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
姐妹多日未见,好不容易合好,眼看又要不欢而散,孙三娘有些慌乱的站起身来,试图叫住宋引章,宋引章停下脚步,站在光亮与昏暗的边沿,朝赵盼儿和孙三娘笑了笑道,“三娘,别多想,我的乐籍还在教坊,再不回去,元使尊知道该怪罪了......明天我再来看你们。”
赵盼儿接话道:“我送送你。”
“马车就停在巷口,盼儿姐今天奔波劳累一天,还是早些休息吧,不用麻烦的。”宋引章轻轻摇头,脸上挂着温和平澹的笑容。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呀~~天色都已经这么晚了,就算不送你,我们也该栓门了,正好顺路少跑一趟。”孙三娘端起烛台,拉着赵盼儿朝宋引章走去,只留葛招娣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凉亭下,默不作声。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陈廉私宅的大门传来伊呀的闭合声,葛招娣腾腾直跳的心仍旧无法平复,短短片刻功夫,冷汗已经打湿后背,脸色煞白如纸,眼里时不时闪过怨毒的幽光。
失去了宋引章和孙三娘的信任,以后的日子,怕是难熬了。
葛招娣很清楚。
盼儿姐既然肯为她说话,就表示愿意收她做‘姐妹’,只要拿出之前讨好、巴结孙三娘的手段,老老实实当个小跟班,让盼儿姐看到她顺从、听话,那就可以继续留下当她的‘酒楼四东家’。
送完宋引章回来,孙三娘和赵盼儿经过凉亭,看到葛招娣还在原地动也不动,两人对视一眼,孙三娘终究还是心软了一些,轻叹一声,开口道:“知道错就行了,别傻站着,你也回房歇息吧。”
葛招娣悄悄抬头瞄了赵盼儿一眼,见赵盼儿阖目示意,这才低声下气道:“那我先去烧些热水给你们清洗。”
孙三娘神色复杂的看向葛招娣可怜兮兮的背影,眼里闪过几分惋惜与难过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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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宋引章如约来到桂花巷,姐妹三人坐在桌旁吃着早点,一切彷如最初那般,有说有笑,畅想未来。
葛招娣知道这种时候能不露面最好不要露面,所以默不作声的端来饭菜,便回到厨房蹲坐在灶台旁边一个人吃饭。
这样一来,哪怕被她们姐妹三人看见,也能触动她们的恻隐之心,博取同情。
一阵扣门声响起,孙三娘前去开门,原来欧阳旭寻访完抱一仙师回京复命,昨晚见了杜长风,杜长风特意前来告知她们。
听闻欧阳旭从今以后,只想关心功名利禄,不再过问前尘旧事,孙三娘瞟了杜长风一眼道,“他真这么说的?”
“真的,我亲耳听到的。”杜长风正颜道,“我觉得还是挺真心的。”
“欧阳旭的真心能值一百钱吗?他当初不还是信誓旦旦地跟盼儿姐许下三世之约。”宋引章面露怀疑道。
顾千帆不知所踪,夜宴图对赵盼儿来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经历这么多,赵盼儿已然看开许多,前尘往事彷如隔世,释然道:“多谢杜夫子替我们打探此事,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欧阳旭既然这么说了,起码他表明了一个态度,就是暂时不想和我们交恶。”
“有道理。”孙三娘赞同道,“欧阳旭刚回京,肯定有很多事要忙,这档口要是闹出什么事儿,就是给他自己添麻烦。”
宋引章颔首道:“要真是这样,倒也是件好事。咱们还得忙酒楼的事儿呢,谁有空搭理他。”
杜长风勐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对了,欧阳好像还不知道你和顾皇城的事,我也没告诉他,想着让他多个忌惮.....”
话音未落,就感觉脚面被人踩了一下,杜长风闷哼一声,耳畔传来孙三娘毫无语气波动的声音,‘喝茶!’
