亚于一颗珍珠落进泥沼,到处充满了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更不要说守卫们在这里当值的时间不短,叶沧显然不是他们印象中常来的老主顾,自然而然谨慎起来。
这一回,叶沧没有废话,他轻车熟路地用上海妖的力量,两个守卫一个恍惚,原本戒备的神情骤然一松,再没提阻拦他的事。
直到叶沧正大光明地跨进后方的那扇大门,直到那扇大门开启又闭合,两个守卫才一前一后回过神来,对视一眼,二脸懵逼。
“刚刚发生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就开了个小差?我好像看见了……”
他看见了什么……?想不起来,但这未必不是件好事——因本就是他不应记得的幽蓝,是无缘得见的明光。
这个外表看起来很像一家地下酒吧的地方,门后与门外完全是两个场景。
从外面来看,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乱糟糟的地下街里,年轻人聚会到一起醉生梦死的地方。这里可能会充满芬芳的酒精、躁动的音乐,无数人在舞池里跃动,让摇晃的灯火照亮他们的脸。
然而实际上,它的门后——说是战略指挥部,叶沧都信。
门后的空间巨大到远远超乎了意料。
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安装着巨大的荧幕,疑似工作人员的人坐在台前,井然有序地敲击着键盘,一道道代码从上面划过,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们时不时调整耳麦,在跟谁对话,脸上的神情或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或是进退得宜的微笑。
旁边一点的位置,有点像门诊部挂号排队的地方,数十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正站在那里,他们有的两手空空,有的手上桎梏着人——这些被禁锢的人全部被捆得严严实实,带上了特殊材质的镣铐。
结合这里是雇佣兵的聚集地,叶沧猜测那些被绑着的家伙应该都是通缉犯,还可以更进一步做个推断,活着的通缉犯要比死的值钱。
除了这两块地方,剩下的空间全部都被布置成咖啡厅那样的陈设,整洁摆放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有的手边还放了茶水和热饮。
坐在那里的大多数是身强力壮的男性,他们或孤身一人,或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交谈的声音并未刻意掩饰——
“大半个月不见,你上次接的那个任务怎么样了?……被他跑了?你也太不小心了,不过话说回来,最近这一带的猎物确实比以前谨慎了好多,不好下手。”
“毕竟出了那档子事儿,估计怕被那个人盯上,直接毙命吧。”
“最新的一批通缉犯的情报有没有人要?这儿的太贵了买不起,我有路子,可以帮忙搞到便宜的,就连猎食者的都有!”
“晦气死了!我的任务目标在我下手前就死了,都是那该死的猎食者!等我哪天遇见,一定要把他捉起来!”
“别等了,猎食者已经上名单了吧,想下手赶紧的啊……哈哈哈,这不是不敢吗,瞧把你吓得。”
各种八卦夹杂着偶尔戏谑的大笑,一群糙汉聊起天来竟也得劲的不得了。
这样一个有管理有纪律、且分工明确的地方,再配上那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科技设备,绝对不是仅靠着民间的力量就可以自发形成的,它的背后应该有一个更庞大的势力。看他们正大光明的作态,再加上有星盗的前车之鉴,叶沧合理怀疑那个势力就是魔王星官方本身。
偶尔有人留意到走进门的叶沧,免不了好奇地看上几眼。有的人甚至直接拉开了嗓子,“哟,哪来的俊小伙,看着面生啊,是新人吗?”
叶沧对此便笑吟吟地应下,大家于是都觉得这个“新人”脾气不错,客套上几句后就不做纠缠了。有个别面色不善的,看了几眼便嘲讽着移开视线,在嘴里嘀咕起什么,叶沧对此也毫不在意。
除此之外,还有剩下的一部分极少数人,他们大多是经验老练或者通过战绩开出更高权限的强者,在雇佣兵界闯出名气的存在。而现在,这群人无一不面色古怪,似乎遇见了什么极其费解的事。
“……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他。”一位在业界有着“夜鹰”之称的人突然道。
雇佣兵别的本事可以没有,但直觉和辨识度这两点必须要具备,不然哪天你要抓的通缉犯乔装打扮一下,你就不认得了,那有再强的实力也是通通白费。
夜鹰相信自己从生死中锻炼出来的直感,但他又一下子说不上来自己跟对方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更奇怪的是,他望着这个隐隐感到熟悉的青年,并没有旧人相识的亲切或敌人重逢的恶感,反而有一种、即便面对最穷凶极恶的犯人也不曾有过的……敬畏。
仿佛是潜意识里迸发出的一种危机感和求生欲,在疯狂敲响警报,试图提醒如今还什么都没有想起来的自己——千万,不要招惹他!
包括夜鹰在内的这群人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即便本来要走的也重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通过不易察觉的角度默默地关注着这个“新人”,各怀心思地想要弄清楚真相。
叶沧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就成了一部分人暗搓搓关注的对象,或者说,他一直都不在意周围人的想法或行动,毕竟,这个巨大的新奇空间本身对他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正在这时,一个半透明的屏幕突然展开在他的面前。
这个屏幕就像一台3d立体终端,在“滴”的一声后,分成了两个版面。
左边的版面类似于用户账号登录那种,提示叶沧可以使用虹膜或者指纹进行身份确认。右边则是一列循环滚动的名字和头像——上面全部都是通缉犯,按照抓捕的危险程度和难度等级做出了非常细致的排名,并且明码标价,越难搞的越值钱。
叶沧随便翻了一下,发现上面的人员居然最早的可以涉及到几百年前,而且地域也不仅仅限制在这个贫民区,甚至跨星域通缉的都不在少数。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版面他忽然有了以前玩游戏的刺激感,上面一个个可以狩猎的、恶名昭著的大boss,看得人很想组团刷一把——也许以后闲着没事可以组织个小队,成员就阿木星上面现选好了,不知道厄迦、小黑、赫尔、星昂他们会不会感兴趣呢?
