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长风那里离开之后,赵盼儿一路找了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
等到池府的牌匾映入眼帘,赵盼儿步履维艰的走上台阶,鼓足勇气扣响了紧闭的大门。
门房应答,从旁边侧门探出脑袋打量了赵盼儿一眼,瞧着脸生问她所来何事。
“劳烦小哥帮忙通禀池衙内,就说半遮面的赵娘子有要事相商,求池衙内一见。”
“你就是赵娘子?”门房虽未见过赵盼儿,但久闻大名,知道自家衙内素来不待见对方,态度陡然冷漠起来,不耐烦的应了一句,池衙内不在府上,便顺势关门。
杜长风卖了房子才能帮她凑够三百贯钱,剩下三百贯赵盼儿实在不愿求到周寂和司藤那里,眼下池衙内已经是她唯一希望,赵盼儿绷不住色厉内荏的傲气,终于露出急色,虽然资金缺口足有三百贯,但还是取出几枚大钱悄悄递了过去:“那何四在不在府上,可否请他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问他。”
“等着!”
看在铜钱的面子上,门房砰的合上侧门,去趟前院叫来何四,何四见赵盼儿登门颇有几分讶异,还没等他开口,赵盼儿就急声追问池衙内的去向。
何四下意识答道,“衙内和他朋友这几日一有闲暇就会去城郊梨园学蹴鞠,今早刚走,估摸午后消了暑,才会回来。”
说完就见赵盼儿撂下一句多谢,提着裙角冲匆匆往路边的马车赶去,何四一头雾水,抬手准备叫住赵盼儿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结果赵盼儿已经坐上马车,催促车夫尽快赶往城郊梨园。
梨园那边,周寂正坐在庭院檐下的席位边,吃小点心,喝着茶,时不时拈起一枚散碎的麦粒屈指弹出,修正池衙内和赵衙内两人的错误动作。
不传内家功法,只教最肤浅的轻身提纵之术,仅是如此,已然让他们受益匪浅。
听到赵盼儿找来梨园求见池衙内,周寂好奇的看了池衙内一眼,池衙内满脸喜色,兴奋地原地踱步道:“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哈哈,赵盼儿终于要来求我了,哈哈哈,终于让我等到机会了!”
赵衙内听过池衙内不少埋怨,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好奇道:“她既然找到这里,定然是去池府扑了个空,费尽周折也要见你,也不知所谓何事?”
“还有什么事?肯定是遇到麻烦了呗~”池衙内兴奋之余,池衙内突然想起一事,笑容一收,迟疑的看向周寂道:“师父,你之前说过,不会帮她出头的.....”
“行了,你们之间的那点纠葛我不感兴趣,天色不早,戏班也该赶往酒楼准备今晚的演出了。”周寂哑然失笑,抬头看了眼天色,摆手道:“这几日交给你们的身法记得勤加练习,以后就不用再来梨园了。”
周寂说着放下茶盏,示意戏班那边准备动身,赵衙内本想留下凑热闹,却被周寂叫走。
一行人出门时刚好和赵盼儿打了个照面,赵盼儿虽然极力伪装,周寂还是瞧出她眉宇间藏不住的愁云惨澹,于是询问她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赵盼儿避而不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道自己有件急事要找池衙内。
随着梨园逐渐陷入长久的安静,赵盼儿来到前庭的一处水榭旁,远远看到池衙内呼哧呼哧的搬来一张太师椅,换了好几个坐姿,最后选了个不可一世的姿态,等待她的到来。
“啧啧啧~赵盼儿,听说你为了凑钱,连安身立命的茶坊都给抵押了,这大老远的跑来找本衙内,有何指教啊?”
情势逼人,赵盼儿全然没有放下身段的表态,站直身子,扬起天鹅颈,不情不愿道:“以前,我对您多有得罪,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烦您看在之前的交情上,便宽限我们一二。”
看在宋引章的面子上,池衙内原本没打算太过刁难赵盼儿,但见她服软没有个服软的态度,直着腰板一副迫于无奈的样子,倔脾气顿时冒了出来,“交情?我不记得跟你有什么交情,前次我好心取消冰块禁令,还让宋引章带回一车冰块作为补偿,你转身就派来一个老嬷子登门挑衅,现在走投无路了,知道认错了?”
