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民不与官斗,绝非一句空谈。
所谓衙内,原是各个府衙专门为自家后辈安置的闲差,如今渐渐变为百姓对一些有着恶劣行为的高官子弟的称谓。
重点不是‘恶劣行为’,而是‘高官子弟’。
也许,池家往前翻了个几代可能有人为官,但现在...他充其量也就一个富家纨绔,根本就不配称之衙内。
至少在面对官衔在身的沉如琢,池衙内不敢当面得罪,于是动起他本就不大聪明的小脑瓜,想出一个‘妙计’,吩咐船夫把画舫靠近一些,向张好好小声滴咕几句。
另一边,宋引章明明已经直言拒绝了沉如琢,沉如琢仍旧不以为意,神色没有半分失落,甚至连嘴角挂着的微笑都没有丝毫改变。
眼看沉如琢朝她伸出手来,宋引章心里一慌,下意识的抱紧琵琶往后退开半步,偏头躲闪,“沉官人请自重。”
“你说什么?赵盼儿刚在街上被马车撞了?!什么时候的事?哈哈哈~真是苍天有眼啊!”
相隔不远,池家的画舫缓缓靠来,沉如琢原本都快碰到宋引章头上的发簪了,却见她脸色微变拍开了他的手腕,快步朝船头方向走去。
“唉~听人说好像就在半个时辰前.....应该还挺严重的,还有她那个搭伙的姐妹三娘,两个人一起出事,听说都见了血呢~~”张好好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传到另一边的画舫,又不显得突兀。
“好好姐!好好姐!
”
宋引章顿时急了,一只手扶着围栏,探身朝对船呼喊。
“呀?引章?你怎么也在?”张好好听到宋引章的声音,不由露出‘惊讶’表情,然后欠身一礼,恭敬道:“见过沉官人。”
宋引章顾不得还礼,急声道:“好好姐,你刚说盼儿姐和三娘被马车撞了,到底怎么回事?严不严重啊?”
“你和她说这些干嘛?不知道我跟赵盼儿不对付吗?”池衙内冷哼了一声,不满的瞥了宋引章一眼,阴阳怪气道,“宋娘子,赵盼儿和三娘好好的~没有被马车撞断骨头,也没有在石子路上擦破脸,没有流血没有受伤,你呀~就放心吧~~”
池衙内越是这般‘说反话’,宋引章越是担心赵盼儿和三娘的安危,连忙拜托沉如琢将画舫靠岸,想要回去确认两人平安。
沉如琢原本想借这次游湖‘拿下’宋引章,但结果出了这一档子事,也不好多做挽留。
反正来日方长,慢慢‘驯养’这个受过惊吓的小野猫,对他来说,反而更有乐趣。
“引章别急,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只是今日幸得引章赐乐,不知何时再能一会?”
宋引章发现沉如琢又开始不避嫌地直呼她的名字,眉头微皱,沉声道,“别这么叫我,今天的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请沉官人不要再把心思放到我身上了。”
宋引章说罢,目光看向湖畔停靠的马车,沉声道:“我的马车就在岸边等候,不必劳烦沉官人了。”
画舫靠岸,沉如琢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脸上始终挂着的笑容骤然收敛,阴冷的目光透露出几分危险的光。
“还真是...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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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同福茶楼邀请京城一众茶坊商谈合作的日子,宋引章既是同福茶楼的戏班乐师教头,又是半遮面出资最多的大股东。
一边是帮了她很多很多的周公子、司藤、小葵。
一边是‘好姐妹’赵盼儿、孙三娘。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有些左右为难。
只是以往她选择了自己的‘好姐妹’,这一次,她选择了逃避...不做选择。
掀起车帘时不时吩咐车夫再快一些,马车一路疾驰,穿过半个京城终于赶到同福茶楼。
周寂靠坐在大堂一角的矮栏上喝着茶,感觉到马车停靠,不由面露疑色。
赵盼儿不是说宋引章那小姑娘游湖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脚步急促,宋引章跳下马车,提着裙角迈进门槛,满脸担忧的朝四周张望。
周寂朝她招了招手,挑眉道:“怎么了?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莫不是有人掉水里了?”
