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入陵江,又行半日,便有一座江畔小城建在阴山脚下。
江上泛起薄雾,烟雨朦胧间周寂心念一动,举目看向江畔渡口,几个学员装束的年轻人搬来一只方方正正的太师椅,然后匆忙离去。
不一会儿, 一位头戴儒冠,身着儒袍的冷艳女子从清雾缭绕的山道走来,杵着一柄古朴长剑,面无表情,正襟危坐,遥遥看向江面, 好整以暇的等着某人到来。
周寂心地善良,为人最是仗义,当即向甲板上的徐凤年打起小报告:“徐凤年,你姐提着剑在岸上等你呢~!”
眼看船只就要靠岸,徐凤年这会儿正有些忐忑不安,看到周寂狭促的笑容顿时泛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慌乱跑到船头,奋力向前张望。
随着船只临近,薄雾逐渐淡去,徐凤年望见那个持剑的熟悉身影,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嗖~的一下就往船舱逃,却被周寂揪住衣领,提溜回来, 不以为意道:“怕什么,她是你姐, 最多也就砍个半死派人送回北椋, 总不能真杀了你吧?”
徐凤年欲哭无泪,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苦笑道:“你这么说,还不如杀了呢...”
周寂闻言哈哈大笑,李淳罡听到两人交谈走上前来,看着徐凤年强装笑颜朝岸上走去的背影,迟疑道:“他二姐有那么可怕吗?”
“亲情多深,就有多怕。”周寂幽幽轻叹,随即洒然一笑,示意道,“我们也走吧。”
徐凤年早早就上了渡桥,只是一直不敢再往前走,回头看到周寂和李淳罡跟上,这才松了口气。
绕过渡桥围堤,徐凤年脚步越发轻快,原本发憷的假笑化作发自内心的欢喜,一通小跑迎了上去。
即便徐渭熊表情仍旧清冷,看起来毫无波动,但徐凤年嘴角扬起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无法收起,“姐~”
‘锵~’
笑容收敛,准确来说是僵住。
回应他这一句久别重逢的‘姐’的是剑锋出鞘时的峥鸣。
看到徐渭熊真的拔剑, 徐凤年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联想到周寂刚刚说的话, 徐凤年心里咯噔一下。
老周这张乌鸦嘴,不会真被他说中了吧?
要死要死要死~~
以二姐霸道强势的性格,为了阻止我去武帝城,说不定真会把我砍成半死,送回北椋。
“老.....”徐凤年本想喊周寂救他,结果一回头才看到周寂走的最慢,远远落在后面,这会儿刚过渡桥,还没走完围堤。所幸李淳罡一路听闻徐渭熊不少‘坏话’,板着张脸跟在徐凤年身后,一心想帮姜泥出头。
电光火石间,徐凤年当即改口,急声道:“前辈,救我.....”
“???”
徐渭熊秀眉微皱,诧异的看了徐凤年一眼,搞不懂他又犯了什么病,徐凤年被这道眼神一瞪,顿时手脚发寒,心里发憷。
“徐渭熊见过李先生。”徐渭熊正颜看向李淳罡,清冷道:“龙虎山一声剑来振聋发聩,一路多谢先生护持,这柄古剑红螭特意送给李先生。”
搞这么一出原来是为了送剑?
徐凤年抹了把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上前劝说道:“姐,我那儿不缺剑,你的剑自己收好。”
徐渭熊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将徐凤年吓退几步,沉声道:“晚辈只会剑术不通剑道,这剑在我手里只是明珠暗投。”
“剑是不错,养剑的功夫也足,只会剑术过谦了吧?”
李淳罡嗤笑一声,剑指一扫,徐渭熊只觉古剑红螭宛如活物般脱手而出,绽放一道幽红弧光,绕身一周,重归于鞘。
“龙虎山之后,对我来说有剑无剑都是一样的。”
李淳罡脑海闪过周寂展露过的那道通天彻地的剑纹,红螭虽好,但也不过凡兵,对他的帮助甚至还不及观看剑纹幻影来的大。
徐渭熊能感觉到李淳罡好像对自己颇为不满,却又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他,只得不动声色的拱手道:“李先生剑法通神,令人佩服。”
“看吧,这不是没打起来吗?”
