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 君怀琅头痛欲裂。
朦胧之间,还没睁眼,他先抬手揉了揉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
昨日确实喝得有些多。他虽向来醉时不显醉态, 但一旦喝多了, 宿醉却是厉害得很。
他缓缓出了口气, 按着自己的额头, 慢慢地揉。
他的意识稍清醒了点,紧跟着便觉嘴唇有些痛。
他收回按在额角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破皮了。
顿时,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让君怀琅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虽醉酒,却还不至于断片。
所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他将沈流风送回家去之后,便自回了府。走到半路上,薛晏在那儿站着等他, 紧接着,他就将跟在自己后头的小厮赶走了。
自己同他说了些话,都是些胡话……或者说, 是他仅拿来劝说自己,却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却全酒后吐真言,说给了薛晏听。
再之后……
君怀琅按着自己嘴唇的手不由得动了动,轻轻蹭过自己的唇瓣。
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吻, 又狠又重,不得要领还粗鲁,檀香和酒味混在一起, 搅乱在两人的呼吸之中。
他几乎被吻得喘不上气,而唇上的伤口……也是那个时候,被薛晏咬出来的。
君怀琅的脑子懵成了一片。
就在这时,拂衣听到了君怀琅床帐中的动静。
他小心地将床帐拉开个小缝隙,轻声道:“少爷这么早就醒了?您昨日吃多了酒,还是再睡会吧?”
床帐外透进昏暗的光,向来天都还没有大亮。
君怀琅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昨天夜里,我怎么回来的?”
他昨天的记忆,只停在了那个吻上。
君怀琅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被面。
就听拂衣小声哦了一声,说道:“啊,是广陵王殿下送您回来的。”
……果然。
拂衣接着道:“我还见少爷嘴唇上有伤口,问王爷这是怎么了呢。”
君怀琅攥着被面的手收紧了。
“……他怎么说?”他嗓音哑了下去。
光线昏暗,拂衣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僵硬和紧张,自顾自地道:“啊,王爷说了,让我明天自己问您。”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
“少爷还记得是怎么弄的了么?”拂衣顺着问道。
君怀琅咬了咬牙。
狗咬的,他心道。
“磕的。”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昨日酒杯上有个豁口,在杯子上磕的。”
拂衣应了一声。
“那少爷接着睡吧?”他道。“再晚点儿,奴才再喊少爷起来。”
君怀琅闭眼,应了一声。
拂衣放下床帐。
就在这时,君怀琅又开口了。
“拂衣。”他说。
“少爷您说。”拂衣忙问道。
床帐里的君怀琅咬牙。
“今日起,广陵王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许来。”他说。“包括广陵王。”
——
进宝来了几次。
他家主子莫名其妙,自己成日坐在书房里发呆,然后便是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自己往世子殿下那里送。
什么吃食水果、书籍玩意、笔墨纸砚、奇珍异宝,进宝只觉自己是个走货的货郎。
不过,他也确实次次都被拦在门外了。
他和拂衣也算关系不错,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拂衣也说不知道。
“那夜回来就这样了,我也着实不知怎么了。”拂衣实诚地道。
于是,进宝接连铩羽而归。
不过,他家主子也不怪他。见他原封不动地把送去的东西带回来,丁点儿没罚他,就像没看见似的,若无其事地就安排他去做别的事了。
不过要不了多久,还让他去送。
即便脸皮厚如进宝,也有些遭不住了。
这一天几顿地吃闭门羹,谁受得了啊?
终于,进宝又一次将送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时,终于抗议了。
他抖着腿,小心翼翼地对薛晏说道:“主子……人家那儿就说,只要是咱们这里的人,都不让进。”
薛晏拿笔的手顿住了。
片刻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蘸了蘸墨,问道:“……世子呢?”
进宝说:“听他们院里的人说,一早儿就去书院了。”
薛晏没有言语。
进宝等了一会儿,见他主子确实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谨慎地建议道:“主子如果……真想给殿下送点东西,不如您亲自去一趟?”
毕竟照目前这个形式看,进宝拿头保证,一定是主子哪儿惹到世子殿下了。
他招的情债,干嘛折腾自个儿啊。
再说,君怀琅院里的人胆子再大,敢拦这个活阎王?他只要硬闯,指定能见到世子殿下的人。
薛晏却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出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再等等。”他说。“……他现在肯定不想见我。”
进宝:??