气氛突然陷入沉闷,杜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不知如何补救,只得低下头,乖乖喝茶。
赵盼儿勉强笑了笑,轻咳一声道,“望月楼那边还有些事儿要忙,我就先告辞了。”
“盼儿姐,我和你一起吧。”宋引章站起身来,追上去安慰赵盼儿。却被赵盼儿婉拒,“招娣陪我去就行了,你先去忙教坊和戏班的事儿吧。”
听到葛招娣的名字,宋引章秀眉微蹙,停下脚步。
孙三娘不愿大家再次闹僵,打起圆场道,“反正同福茶楼和望月楼也顺路,我去收衣服,盼儿和招娣先行一步,引章稍稍等我一会儿。”
刚刚还在这一张桌上喝茶,怎么突然一下就散了?
后知后觉的杜长风放下茶盏,慌乱起身,跟在孙三娘身后道:“我帮你收衣服。”
不多时,赵盼儿和葛招娣从庭院离开,杜长风鼓足勇气,向孙三娘表露了心迹。
看着孙三娘双手捧着杜长风送给她的鞋面绒花走来,时而满心欢喜,时而惆怅叹息。
宋引章摆弄着手中的花篮,拈起一枚茶果,小心翼翼的摆盘装饰,带有几分揶揄调笑道:“叹什么气呀~嫁过去当官人娘子,不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可我就怕万一,他也跟顾千帆...周舍...沉如....”孙三娘烦闷的揉了揉头发,说到后面惊觉失言,有些担心的看向宋引章。
宋引章手上不停,有些无奈的抬头看向孙三娘,随口道:“大家都是姐妹,不用顾忌的,我知道三娘没有恶意,周舍、沉如琢他们的名字,你随便提。反正他们在我眼里,就和这树枝一样,没什么区别。”
宋引章说着,不以为意的抽出一枝鲜花,卡察一下剪断枝丫。
剪刀清脆的咬合声在安静的氛围中格外响亮。
孙三娘心中一凛,倘若再让宋引章遭遇周舍、沉如琢这样的人渣,她毫不怀疑宋引章会用剪刀.....
孙三娘赶忙压下心底这个惊悚的想法,有些怕怕的看了宋引章一眼,端着木盆来到桌旁坐下,关心道:“那天之后,他再没找过你啊?”
“有切结书在手里,他敢!”宋引章自信满满的扬了杨下巴,得意道:“那天我设计反制沉如琢,参加晚宴的大半宾客都看到他在林府的丑态.....听教坊的姐妹说,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他跟林三司的侍女不清不楚,被我给发现了,结果我一气之下就拿琵琶砸断了他的双手。”
卡~
又是一截花枝剪断的脆响。
孙三娘低头看了眼锋利的剪刀,只觉嵴背生寒,迟疑道:“他的手真断了?”
宋引章点了点头,承认道:“断啦~~不过,不是我弄断的,是林三司。”
“林三司以为推脱到我头上就可以坏我名声,殊不知我即得柯相夸赞,越是这般刚烈,越是坐实‘风骨’之名。”宋引章撩了下耳畔滑落的发丝,笑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男人啊,他就是个乐子,只能拿来陪陪笑,解解闷,别想着什么天长地久。”
宋引章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发表长篇大论,说着朝孙三娘凑近身子,一脸坏笑的撞了下她的肩膀,揶揄道:“所以三娘姐,你要是喜欢杜夫子的话,想嫁就嫁呗,大不了以后烦了,再跟他和离也行呀...反正他长得也不赖,你也不吃亏嘛~”
“他长得不赖吗?”孙三娘无意识的拾起一朵小花在指间摩挲,突然反应过来,赶忙仍在桌上,又羞又急道:“谁...谁说我喜欢他了!”
“难不成,是我喜欢他呀?”宋引章歪了歪头,故意调笑道。
“哎~你别光说我啊~!”孙三娘脸皮终究还是比宋引章厚了一些,扫了眼桌上精心布置的花篮,表情古怪道:“就是一些果子,摆弄的这么精致,准备送给谁呀?”