就在这时,周寂悠哉悠哉的才从围堤走来,看向一脸幽怨的徐凤年笑了笑。
徐凤年眼角肌肉抽搐,横了他一眼道:“都什么时候,还在拱火。”
“周公子。”徐渭熊看到周寂,欠身颔首道,“凤年顽劣,这一路多谢公子护持,听闻公子一直寻找上古遗物,我在学宫查遍佛道经典、传世古籍,将其中所得秘闻收录一册,希望能对公子有所帮助。”
徐渭熊从袖中抽出本书册,双手递来。
周寂微微一愣,接过书册道了句“多谢。”
众人寒暄几句,一直窝着火气的李淳罡忍不住道:“听说,你欺负过姜丫头?”
本来还是其乐融融的气氛随着李淳罡带着怒意的训斥,立马变得沉闷起来。
徐凤年一看坏了,正想开口解释,却见徐渭熊骄傲的扬起下巴,毫无避讳的大方承认道:“有这回事儿。”
听到这里,李淳罡哪还能忍,上前一步,抬高几分的声音毫不掩饰心中的盛怒,“瞧不上她?!”
这还是徐凤年第一次见到李淳罡这么‘生气’,再加上二姐从不服软的性格,徐凤年真就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奈。
“老周,你还笑~!他们都快打起来了。”
徐凤年瞪了周寂一眼,哭丧着脸道,“早知道就不拿姜泥和二姐的矛盾激他了。”
“我看李剑神只是想帮姜泥出出头,并没有真的生气,应该打不起来吧?”不知徐凤年没见过,周寂也没想到李淳罡反应这么大,语气有些不确定道,“应该...吧?”
面对李淳罡气势汹汹的质问,徐渭熊怡然不惧,仍旧一副倨傲神情,理所应当道:“自古婆媳姑嫂多不合,不见得那些婆婆嫂子便都是恶人,无非是想让入门女子多惦念自家夫君的好,家母走的早,这恶人只好由我来当。”
此言一出,于平地间,起波澜惊雷。
李淳罡愣了愣,全然没想到徐渭熊会这么回答。
盛怒的气场顿时泄去,一直板着的表情也舒展开来,傻眼道:“这么说,你也觉得姜丫头跟这小子能成一对?”
徐渭熊轻蔑瞥了眼旁边僵住的徐凤年,嗤笑道:“就他们俩?猪都能看得出。”
“看吧,打不起来。”周寂耸了耸肩,转头看向徐凤年,却见徐凤年转身坐在围堤上,双袖掩面,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姑嫂不合是人家事,只要有人站姜泥徐凤年一对,那就是李淳罡这个头号粉头的统一战线,斜目打量一番徐渭熊,感觉没在说谎,李淳罡端起剑神的架子,正颜道:“那好吧,我本来打算替姜泥出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没法动手了。”
“不过话还是得说。”李淳罡加重语气道,“徐渭熊,你资质不错,可还是比不过姜丫头!”
徐渭熊转身看向徐凤年道:“别捂脸了,我们刚说的话都听到了吧?”
徐凤年放下袖摆,反驳道:“这话跟你说的啊。”
“姜泥剑道高低跟我有什么关系?”徐渭熊横了徐凤年一眼道,“将来夫纲不振的又不是我。”
李淳罡嘿嘿笑了起来,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和善道:“你这丫头真是有趣啊,徐骁有你们这些儿女真是他的福气。”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待我将大黄庭转化为老周教我的琼华心法,怎会可能夫纲不振?”
“除了大黄庭之外,你会的,姜泥从我和李剑神这里也有学到,以她资质说不定哪天真的可以追上你。”周寂一本正经的开起玩笑道。
姜泥的资质可是经过李淳罡和周寂双重认证的。
回想起这些年姜泥在自己这边受到的‘欺负’,徐凤年表情一僵,心里顿时泛起危机感,倘若真被姜泥那丫头追上,就以她的那个犟脾气,以前怎么被欺负的可不得怎么报复回来?
“你又在嘀咕什么呢?”徐渭熊看向徐凤年,语气清冷平静,在徐凤年听来却是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
“没什么。”徐凤年绷直身子,赔笑道,“对了姐,你怎么会在这儿等我啊?知道我们要来?”
