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操纵, 多么便捷的能力。
黑子哲也缓缓伸出手,动作颇为迟疑,掌心贴上机舱内侧的有机玻璃, 与窗外人目相对。不多久,另一侧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掌心同样附上, 轮廓隔着机窗细密贴合,近在咫尺, 又?始终无法触碰。
机舱内的喧嚣声愈发嘈杂,回?过神来的乘务员连忙前往机舱头?部,汇报突发状况。
黑子哲也当?即开始善后。
机舱内蛰伏在各处角落的影子开始行动,迅速毁坏一切可能留下证据的设备, 让手机平板悄无声息花屏,杜绝一切影像外露的可能。
他乘坐的飞机是普通客机,不管怎么说,中原中也的举动太高调了, 一不留神便会上新闻头?条, 更糟糕的是万一身?份暴露,极有可能进化为外交问题。
毕竟港口黑手党的每一个高层, 清算下来人人都?能看几百次死刑了。
所以中原中也究竟为什么会不理智到这种地步?
两人之间隔着机舱, 彼此很?难听见对方在说什么,他略作犹豫, 借由掌心相交之处的阴影潜入影界, 很?快从玻璃另一边的阴影处探出, 十指交扣。
空气被破开的飓风狠狠拍打在黑子哲也身?上, 刺得他面颊发痛。但很?快,从掌心蔓延至全身?的暗红光芒阻隔了一切,哪怕他正以违反万有引力的姿势贴在机舱外壁也如履平地。
他猛地被中原中也揽住腰, 身?体不再与机身?有任何接触,视野微弱地抬高几分,再次停下时,两人已经站在机身?顶层。
他们在组织的正装格外相似,从头?到脚一水的黑色,再披一件长风衣,头?戴款式相近的礼帽,站一起时,相似程度其码有八成。
理智上,认为中原中也的举动过于草率不计后果是一回?事,情感上,黑子哲也从来不会真正嫌弃他的任何行为。更何况是在他自认精神状况过于糟糕的时候,中也君的出现?,很?大程度抚平了他出现?混乱杂音的心弦。
黑子哲也攥紧他的手:“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不至于腻歪到天天视频电话,任务在身?时,各自的空闲时间很?难安排到一块。于是从黑子哲也去赤司征十郎家里合宿时开始,两人已经很?久没有空下来好好联络了。
也因此,眼?前一切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中原中也叹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揽住对方腰的手,摁了摁礼帽,将帽檐朝前方微微压低些许。
“突然打来电话又?突然挂掉,回?拨也接不通,就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解释道?,深蓝色的眼?眸漾着莫名复杂的色彩,“本部正好有一批货物要送去交接,我就跟着飞去洛杉矶,没想到路上又?看到你的定位往回?走。”
更主要的是,那?时在飞机上的他,收到了自首领那?转了一道?弯黑子哲也不久前所写的任务报告。
内容过于骇人听闻,每一寸都?稳准狠扎入黑子哲也内心最脆弱之处,让人不禁回?忆起最初,因为家人身?亡在混沌中哭得不能自已的那?个孩子。
哪怕他相比那?时坚强太多,中原中也也不希望他继续难受下去。
所以他想都?没想跳了飞机,直接半路拦人。
“这样啊……”
黑子哲也低声呢喃着,突然泄了劲似的,把脸埋在中原中也颈窝处,浑身?骨头?柔若八爪鱼,就是不肯支撑自身?重量,死死扒在唯一能让他依靠之人身?上。
一般情况而言,森鸥外不可能放人放得如此爽快,中也君虽不是脑力派,一些基础简单原则却不会错,光明?正大拦飞机简直就是故意向政府放递把柄。
……又?是一次不受控制的“书”的操纵。
“我累了,中也君。”黑子哲也声音疲惫,慢慢拱了拱,脑袋微微侧过些许说着耳语,“讨厌的人全部凑成堆,孜孜不倦给我添麻烦,还?把我一直蒙在鼓里。”
他的话软绵绵,任谁都?能听出明?晃晃的抱怨,还?有不甚明?显的撒娇,把软弱一面外翻,委屈的不行。
跟他平日?展露的性格完全不同。
这已经是黑子哲也竭力抑制情感的结果了。
少年模样的干部叹着气,鼻息打在恋人耳畔:“太讨厌了。”
“那?把他们都?碾碎。”中原中也眸色微暗,放狠话的同时,不忘轻轻拍打少年后背,安抚着,“我一直在这里。”
“父亲和?母亲的死,是他们算计好的。”黑子哲也慢慢吞吞抬起头?,他本来就习惯面无表情,哪怕此时此刻,也无意识将面瘫贯彻到底,唯独那?双平日?透着亮的眼?睛,此刻宛如蒙上一层黑雾,“我的存在也是他们安排好的。”
“我早就不会做普通生活下去的梦了,但这时突然有人告诉我,属于黑子哲也的平凡人生被偷走了,你所奢求的东西本该是你拥有的……果然还?是会难受。”
“说到底,属于黑子哲也的一生,到底在活什么?”