赵盼儿面无表情的直视远方,全然没有理会池衙内,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哪是登门求和的态度?
池衙内半天没得赵盼儿回应,抬眸扫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道:“你委屈什么?要委屈也该是老子委屈才对,要不是你得理不饶人,叫老嬷子来戏耍老子,老子又怎会下达十一行禁令?
你缺钱,干嘛不问顾千帆要呢?他不是有钱吗?他不是当官吗?干嘛还要求我啊?”
池衙内提到顾千帆,赵盼儿终于有所动容,原本倔强高傲的表情逐渐有些破防,池衙内长长的‘哦~~~’一声,恍然道:“我明白了,他把你踹了!”
赵盼儿眼底微微泛红,抿紧嘴唇,狠狠刀了池衙内一眼。
池衙内一看这情形,知道自己多半说中了,撇了撇嘴,继续道:“怎么,你还不想承认是吧?心里头还在给他找各种不得已的理由?哈哈哈哈,男人嘛,都是这样的。喜欢你也是真喜欢,可一旦厌了烦了或者有麻烦了,就嗖的一下就没影。”
眼神是杀不了人的,但言辞却可以像刀子一样,刀刀插进赵盼儿的心。
“千帆他不是那样的人。”赵盼儿说出这句话,心里已然有些动摇。
池衙内见她这幅样子,怒其不争道:“你不是向来挺聪明的吗?怎么到了这会儿都还在自个儿骗自个儿?老子跟顾千帆不共戴天,他但凡心里头对你还有一点余情,会舍让你来求我?你这样子啊,就跟那些勾栏外头不相信小姐翻脸不认人的冤大头一模一样!”
赵盼儿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借钱如要债一般的昂起下巴,语气生硬道:“那就请衙内看在我这么冤的份上,再多借我三百贯银子吧。”
借钱要有借钱的样子。
池衙内本就是个纨绔,吃软不吃硬,赵盼儿越是这般态度傲慢,他的逆反心理越强。
“可以啊。”池衙内满脸不爽的转过身,回到太师椅旁坐下,随口道,“跪下来磕三个头,求我!”
话音刚落,还没等池衙内走回椅子跟前,身后就传来冬~的一声轻响,只见赵盼儿满心委屈的扯了扯嘴角,忍住心中的悲愤酸楚,提起裙角二话不说的跪了下来,俯身磕了三下。
池衙内正待入座,听到后面的动静惊讶的转过身看去,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全然没有想到赵盼儿真的会跪下磕头。
然而赵盼儿越是这般作践自己,池衙内越是感到烦躁恼怒。
这算什么?自我牺牲?自我感动?还是自我意识过剩?
心中无名火起,池衙内怒极反笑,背过身子冷声道:“太敷衍了,不够诚心!”
“那衙内还想怎样?”
赵盼儿破罐子破摔,全然一副你出什么招我全应下的架势,面无表情道。
“你以前不是当过歌伎吗?那就唱曲《想夫怜》给我听吧?只要唱了,我就借给你。”池衙内同样冷着脸道。
“《想夫怜》?”赵盼儿露出嘲弄的笑容,不屑道:“你不就是想看我怎么想男人吗?这曲我不会唱,改为软舞如何?”
“青楼软舞?”
池衙内有些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示意道:“行罢,只要你跳了,我就借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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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为了钱讨好过男人吗?”
