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穿着白衬衫,牵马在湖边,他身边站着他父亲的扈从骑士洛克·奥利弗。
“殿下的命令我已全部转达,”兰斯说,“很抱歉将你们卷入这次的行动中。”
“少爷,用不着道歉。”奥利弗拍拍胸口说,“我这条命是老公爵给的,现在老公爵不在了,就归少爷管。别说是一匹马,就算是我这颗脑袋,为了少爷能说扔就扔。”
随后他向四下里张望两下,压低了声音:“那么少爷这次可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兰斯疑惑。
“贪污行贿,和外敌勾结之类的,”奥利弗向他挤眉弄眼,“或者更严重的,和异教徒有关?”
他指的是路加。
“我不懂你的意思。”兰斯淡淡说。
“竟然不是?”奥利弗惊讶,“看少爷昨夜那么急切,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小王子又破例这么早跟少爷回来,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少爷手上呢。”
是,又不是。
并非为了寻找罪证,兰斯察觉到了路加有危险,才会急切前往。
路加被他抱回来,不是因为落了把柄,而是因为身体虚弱,无力反抗。
兰斯动了一下手指,又想起了隔着毛巾抚摸殿下金发的感觉。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垂了眼说。
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拍在他肩头。
奥利弗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笑着安慰道:“没关系,这次失败了就下一次,我相信少爷一定能逃脱他的魔爪。”
说完了,他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他那个该死的契约,我们大可以趁这次机会报复他一把……”
“我倒是对殿下的计划很感兴趣。”兰斯打断他。
憨直的扈从骑士迷茫地眨了眨眼。
……怎么感觉今天和少爷聊天磕磕绊绊的呢?
“是、是,少爷说的对。”奥利弗立刻脑补出了兰斯的理由,“做什么事都要尽力做到最好!即便是小王子的任务,也不能忘了骑士的契约精神。”
兰斯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莫名。
奥利弗没注意到。他感慨道:“不过那家伙也真容易轻信,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教给了我们。”
“那么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兰斯将缰绳递了过去。
信任?殿下不会对他们产生信任。
以殿下的性情,一定会安排另一重保障,而这个任务对三名扈从骑士来说只是一次考验。
兰斯望向不远处的府邸。
在尔虞我诈的王室中,殿下恐怕一直都在学习如何“不信任”吧。
“路加·查理曼”还年幼的时候,曾经很信任一个人。
赢了和哥哥的对决,得到“狮心王”之后,他默默望着剑术老师的遗体被抬进棺椁中,棺椁埋在地下,墓碑前放了漂亮的小紫花。
剑术老师是因为他太露锋芒而被谋杀的。
露水从花瓣上滴落,他蹲在墓碑前,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直到国王为了讨他欢喜,将十几个彬彬有礼的中年男性领到他面前。
“你需要新的陪伴。选一个做你的管家吧,我的小金丝雀。”
在所有人里,他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叫亚伯的人。
——亚伯和他被谋害的剑术老师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我将永远忠于您,永远服侍您,我的殿下。”亚伯用那张忠厚的脸发誓。
太像了,简直像刻意送到他眼前一样。
不是没有怀疑,不是没有猜忌。
只是会想,如果他待亚伯以真心,用最高的礼遇对待他,以最好的酬劳犒赏他,亚伯会不会也有所感动,用真心回报他呢?
“殿下……西北猎物丰厚……定能满载而归。”
火光下的老管家神色晦暗不明。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亚伯做出了决定,他也做出了决定。
心脏却仍在隐隐作痛。
马车上,路加皱着眉从睡梦中醒来,车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自从穿越后,他每夜都在做梦,从梦境碎片中零零散散地获得了原主的部分记忆。
那些尤为深刻的记忆,甚至会影响到他的心情。
“他不死,你就得死。”路加冷冷嘲讽道,“既然是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可难过的。”
“殿下,您感觉怎么样?”