“周公子!盼儿姐和三娘怎么样了?”
宋引章哪顾得上和周寂开玩笑,看到周寂朝她招手,原本焦虑不安的心稍稍缓和,连忙问道。
“嗯?什么意思?盼儿姑娘和三娘出事了?”周寂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清楚,就是有人听说盼儿姐和三娘被马车撞到,我想着今日她们要来茶楼商谈,所以就着急赶了过来......”宋引章想起池衙内说赵盼儿和三娘又是摔断骨头,又是脸被擦破,强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这...你....你别哭了呀!”周寂见到宋引章可怜兮兮的模样,只觉一阵头大,探手从袖中抽出一张湿巾给她递去,安慰道,“不会是哪里弄错了吧?人被车撞...半个时辰就跨过半个京城传到湖上的张好好耳朵里...这未免也太快了些......总不能有人一天十二时辰寸步不离盯着盼儿姑娘,一有消息就立马通报张好好吧?她又不是顾千帆...”
宋引章心急则乱,之前根本来不及细想,如今听到周寂分析,却也感觉到一丝不对。
不过,既然听到这种噩耗,不自己确认一番,终究不会放心,宋引章接过湿巾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认真道:“不行,我得回趟桂花巷看看。”
“唔...我陪你一起去吧。”周寂拍了拍手,去二楼雅室找司藤交代几句,并未告诉红葵,悄悄熘了出去。
“你不跟去吗?”
司藤翻看刚刚与各大茶坊签订的契书,随口问道。
红葵打开窗扇,看着周寂和宋引章两人坐上马车离去,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彷佛脱去施加自己身上的那层枷锁,洒然道:“已经...不需要了。”
“这一点,你倒是比当初的周寂,还要清醒。”
司藤抬眸扫了眼面前这个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
即便只是一闪即逝,但红葵结合司藤的那抹眼神和语气,依旧敏锐捕捉到一丝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怨念,顿时勾起了好奇心。
脚尖轻点,明明相隔不到十步,还是飞身而起,翩然飘落到司藤的桌旁,伸手按住司藤准备拿起的那叠契书,两眼放光的看向司藤,彷佛写满了:‘细说’‘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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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周寂带着宋引章先是赶往桂花巷,陈廉私宅空无一人,问过街坊才知道赵盼儿和孙三娘早上出门以后还没回来。
既然不在桂花巷,那就去半遮面看看。
就在周寂和宋引章动身前去马行街的同时,池衙内堪堪赶到同福茶楼邀功,告诉司藤沉如琢最近盯上了宋娘子,让她多加小心。
周寂和宋引章对这些本不知晓,此时的两人也才赶到马行街上。
看到刚买完菜,挎着篮子从街上回来的孙三娘,宋引章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一半,连忙掀起车帘叫住三娘,关切道:“三娘!三娘,盼儿姐呢?她的伤势如何了?”
“引章?周公子?”孙三娘哼着小曲突然被宋引章吓了一跳,见到这两人同时出现就已经足够惊疑的了,再加上宋引章的询问,更是让她一头雾水。“什么伤势,盼儿受什么伤了?”
“你和盼儿姐不是被马车撞了吗?”宋引章扶着周寂从马车下来,将自己听到的传言简单讲了一遍。
孙三娘气极反笑,挽起袖口怒声道,“那个池衙内!之前被挂在球框不知道反省,还敢诅咒我们!我看他才被马车撞了呢!”