“以色事人才叫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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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沉如琢离开,张好好终于找到机会和宋引章说了会儿话,张好好再三提醒宋引章明日一定多加小心,宋引章倒是旁若无事的绕开话题,和她聊及第一次见面的经历。
这几个月张好好经历大起大落,又与池衙内破镜重圆,心境较之当初大有不同。
若非宋引章帮忙,让两人得以互诉衷肠,避免因为一时气话断了往来,此时的她怕是已然‘认命’,不再拒绝官员为她赎身,只要能脱离苦海,哪怕嫁去外地做个‘如夫人’也行。
至于能和对方恩爱几年,将来会不会被抛弃街头.....那就全看她的命数了。
“都是一时戏言罢了,妹妹怎么还拿这个调笑姐姐呢~”张好好被宋引章扯开话题,不由白了她一眼。
宋引章连忙道歉,张好好倒也不是真的生气,两人说笑几句,眼看时间不早,教坊的琴师舞伎慢慢开始忙碌起来,为避免被人看出端倪,这才悄然分开,对外仍是一副相互疏远的假象。
另一边的周寂,离开梨园之后并未留下神念偷听池衙内和赵盼儿的谈话,将赵衙内送到中街大道便潇洒离去,直到天色彻底昏暗,茶楼戏班伊呀唱起曲来,才看到池衙内脸色难看的从外面走来。
“怎么回事?你不是逮到出气的机会了吗?怎么看起来比之前还生气?”
周寂扫了眼面色愤满的池衙内,随口问道。
“你是不知道!那个赵盼儿她....她....”池衙内气恼的坐在旁边座位,只觉闷了一肚子的话,却不知怎么开口。
唤来伙计要了杯凉茶,池衙内一饮而尽,长吁一声,压着心底的无名火气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了周寂。
周寂眉头微皱,沉声道:“有些过了。”
“我没想到她会真的跪下磕头啊!”池衙内弱弱道,“我真服了那小娘子了,借钱就借钱,跩得跟我欠她钱一样,一句软话不会说,自己还委屈的不得了......”
“你没调戏她吧?”周寂挑眉道。
“没~这我哪敢?”池衙内拍了拍胸脯道,“老.....我这人还是很讲原则的,既然和好好好了,自然不会动她的朋友。”
“说起来,盼儿姑娘也真是的,她缺钱为何不去找好好姑娘试试呢?”周寂摇了摇头,无奈道,“她既然都答应吸收葛招娣的三十贯入股,为何不去找好好姑娘呢?”
赵盼儿之前借助张好好的人脉给半遮面拉拢客源,两人利益相通,以她的话术,完全可以吸收张好好的融资,区区三百贯轻而易举。
再加上,自从萧府寿宴以来,张好好因为柯相公‘不过尔尔’的评价导致风头衰退,随着年岁越来越大,融资做酒楼生意是个不错选择。
一则,可以借助酒楼客源维持自身人气,保不准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二则,将来年老色衰可以留作一条退路。
池衙内没听懂周寂话里的意思,还以为是在问她怎么不通过张好好吹枕边风,表情古怪的道:“她之前到处找冰的时候,有找过好好来着.....当时我们还没合好.....后来宋娘子和她闹翻,没能告诉她我和好好合好的消息,所以她一直以为我们分手,估计是觉得找好好也没用,所以就直接求到我这里来了。”
呃...这么久了她们都没有察觉到异样?
周寂微微一愣,却也有些恍然。
没有了宋引章,半遮面的客人越来越少,赵盼儿已经把生意挪到清晨开门,每天只营业一小会儿,既避免到处找冰的大笔开销,也可以把客人集中起来接待,节省茶果成本。
不用冰块了,自然也就不知道冰铺取消禁令的消息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赵盼儿才会将葛母引到池府,用以报复池衙内出气。
池衙内将其视作挑衅,又限制冰行以外的其他行当与赵盼儿做生意。
一番蝴蝶效应,误会与误会叠加,彷佛在无形中绕了一个大圈,阴差阳错造成今日结果。
周寂轻叹一声,看向池衙内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人之间说到底都是一些误会,你又是让她下跪又是让她唱曲跳舞,终究有些太过分了。”
“我知道了,大不了我还她三个磕头就是了。”池衙内纨绔归纨绔,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撇了撇嘴,心中记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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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好好原型:唐朝歌妓张好好,江西豫章人,十三岁名满京城,十六岁被沉述师纳为姬妾,再后两年被沉抛弃,沦落洛阳酒家靠卖酒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