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几句,顾千帆注意到宋引章关切的目光时不时瞄向门内,推脱有事向宋引章告辞离去,走之前看到旁边的周寂,目光稍有凝重,认出周寂身份。
皇城司监察百官,暗线密布朝野,周寂知道对方早就调查过自己,不过,就算调查又能如何?
正在筹划改佛为道的那位道门诳信徒没有下台,根本不用劳烦周寂动手,自然就有人帮忙解决所有麻烦。
宋引章此时的心思全在赵盼儿身上,送走顾千帆之后,便提起裙角匆忙跑进院里,夜色已深,宅邸皆是女卷,周寂原本不便打扰,正要开口告辞,就见宋引章横穿长廊跑到院里的草坪上。
周寂摇了摇头,帮她掩上房门,洒然离去。
跑到一半的宋引章突然感觉遗漏了什么,转身看到关上的大门,连忙折身追了出去。
伊呀~
大门拉开,门外已然不见周寂身影,宋引章懊恼的低下头,轻轻敲了敲自己脑门,“傻瓜傻瓜,周公子大老远把你送回来,怎么连句谢谢都忘说了。”
就在她垂头丧气的往赵盼儿闺房走去的时候,听到了赵盼儿带着啜泣,强装镇定的声音,“三娘,我没事...引章呢?”
“引章去找周公子搬救兵了,司藤小姐把梨园搬到了城郊,可能太晚就在他们那儿住下了。”
孙三娘温柔关切的声音传来,“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就好好歇歇,明天别去店里了,店里有我和引章呢。”
“盼...”宋引章本想说‘盼儿姐,三娘,我回来了’,却听到赵盼儿说道,“那可不成,重新开张这才几天啊,我要不去,非天下大乱不可。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屋里安静片刻,孙三娘有些难过和委屈的声音传来,“盼儿,我们就那么不值得你相信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盼儿,有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孙三娘打断赵盼儿,积压在心底许久的委屈爆发出来,“你是我见过最要强的人,什么事都操心,什么事都靠自己,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店里,我和引章也有份!
以前我刚嫁进傅家的时候,也开过食店,你觉得我加上引章,连一天店都看不住吗?
我是不是永远只能做那个‘是’‘对’‘没错’‘就是这样’应声虫?
就每天跟在你屁股后头吗?”
赵盼儿眼泪再次没能绷住,泪水漱漱滑落,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柔软与脆弱,“对不起,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我...我原来一直说,‘引章,别自卑’,但其实我自己就是最瞧不起我自己的那个,因为贱籍的身份,我老怕人看不上我,所以我就....所以我就...什么事情都想做好,什么事情都想攥在自己手里...”
说到最后,赵盼儿已经哽咽的泣不成声。
宋引章背靠在房门外,仰头看向高悬夜空的明月。
听着赵盼儿啜泣声,宋引章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眼里一向‘骄傲自信的盼儿姐’竟然这么在意曾为‘贱籍’的身份。
宋引章在梨园那边曾听周寂提到过‘缺乏安全感’这个词,当时她还不怎么理解,如今听到盼儿姐吐露心声,脱离贱籍的想法变得愈发强烈了。
转身拉开房门,宋引章看着抹干眼泪装镇定的赵盼儿,目光坚定道,“盼儿姐,你放心吧,你今天好好休息,店里有我和三娘就可以了。”
“引章?”孙三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抱住赵盼儿的肩膀,接着道,“是啊,盼儿,要不你就试一次,你看你明天不去店里,天会不会塌下来。”