如果他的猜测为真,那?么早在他国?中时期,作为幻之第六人的他与同伴在赛场上挥洒汗水时,那?时已经有人在暗中等候着。充满恶意的视线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只等待某个契机,将一切在奔赴向光明?路途上踽踽独行的芽苗碾碎。
他本来有平凡却幸福的家庭,也可能以正常方式唤回?四分五裂的友情的。
“……”中原中也沉默许久。
这种时候,任何言语安慰都?过于苍白无力。
他的状况跟黑子哲也相似又?不同,都?被曾经珍重的同伴伤害过。不过一边毁得太彻底,根本不可能回?到过去,来到港口黑手党好他也不再留恋;另一边,严格来说只能算集体中二病爆发历史遗留问题,远远未触及到原则底线,努把力完全可以通过体育赛事解决。
当?然还?有最严重的一点,中原中也知道?他的亲生父母还?活着,虽然至今没相认、以后也不会相认,但确实有好好生存在世。
黑子的家却再也挽回?不了了。
但这种时候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行,本就在安慰人方面过于笨拙的干部抿嘴,动作缓慢却坚定的将黑子哲也抱得更紧一些,嗓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说:“为了所珍重的人,为了我,不行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他看到黑子哲也仰起头?,四肢完全不使劲、八爪鱼一样的站法硬生生让他矮了中原中也一头?。
“中也君,完全不适合说情话。”他面无表情,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太奇怪了。”
中原中也一噎:“……不要每次都?故意破坏气氛就不奇怪了。”
他看到少年绽放出格外温柔的笑,机械般很?少有弧度变化的五官变得柔和?,仿佛几分钟前,整个人精神坏掉一样不停絮絮叨叨的行为从未出现?过。
中原中也微微怔住,略微变换姿势,把已经滑到快坐地上的黑子哲也往上捞了捞,感慨道?:“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但他表现?得越轻描淡写,越让人无法放下担忧。
“我不是小孩子了,中也君把怀抱借我用用,很?快就能振作的。”黑子哲也又?笑笑,“现?在的我,果然做不到首领那?样,对很?多事还?会困惑迷茫。”
牵扯到家人时,他还?做不到完全理智。
中原中也却摇头?,像突然做下什么决定,打横把一身?干部打扮的少年抱起:“不,这样就好。”
双脚陡然悬空,黑子哲也愣了两秒,似乎有些困惑对方毫无征兆的诡异举动。反应过来这是标准的公主抱后,他徒劳张张嘴,犹豫半天,才吐出简短精准的语句表达感受。
“好微妙。”
“抱紧我。”中原中也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在飞机顶部站立,重力操纵能削减很?多不该有的麻烦,哪怕头?发外套在身?后涌动,眼?睛也不会因气流酸涩,能看到不远处机首下方缓慢逼近的海岸线。
中原中也突然加快步伐,朝机身?侧面飞速跃去,他避开横刮来的机翼,脚尖离开借乘一路的巨大铁鸟,抱着满目茫然的恋人,悬浮在空荡荡的碧空中。
云雾在身?旁触手可及,脚下大海一望无垠,广袤天地间,能互相依偎的只有彼此。
中原中也口吻玩味:“哪怕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放纵一下也未尝不可吧。”
“?”