突然提到花篮和果子,一抹红霞从宋引章脸颊俏然泛起,慌乱的伸出双手挡在花篮上面,结巴道:“我我我...我没给谁,带回去自己吃的。”
“自己吃?我才不信呢~”孙三娘一眼瞧出宋引章拙劣的演技,嗤笑一声,活动着手指逼近宋引章腰肢道,“要是自己吃,用得着弄得这么花团锦簇?说实话~~否则~~~~”
宋引章平日抱着琵琶,气力虽然不素,可孙三娘是杀猪出身啊!论气力,宋引章哪里是她对手。
实力悬殊,宋引章果断认怂,举手投降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孙三娘轻轻哼了一声,挽起衣袖朝宋引章亮了下拳头,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说吧~”
宋引章眼神躲闪,有些迟疑道:“听说周公子喜欢吃茶果,我想着他平时帮了我....我们那么多,所以就带点过去给他尝尝。”
“......”
果然如此。
其实在追问宋引章的时候,孙三娘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听到宋引章亲口承认,脸上的笑容收敛,犹豫片刻,认真道,“你喜欢他?”
“啊?我...”宋引章下意识的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看宋引章这般反应,孙三娘哪能不明白,只是周公子和杜长风顾千帆两人的情况不同。
杜长风娶她是要做正妻的,如果顾千帆没抛弃盼儿的话,也是说好的娶作正室。
而周公子.....
孙三娘脑海闪过两道气质迥异,惊艳绝美的女子身影,出于姐妹情谊,还是开口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和司藤小姐、小葵姑娘之间是什么关系?”
宋引章脸色微变,莹润晶亮的眼眸也变得有些暗澹。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喜欢他?”孙三娘神色复杂的看向宋引章道,“难道你想做妾?”
“没有...”宋引章失落的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已经不再是个清白女儿家了......我只是喜欢他...只是喜欢......”
“这是什么屁话!我还连孩子都生过呢!你嫁过人,他不也成过亲呢!”孙三娘脾气向来火爆,怒其不争道,“按你这么说,咱们大宋的寡妇难不成都得守一辈子寡?你呀,光想着别人会嫌弃,可万一人家就偏偏就喜欢怜惜你这种历尽磨难的小娘子呢?”
听到孙三娘的安慰,宋引章心中一暖,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
不过,越是感动,宋引章越是坚定自己的看法,擦干眼泪,认真道:“周公子和司藤小姐亢俪情深,他们又对我恩重如山,无论怎样我都不该破坏他们的感情。”
想到那个经常以‘债主’身份自居,声称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周寂的红衣女子。
孙三娘越发心疼引章。
小葵姑娘至少还有一个理由跟在周公子身旁,而引章.....
孙三娘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把宋引章抱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喃喃低语道:“真是个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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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昏迷多日的顾千帆终于醒来,听闻赵盼儿出事,不顾身上的伤势就命陈廉备车去桂花巷。
由于陈廉这段时间离开汴京,所以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以他对顾千帆的了解,在亲自确定赵盼儿没事前,肯定听不进去旁人劝说。
顾千帆虚弱的躺在车厢,自己查到的昔年隐秘不断在脑海浮现。
何为造化弄人,这就是造化弄人。
待他查清一切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赵盼儿再无可能。
马车行至西街汴河一侧,突然向前一倾,紧急停了下来。
“头儿,是盼儿姐,还有池衙内。”陈廉瞥见赵盼儿身后的葛招娣,压低声音,朝车厢里说道。
顾千帆挑起窗帘一角,一眼就看到清瘦憔悴许多的倩影,压低声音,沉声道:“别告诉她我在车上,替我问她,为什么跟池蟠在一起,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头儿,你真不见她?”
“快去!”
陈廉听出顾千帆语气的不耐,只得跳下马车,走到赵盼儿拱手道:“好久不见,盼儿姐。”
赵盼儿默不作声,转眸看向停在旁边的马车。
陈廉连忙提高声音,试图吸引赵盼儿的注意力,“幼~这不是池衙内吗?盼儿姐你之前不是和他有过节吗?怎么现在这儿跟他走一块了?”
“你是自己想问,还是替别人问的?”
赵盼儿面向陈廉,视线的余光仍停在马车随风轻浮的车帘上。
她知道,顾千帆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