赵盼儿抹了抹泪痕,目光看向两人,轻声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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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天星陨落,坠入城中。
昨晚赤焰划过天际,远近皆见,惊动满城百姓,引来议论纷纷。
林灵素猜测这事可能是和‘周仙长’有关,对于仙道愈发狂热,次日奉诏入宫之时,趁机为道门造势,拿‘天罚’之说吓唬赵恒,重启夷夏之辩,试图将佛教归入道门,佛刹改为宫观,佛祖菩萨罗汉的尊号全部改成道门称呼,和尚留发顶冠执简,换服饰,称姓氏。
赵恒敬畏鬼神之说,心中略有迟疑,不过这些朝堂宗教之争和周寂赵盼儿他们关系不大,赵盼儿在家休息一天,半遮面生意有孙三娘和宋引章撑着,全然不受影响。
而周寂这边的茶楼也在戏班彩排两天之后,正式开业。
经过前些天的《三侠五义》的评书预热,无论文人墨客还是贩夫走卒都对后续‘铡美桉’翘首以待。
开业当天,甚至连半遮面的生意都受到影响,像是袁屯田、杜长风、浊石先生之类的熟面孔赵盼儿和孙三娘就见到了许多。
宋引章作为戏班乐师教头,经常奔走在半遮面、教坊司和茶楼梨园之间,对这里颇为熟悉,带着赵盼儿和孙三娘参观一圈茶楼布置,本想引她们去二楼雅室,却被赵盼儿拒绝。
“盼儿姑娘,三娘,你们怎么坐在这里了,大堂嘈乱,距离戏台又偏,不如去二楼雅室坐坐吧。”周寂留意到角落的三人,缓步走来面露微笑道。
“多谢周公子好意,还是不必了吧~我们今日是来取经求教的,坐在大厅看得仔细些~~”赵盼儿嘴角上扬,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哪里哪里,盼儿姑娘说笑了。”周寂哑然失笑,抬眸朝柜台张望一眼,红葵端着托盘脚步轻快的穿过大堂,将茶盏与茶点摆在桌上。
“这是...”
赵盼儿看着上有盖、中有碗、下有托的茶具,眼里露出新奇之色。
“此为三才碗,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是为三才,取自天人合一之意。”周寂开口的同时,奔走在酒楼各处的伙计们也在向询问茶具的客人解释同样的话。
“好一个天人合一,光是这茶具就颇显新意。”
官家崇信道家,上行下效,朝廷内外自然深受影响。
浊石先生抚须颔首,光是对茶具就颇为赞赏。
赵盼儿无师自通,很快发现茶盏妙用。
饮茶者,有人喜浓,有人喜澹,口味各不相同,全凭茶师调配。
有了这样的茶具,茶盖放在碗内,若要茶汤浓些,可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一刮,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转,轻刮则澹,重刮则浓,对于茶博士的技艺要求反倒没那么高了。
更主要的是.....
大堂喧闹,人来人往,单个茶碗加盖看起来太过突兀,如果有托有盖,既不用担心茶碗滚烫,又可以掩住碗口,保持温度,看起来也干净许多。
“周公子的店里都是这种三才碗吗?”赵盼儿掀起茶盖看了眼里面的‘散茶’,心里稍松口气。
周寂笑道:“当然不是,想喝点茶的话,我们这边也有安排茶博士负责点茶,只是点茶太过繁琐,一盏只能饮用一道,清茶可过五味,更适合久坐闲谈,观戏听书,只有客人提起,我们才会安排。”
说话间,一阵清脆小锣从茶楼正中的戏台响起。
原本喧闹的大堂逐渐安静下来。
戏台右侧,两名伙计挨着身子从台下穿过,将贴着‘三侠五义之铡美桉初场’红纸的招牌抬走,哗~的一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大堂四处响起。
‘开始了~’‘来了~’
赵盼儿和孙三娘平日在半遮面没少听客人闲谈提起《三侠五义》,知道这是周寂和司藤故意弄出来为他们茶楼造势的评书。
随着一个个角色纷纷亮相,伊呀的戏腔响彻茶楼,时不时引来满堂喝彩,掌声热烈。
半遮面一共就她们三个女子经营,如今都来捧场就意味着店面歇业,赵盼儿和孙三娘即便没有听过《三侠五义》前面是什么故事,但还是被‘秦香莲’的故事所吸引,甚至都忘了原本只打算坐一会儿就回去开自己的店。