于是这日之后,君怀琅每日早出晚归,都是往书院中去。
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堤坝在修葺,衙门中有薛晏。他只得每日往书院中去,佯作用功地和书院众学子们,读那些他早在前世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书院中的学子们,大多对儒家经典奉若神明,学起来也怀着一颗虔诚又真挚的心。
那日君怀琅从书院门口路过,正好听见一个书生侃侃而谈。
“莫看四书五经只薄薄的几本,可世间的诸般难事,都能靠它们解决呢!”
君怀琅闻言,淡笑着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他也这么想过。但之后才知道,世间真正难的事,是谁都解决不了的。
四书五经里的道理做不到,即便孔孟在世,他们也做不到。
比如前世他君家风雨飘摇的宿命。
他父亲受害,母亲自戕,整个家族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幸而他已经考了科举,入了朝堂,也深得清平帝的信任。
但仅有帝王的信任是不够的。他出身世家望族,向来是寒门出身的江党抨击的对象,每日弹劾他的折子隔几天就会在御案上出现几本。他又不愿与许家合污,许家也同样忌惮他。
而旁的众人,只看得见君家煊赫,他年少有为。
他在朝中受人孤立,时日久了,清平帝也会起两分厌倦。此后,江山飘摇,他连自己妹妹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殉国,全府上下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个,和一众指望着靠他而活的亲族旁支。
……再比如这辈子的他。
明明前世那些失控的事,都在慢慢走上正轨,但这一世,失控的竟成了他自己。
他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了,要去爱上前世玷污了妹妹的仇人。
即便那书似有几分蹊跷,即便那人对自己也……他却仍不敢凭着心中的几分侥幸,去孤注一掷地冒险。
这几日来,他兀自同自己拉扯,没人能教他该怎么做。
接连几日,君怀琅的心情都沉沉地落在谷底。
而金陵也没晴几天,又接连下起了雨。
往常,君怀琅下雨时只会偶尔去堤坝,并不会真在书院里浪费时间。
可堤坝旁边的官道到现在都还圈着在修路,君怀琅去不得,便仍旧日日往书院里去。
雨这般大,没法步行,只得乘马车。但一到雨天,路上的马车便会多些,他每日放课时,便总要在书院门口拥堵半天,才能磕磕绊绊地上大道。
这便让君怀琅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更多了几分焦躁。
一直到了这日。
这日,君怀琅的马车才在书院门口狭窄的道路上挤出来,刚行了一会儿,便又被堵在了路上。
“……怎么了?”君怀琅不由得皱眉问道。
就听前头的车夫道:“回少爷,前头有运送石料的队伍,瞧着是往北去的。”
“往北?”
君怀琅打起车帘,往外看去。
就见朦胧的雨幕之中,确有一队人马粼粼地走过。平板车上驮着砂石,用油布盖着。
君怀琅的眸色沉了沉。
哪有下着这么大的雨修路的?不仅视线模糊看不清,工人们也要冒着雨赶工。再加上修路的砂石要和水,砂石和水的比例都要拿捏好,否则路面的坚硬程度就会受影响。
下着雨,水从天上落,谁都控制不住定量,怎么能这会儿修路呢?
无论是他父亲还是沈知府,都不会这般胡闹的。
君怀琅扣了扣车厢,对车夫道:“你去,找一个他们的人过来。”
车夫应下,撑起伞便跳下了车。
他们的马车是巡抚府的,故而远远一看就知是官家的。那队人马不敢怠慢,立时便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领头的那个冒着雨,一路小跑到了君怀琅的车前。
“这位官人,您吩咐?”那人站在车外道。
君怀琅打开车帘,就见一个大汉站在外头。
“负责你们修路的是谁?”君怀琅问道。“下这么大的雨,为何急着运送石料?”
那人顿了顿,大雨之中,君怀琅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这,官人有所不知。府衙中的大人催工期催得紧,运送石料又费事,小人便自作主张,赶着这会儿将石料运过去。”
君怀琅问:“哪位大人催?”
那人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小人一介平民,也认不出哪位大人,只听戴乌纱帽的官爷吩咐。”
君怀琅皱眉。
这样的话,在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了。
虽说他也盼着官道能早些修好,但若这么不计后果的赶工期,早晚都要出事故的。
他嘱咐道:“运送的话没什么,但下雨之时,万不可赶工。”
那人诺诺应是。
君怀琅点了点头,道:“去吧。”
见他淋了半天的雨,君怀琅还不忘拿出马车上备用的油伞,递给那人。
那人连连道谢,撑伞走了。
在他撑起伞的那一瞬间,原本被大雨模糊了的面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君怀琅一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工头的五官……
看起来有几分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