温雅的声音从车厢另一角传来,兰斯的绿眼睛望着他,嗓音里含着关切。
路加这才发现,由于心脏绞痛,自己的手一直按在心口上。
他清了清嗓子,恍若无事地收回手,冷淡道:“或许是旅途疲惫,有些烦闷了。”
此时正是正午,他们的五辆马车夹杂在国王和贵族们的车队里,前往都城之外的圣鸿林夏宫,参与一年一度的“国王狩猎日”。
那里建立着一座华丽的宫殿,夏宫外的王室森林面积庞大,因为免受伐木者和猎人的侵扰,森林里树木繁茂,野兽庞杂,是王室贵族最向往的狩猎天堂。
由于要见到他亲爱的国王陛下,路加被迫换上了宫装裙,这让他本就烦闷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迟早要把这身行头换下来,他发誓。
此时少年一袭红裙,裙摆如玫瑰盛放,整个人深陷入深色的丝绒软枕中,更衬肌肤细白娇嫩。
一只娇生惯养的金丝雀,表情却凶恶得仿佛能一口咬死一头雄鹿。
咄咄逼人地美艳,只是脸色苍白得让人心疼。
这或许是因为路面崎岖,而马车行驶得不够平稳,兰斯想。殿下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不习惯舟车劳顿。
他挂起窗帘,展开车窗。
潮湿的风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吹入车厢内,路加顿觉头脑一清。他望着窗外匆匆驶过的林木思索,鼻尖忽然飘来了红茶和牛奶的芳香。
他面前有一盏白瓷杯,奶茶温柔地转着漩涡。
路加扫了一眼微笑着的兰斯。
他从兰斯手中接过茶盏,小小抿了一口。
甜牛奶,腥味小,甜味重,蕴藏着红茶的香。
路加舌尖微颤,眼睛满足地眯起。
若是换了个人肯定会嫌这红茶太甜,但它的味道对路加来说刚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尝便知道是用了心。
“手艺不错。”路加挑剔地说。
“殿下喜欢便好。”兰斯笑着说。
他笑容平和宁静,像蒙着雾霭的远山,即便是鸟儿振翅的微小声音都清晰可闻,从山那里得到回响。
路加感觉自己就是那只鸟。
他的心绪平静多了。
“你会杀死叛徒吗?”他抿着奶茶问。
“我想不会。”兰斯说。
“也是,”路加揶揄他,“毕竟圣子阁下是为了宽恕罪人而来人间的,不和我们这些俗人同流合污。”
兰斯淡淡看了他一眼,表示不赞同拿圣灵降世开玩笑——不过也只是“淡淡”的责备。
“不过,你真的能像教义中说的那样完全宽恕叛徒吗?”路加说,“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还是会愤怒吧。”
“我没有过您所说的体验,殿下。”兰斯道。
他最亲近的人,温士顿老公爵已经过世了,修道院里养育他的嬷嬷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所以他可以免于体会到被重要之人背叛的痛苦。
……如果是殿下背叛了他呢?
不,这种情况根本不会发生。他无欲无求,一无所有,无法被夺走任何东西,也就谈不上被背叛了。
他正想着,忽听路加轻声开口:“我明明对他足够好,为什么他还不满足,连命都不要呢……”
小王子目光空茫,举着茶杯的手悬停在半空,摇摇欲坠。
他在为那名管家的背叛而难过。
“‘贪婪’是人的原罪,殿下。”兰斯宽慰他说,“人的欲望永远都不会满足,这并不是您的错。”
兰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他自己就可以超凡脱俗吗?
他对殿下,最初是“想多看一眼”,然后是“想画下来”。
殿下满足了他的欲望,他便贪婪着“真正触摸”,贪婪着“画下裸|体”……
——以后还会有更贪婪的愿望吗?
比“触摸”更贪婪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像歌声一样的柔软音调忽然闯入他的脑海。
兰斯一怔,双手因紧绷而颤抖,极力克制住想要向神忏悔的冲动。
“殿下,茶要凉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嗯。”路加心不在焉地说。
明明不烫了,他还是很珍惜似的小口抿着奶茶。每一口甜腻都将他从原主的梦境里拉回现实,让他的心脏落回实处。
……毕竟原书的兰斯洛特可不会调制这么合口味的奶茶。
是啊,他和原主的人生轨迹,已经完全不同了。
路加望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阳光从云层间隙倾泻而下。
就在这时,疾行中的马车突然停止,受惯性影响,路加猛地向前扑倒。
他本能闭上了眼,但想象中磕碰的痛感并未出现。一双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身躯,没有让他撞上厢壁。
路加缓缓睁眼,满目是银色丝缎一样的长发,细嗅还有浅浅的草木香。
白瓷杯碎在身旁,那些他舍不得喝掉的奶茶从兰斯身上淌到了软枕上,满室都是甜腻的奶香。
他忽然灵光一现。
路加迅速挣脱对方的怀抱,抬脸时,鼻尖蹭过了兰斯的下颌线。
他从地毯上捡起半罐侥幸未碎的牛乳,往自己身上一倒。
——这样一来,红裙洒了牛乳,彻底没法穿了。
路加将牛乳瓶随手一扔,吸足一口气,故意高声喊道:“看你做的好事!这么贵的衣服就这么被你毁了,你赔得起吗?”
他一边喊,一边向兰斯眨了一下右眼,最后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穿回男式骑装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吗?
路加心情非常愉悦。
他没有注意到,他忠诚的仆人并未像以往那样发出礼貌的回应,而是僵直着身体,连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有那么短短几秒,兰斯的手握在了小王子的腰身上。
柔软的金发蹭在他颊边,带着能融化一切的温热。
恶魔实现了他不该有的愿望。
——而殿下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