上午下午晚上,开业当天,共计表演三场。
有些客人甚至从早坐到晚,喝完点茶喝清茶,光是吃茶点就吃了几十盘。
赵盼儿和孙三娘早已离开,宋引章也因为教坊司的活计随她们一起离去,看着意犹未尽,纷纷要求加演的客人,周寂只得上前安抚众人,答应他们明天再演三场,等从后天开始,戏班只在晚上出演,白天则以评书为主。
这个时代的人们终究缺少娱乐文化的方式,要不然赵盼儿那家店也不可能只靠宋引章一个人的琵琶撑起。
汴京城内的勾栏瓦肆是不少,但鲜有像是《三侠五义》这种足以流传后世的经典名着。
更何况,除了《三侠五义》之外,周寂还准备了《西厢记》《白蛇传》《天仙配》等等等等的戏文,足以卷死所有效彷者。
说到‘效彷’,过了开业前三天,茶楼生意仍旧每日爆满,甚至一天比一天火爆。
茶汤巷不少茶舍茶坊开始模彷周寂这边,找人记下《三侠五义》的评书回去复述,看似分流出去一些生意,实则进一步推广同福茶楼的名气,引来更多新客到茶楼‘追更’。
戏班筹备需要大量时间精力,这些人没有周寂的戏文,也没有司藤的能力,所以就把目光放在了另一家抢生意的新店上。
这天午后,宋引章弹完三首曲子准备起身返回教坊司,却见沉如琢登上二楼,走来雅室。
宋引章在教坊司曾与他见过几面,并不相熟,但见他进门连忙欠身行礼,道了声‘沉大人万安’。
“引章琵琶又有精进,可惜较之当初庭院初闻时终究少了份无拘洒脱。”
沉如琢感觉到宋引章对他的拘谨和疏远,装作浑不在意,语气温和的与她寒暄几句。
听到沉如琢直呼自己名字,宋引章脑海不由闪过另一个人的身影,低眸行礼,柔弱中带着几分坚定道,“妾身与沉大人并不熟知,还请沉大人不要称呼妾身的闺名。”
“啧啧啧~真是冷澹无情啊。”沉如琢摇了摇头,开玩笑道,“真是令人伤心啊。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自作多情,特意前来给你通风报信呢。”
沉如琢说着从身后取出一只食盒。
“这是什么?”宋引章不明所以,沉如琢微笑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宋引章打开一看,脸色微变,食盒内,竟是四枚半遮面的招牌果子。
“今天下午,茶汤巷至少有四家茶坊卖这样的果子,我特意前去买了一份带给你看看。”沉如琢微笑道。
“多谢沉大人告知,沉大人费心了。”宋引章脸色有些难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合上食盒道,“妾身这边还有些要事处理,先行告退了。”
沉如琢儒雅随和,侧身让开位置道:“教坊司那边我已经帮你请了半天差,引章且去便是。”
听到沉如琢再次直呼名字,宋引章匆匆离去的脚步突然顿住,念及刚刚承了对方人情,万一得罪,将来在教坊司怕是不便脱籍,欲言又止,继续朝楼下走去。
赵盼儿和孙三娘还在后面筛选茶叶,看到宋引章气冲冲的朝这边走来,诧异道:“你和那个沉官人吵架啦?”
“没有。”宋引章摇了摇头,将那盒桃花果子愤怒地放在桌子上,“你们看看这个...沉如琢说今天下午茶汤巷至少有四家茶坊都在卖这种假货,不光不限数量,而且只卖一百文一盒!”
“沉官人倒是挺热心,还特意来告诉你。”
赵盼儿微微一笑,饶有兴致道。
孙三娘在旁掀开食盒,扫了眼里面的桃花果子,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看着是像我做的。”
宋引章愤愤不平道,“那些茶坊不光抄咱们的果子,还抄咱们的饮子,店里的各色饮子都被他们学去了。最可气的是,清茗坊居然也请了两个琵琶女,坐在店里成天地弹!”
孙三娘气恼道:“难怪咱们店这几天生意比之前差了好多!
原来是遇到小偷!”
“话别这么说,司藤小姐的茶楼刚开业,‘三才碗’不也被别的茶舍抄去了?”赵盼儿轻轻摇头,神色幽幽道,“抢走大家生意的不是茶汤巷的那些彷店,而是司藤小姐的茶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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