对于徐凤年僵硬的转移话题,徐渭熊沉声道:“有什么话到我住处再谈。”
徐凤年本想叫李淳罡和周寂一起,却见徐渭熊率先开口道:“李先生,周公子,我已派人为二位安排住处,我和徐凤年还有家事商谈,稍后片刻,还请见谅。”
“李前辈一路帮我良多,老周更是我至交好友,他们都不是外人....”徐凤年还想争取一下,却被周寂主动回绝道:“你们姐弟许久未见,又要聊些家事,我就不过去了。”
徐凤年转头看向李淳罡。
李淳罡来见徐渭熊就是为帮姜泥出头,如今误会化解,还知道了徐渭熊支持姜泥跟徐凤年一对儿,对他们聊什么更不感兴趣了,摆手道:“我也不去。”
“你...你们.....”
你们要不是不过来,不就变成由我独自承受二姐的气场压力了吗?
徐凤年颤抖的手指指了指两人,气苦的表情仿佛是在指认‘叛徒’。
“凤年。”徐渭熊走来两步,看到徐凤年没有跟上,开口唤了一声。
徐凤年‘哦’了一声,宛如小孩一般,乖乖跟在徐渭熊身后。
“徐小子!”
李淳罡突然想起一事,上前叫住徐凤年,从他手里借来神符。
眼看两人走远,李淳罡当着周寂的面把手掌摊开,神符化作一道流光飞逝,隐入云雾深处,藏于徐渭熊和徐凤年说话的窗前。
周寂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李淳罡还有这一手‘窃听’技巧,李淳罡分出大半念力操控神符窃听,凝神道:“徐渭熊以送剑试探,又以家事和徐凤年密谈,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周寂本来已经打算要走了,但看到李淳罡这般信任自己,当着他的面将意识分出一半。
倘若此时出现一个天象境甚至指玄境高手出手暗杀,即便切断念力反抗,李淳罡不死也将重伤。
摇了摇头,周寂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躺椅放在旁边,躺坐下来,笑道:“那你听出什么蹊跷了吗?”
李淳罡微闭双目,将意识沉入神符当中,狂风呼啸、云雾缭绕,悬崖峭壁之上,徐渭熊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几眼,确认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没在,这才关闭窗户,将铜铃垂于窗扇的缝隙前。
“你知不知道现在天下两件事最引人瞩目的是什么?”徐渭熊坐到桌边,为徐凤年倒了一杯茶水。
徐凤年接过茶水,露出疑惑表情。
“一个是李淳罡再临武帝城。”徐渭熊沉声道,“所有人都在猜他要和王仙芝再决高下,报当年断剑之仇。”
徐凤年笑道:“李前辈和王仙芝没仇,断剑的事儿他没放在心上。”
“这一战,会发生吗?”徐渭熊轻声道。
徐凤年沉默片刻,无奈道:“有可能。”
“那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徐渭熊轻声道,“有传闻,桃花剑神邓太阿也在赶往武帝城,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赶往武帝城?”
“观战?”徐凤年好奇道。
“武学至终极之境,有飞升传闻,虽有传言龙虎山上任掌门齐玄帧就是飞升天界,但飞升之事终究真假难辨。”徐渭熊轻声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李淳罡和王仙芝全力交手,或许就能打开天门,出现飞升之机。”
“所以邓太阿也想借这个机会飞升天界?”徐凤年迟疑道。
“而那时候,你偏偏也在武帝城。”徐渭熊看向徐凤年,神色清冷,眼底闪过一丝担忧,“这三人若是混战,谁能保你性命?”
“老周啊。”徐凤年不假思索,下意识道。
徐渭熊摇了摇头,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到时他也会去争这飞升之机?”
“姐!”徐凤年听出徐渭熊的言外之意,一脸严肃的看向她。
“我知道你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未曾学武,更不可能带着李淳罡共赴武帝城,但今时不同往日......”徐渭熊叹息道,“飞升之机对于武者何其宝贵,一旦天门打开,你能保证他在面对如此机缘的情况下,仍会顾及你的安全吗?”
“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