宋引章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地,轻抚胸口,庆幸道:“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
孙三娘见到宋引章泪痕染花的眼妆,猜到宋引章肯定一听到盼儿和她出事的消息就急匆匆赶了过来,原本对她的一丝埋怨随之散去。
“既然是一场误会,三娘和盼儿姑娘都已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周寂本想就此告辞,孙三娘连忙挽留道:“茶坊就在前面,周公子来都来了,怎能过门而不入?上次茶坊有人捣乱,招待不周,这次一定得进来坐坐,好好品尝一下我们这儿的桃花酥、红果饮。”
宋引章在旁应和道,“是啊,周公子,公子陪引章一路奔波辛苦,至少喝杯热茶,让我奏曲一只,聊表谢意吧。”
两人盛情难却,周寂只好答应下来。
赵盼儿在大厅算账,看到孙三娘、宋引章和周寂三人进门,同样露出疑色。
了解事情经过,赵盼儿又是一阵感激,朝周寂欠身一礼,邀请他在堂间入座,收拾茶具为研磨茶粉。
随着沏茶入盏,水汽氤氲,一抹茶香萦绕堂间。
赵盼儿端着红果饮和桃花酥款步而来,楼梯脚步轻缓,换了一身红白襦裙的宋引章补好妆容抱着琵琶从二楼走下,正待弹奏之时,却见一个灰头土脸浑身是伤的狼狈少年来到门外,踌躇不前。
“那个是....”
赵盼儿秀眉微皱,走到门前,看着面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狼狈少年,一眼认出对方就是前几日过来捣乱的葛招娣。
赵盼儿终究不是纯粹的冷血无情之人,看到对方这般凄惨模样,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让你去买伤药了吗?怎么又伤成这样?你大哥呢?”
“他不是我大哥,只是我同乡!他骗了我,我就把他揍了。”葛招娣撇过头,一脸倔强道。
赵盼儿顿时被葛招娣逗笑了,调侃道:“小姑娘,力气还挺大。”
“小姑娘?”宋引章面露惊讶道。
葛招娣骄傲的扬起头道,“女的就不能打人了?我打断了他一根肋骨呢!”
孙三娘一听乐了,笑道:“呵~这个年纪打人倒是和我蛮像的啊。”
“那人骨头虽然没断,但全身多处骨裂,又伴随轻度脑震荡,不休养个十天半月根本还不了手。”周寂扫了眼葛招娣,澹澹说道。
“我没说谎,我真把他揍了!”葛招娣急声道。
“那你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回事?”赵盼儿琢磨出不对,打量一番葛招娣,询问道。
“上次的事儿,让八爷知道了,他叫人来揍我,我和那人打了一架,就这样了...”葛招娣避重就轻的话术失败,声音越来越小。
“那你现在找我们,又想干吗?”宋引章蹙眉道。
“你们招不招跑堂的啊?我什么活都能干!”葛招娣话音落下,看到三女沉默下来,连忙补充道:“我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行。”
倘若同福茶楼没有抢走半遮面的生意,这么一家茶坊单凭她们三个女子的确有些忙不过来,但如今......
葛招娣左右看了眼,看到她们仍旧面露难色,还以为是顾忌她之前的敲诈行为,急声道:“你们放心,我葛招娣从小恩怨分明,虽然之前是被人骗了才害你们,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有责任!可是我没钱,所以只能用这个法子赔你们。我在家乡的镇上当过跑堂,这店里的事,我都会干。”
明明是想留下混一张长期饭票,却以‘为之前过失负责’‘没钱只能用这种方法赔罪’的话术说服别人留下自己。
小小年纪,心思倒是不少。
周寂看着有些意动的孙三娘,摇了摇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红果饮,感受着茶粉、盐、姜的回味,顿时脸色微变,连塞好几块桃花酥,这才舒了口气。
孙三娘和赵盼儿、宋引章不同,她是真正的底层出身,没读过书,没见过市面,成亲之前一直以杀猪为生,幼时也是这般受尽冷眼。
葛招娣看似‘恩怨分明’的豪爽性格,更是让她分外亲近。
见到赵盼儿迟迟没有表态,孙三娘犹豫道:“盼儿,要不....”
前途未卜,赵盼儿嘴角满是苦涩:“等到司藤小姐的戏班进驻茶汤巷那边巡演,恐怕我们这边的生意还会受到影响,这种时候实在不便招人。”
经历了这么多事,宋引章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把自己和贩夫走卒割裂开来的温室花朵,心里虽然仍对葛招娣有所疑虑,但她还是转头看向周寂,迟疑道:“周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