到时候奶妈、战士、坦克、刺客都齐活了,单挑群殴随便来,超有趣w
这一刻,全星际的通缉犯忽然集体打了一个哆嗦,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一股子狂风过境的恐怖,毛骨悚然。
叶沧暂时按捺下跃跃欲试的念头,先根据猜测走到了那个挂号处的地方,乖乖排起了队。
工作人员的办事效率十分之高,没过多久就到了他。
“您好先生,请问是接受悬赏、兑现悬赏,还是呼叫其他服务呢?”
“兑现悬赏。”
“好的,请把您捉到的犯人放到旁边的那个窗口进行虹膜或指纹扫描。”
叶沧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回头,直接心念一动。原本杵在他身后的壮汉们,立即到旁边的窗口排队去了。
而他们的前方,上一个还没结束扫描的犯人正试图通过咬雇佣兵的脖子抗议,拷着他的雇佣兵眸色一戾,直接把人胳膊卸了。其他雇佣兵大多也是这样,要么一巴掌把人呼老实,要么先把人弄晕。
于是,乖乖缩在一起排队、挨个接受扫描的大汉们,在这一阵鸡飞狗跳里简直鹤立鸡群,对比不要太鲜明。
仿佛他们跟叶沧不是通缉犯和雇佣兵这样的死敌关系,而是卑微怯弱的仆从,与他又敬又怕的主人……当然,真相其实差不多。
接受完扫描的大汉很快就被专员领走了,如果叶沧先前的猜测没错,他们应该是要被送去魔王星的官方警备局,该判什么判什么,接下来几年都应该老实了。
叶沧领到了一笔钱,因为他没有确认的雇佣兵身份——当然他本来就不是,所以他只能拿到保底的提成,价格甚至买不了他地里的一个番茄。不过他本来也不指望这个赚钱,自然也就无所谓。
他之后又到处看了看,主要是翻了下他之前就比较感兴趣的那个通缉榜。他本来是想看看这一带最厉害的通缉犯是谁的,但标注金额最高的人姓名头像都不可见,同时一个弹窗跳出来——“您查阅的内容超出权限范围,请尽快提升权限,或付费购买”。
叶沧望着价格后面的好几个零陷入了沉默,可以的,这很现实。
“哈哈哈,这个就不用特意花钱去查了,如今这片地域的榜一是猎食者这件事,大家早就传开了。”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套着绿色外套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叶沧望向他,“你是……”
“我是列文。”男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在叶沧正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那家伙最近总是挑着通缉犯下手,因为立场不明,手段残忍,所以也被标到了通缉榜上。”
叶沧已经不止第一次听过这个绰号了,见他感兴趣,男人也十分起劲地讲起来,“据说对方喜欢穿着一身红色的斗篷,带着帽子,从身高看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到这里,男人自己先笑起来,“他们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小红帽呢,真是为了噱头什么都不要脸地往外瞎传。我亲眼见过对方一次的,那明明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
男人还在激动地描述当时的场景,仿佛真的亲身经历了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而叶沧敏锐的听力却已经捕捉到了其他桌上传来的嗤笑——“列文又开始忽悠新人了。”“除了在新人面前装逼他还会什么?等着吧,一会儿肯定又是老套路,就不知道这个新人要被骗多少钱了,希望不要像上一个那么蠢。”
叶沧不动声色地敛下视线,唇边浮现出一抹秘而不宣的弧度。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皮褶子瞧得人掀起一身疙瘩,嘴上还沾着没干的血。”列文声情并茂道,“……我踩着满地流出来的血再抬头去看,圆月高悬,猎食者已经不见了踪影。”
叶沧轻笑一声:“很棒的故事。”
“诶诶,这可不是故事!我知道你们刚入行的新人肯定对这种事情好奇得很,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开开眼?”男人的语气颇具引诱意味,“我知道猎食者最常出没的地方和时间段,这些消息都是机密,要不是最近实在手头紧,我还不舍得贱卖呢。”
“这样啊……”叶沧意味深长地垂下眼,凝视着不远处玻璃杯里泛开波纹的水面,刚想继续说什么,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确切地说,是这个空间内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他们全部都看向了门口,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穿着红色的斗篷,带着大大的兜帽,几缕白色的发丝从帽子里漏出来,在头顶明晃晃的灯光下泛着琉璃样的光泽。
空气里安静的近乎窒息,所有人都仿佛被定住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走到一张二人座的桌子前,听见一道冰冷喑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要坐这里。”
列文望着面前的孩子,那双盯着他的阴戾血瞳犹如恶鬼,连带着那一身红艳艳的斗篷都仿佛是血染就的,一滴一滴落下血泪来,铺陈开尸山血海的血气。
叶沧眨了眨眼,他仿佛完全不在意眼前的孩子,却又奇迹般地褪去了刚才意兴阑珊的姿态,转而兴致勃勃地揪着列文道:“故事还没讲完吧,你刚刚说本体是老头子、满脸皮褶子、嘴角还带血的猎食者逃跑了,然后呢?”
列文:“……”
十岁的孩子似乎一怔,随即神情陡变,刚才盯着他眼睛像看垃圾,现在像在看一个死人。
列文:“……”
没有然后了,讲故事的人坟头都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