不等黑子哲也疑惑,失重感陡然席卷而来。
他下意识搂住中原中也的脖颈,心脏怦怦直跳,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失了踪影,每一处神经末梢都?叫嚣着空洞,肺部也奋力挤压着,想将所有空气排出。唯有眼?睛,背对着海面没受太多影响,得以勉勉强强睁开,映入中原中也肆意张狂的脸。
他没有完全放弃使用重力操纵,至少头?顶的帽子还?好好戴在原位,外套也缝在肩膀上似的,像个完全不顶用的小降落伞飞舞着。
见到黑子哲也睁眼?,他突然低下头?去,在他因发丝随风飞舞裸/露的耳廓旁低语,“不要忍着,放心叫出来。”似乎觉得这句话不够,他又?顿了顿,伸手摘下同样被他用重力固定在黑子哲也头?顶的礼帽,末了,还?补充说,“只有我能听见。”
黑子哲也突然觉得风迷了眼?。
毕竟坠落速度如此之快,自己又?没带防风镜,眼?睛受不了刺激留校生理性的泪水也正常。
但他从来不擅长大声说话,哪怕情绪再激动,出口的话语也始终平淡无比、一本正经,好像天生就有块石头?压在咽喉,夺去他提高分贝的能力。
视野中,融洽无比的黑与橘模糊成斑驳色块,他努力睁大眼?,却怎样也无法看清。陌生又?熟悉的温热液体争先恐后离开眼?眶,没有止住的迹象,他蜷缩着,努力把脸埋在始终抱着他的青年衣襟前。
恍惚间,黑子哲也听到有谁在低声嘶吼,声音沙哑,仿佛在名为痛楚的酒坛中酿造几十年,又?被烈火焚烧许久,余烬中满满都?是苦涩残骸,委屈到让人心碎。
两人最终坠入茫洋大海。
重力操纵在最后起了效,大大减缓坠落趋势。入水仿佛游泳池原地起跳,破开水面的疼痛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几息间,身?上同样湿漉漉的两人便从海水中冒出头?,平时会因睡姿太差高翘起的硬茬蓝色头?发,此刻乖巧的紧贴面颊。
黑子哲也抽抽鼻子,眼?眶疑似被海水刺激狠了,红彤彤不说,周边还?布满血丝。
他开始晃晃悠悠踩水,唯独搂住中也脖子的手不肯放开。远处是遍布游人的海岸,黑子哲也的目标便是此处,慢吞吞朝前游着,奈何一身?西装吸了水后沉重无比,压得他很?难使上劲。
见折腾半天也没游出去几米,黑子哲也默默转头?,目光与同样湿透的恋人相交。
虽未发一言,意图却甚是明?显。
于是重力操纵再次发动,暗红光芒笼罩着两人,无风自动驶向那?片金灿灿的沙滩。
“别?把自己压抑太狠。”四周无人,中原中也像是随意提起话题,语调少了些肆意轻松,不知不觉再次交握的手略微施力,“时间久了,会坏掉的。”
黑子哲也沉默着,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嗫嚅着嘴,吞吞吐吐出一段声音微弱的言语:“那?老规矩。”
正好他的行李不多,没有托运,特?殊材料也能保证行李箱短时间内不会受到影界侵蚀,离开飞机时便拿上了,回?头?不需要赶去机场一趟。
完全可以趁这次闲暇开个海景房放纵一次。
中原中也吐槽:“……这不是根本没听进去吗。”
“不,只是觉得疼痛和?快/感有助于我恢复冷静。”黑子哲也说得一本正经,“而且脑子放空的感觉比较好受。”
“从刚才开始,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一百六十只中也君手拉手跳踢踏舞,踩得我脑壳很?痛。”见中原中也态度稍显抗拒,他开始强词夺理,“是中也君的错,所以还?请好好善后。”
中原中也:“……”
歪理就歪理吧,正好身?上全是海水,清理是免不了的。况且现?在的状况,他的确实想不到其他适合哲也发泄的方式。
过程他多注意点,总好过继续浑浑噩噩。
──
很?多时候,运气这种事确实奇妙。
两人上岸的地点恰好在洛山下榻酒店附近,中原中也在赶来时也做过多手准备,预订过同家酒店的大床房,地点选择自然也在这。
他们来时的时间,本不会与洛山部员碰面。
偏偏那?天训练场器械出了问题,影响到训练进度,教练决定把某天不在场馆的训练内容互换,让一群学生沿沙滩跑圈。
中途稍微落后的黛千寻,便完整目睹到两个穿着黑西装在海里游泳的奇怪家伙上岸全过程。
……还?一起进了酒店。
他木着一张脸,装没看见。
等他第二次路过的时候,那?个外表特?征足够张扬的橙发男人正好从酒店大门离开,换了身?干爽衣物不说,扭头?进了一旁便利店,出来时拎着袋子,里面装有颜色各异的长方形小盒子。
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防晒霜。
因为某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本来对他态度一般的实渕玲央,近段时间与他关系愈发好了。周边没旁人时,经常会谈些篮球部身?高最矮两人之间的问题,知心大姐姐操心心态尽显。
毕竟黛千寻算篮球部内最了解黑子哲也的人。
察觉到黛千寻又?顶起那?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复杂表情,实渕玲央放慢脚步,试图问询。
黛千寻理所当?然的不回?答。
只是两拨人毕竟住在同一酒店,洛山也不是全天无间断训练,晚间的休息时段还?算充裕。几天下来,双方无意碰到的频率直线上升,偏偏每次赤司还?不在。
黛千寻有看到那?两人情侣般的相处模式,黑子哲也的气色也不似往常,隐隐透出疲惫。
他能注意到,实渕玲央自然也能注意到。
又?是某天训练结束的傍晚,实渕玲央在电梯门开合的空隙,无意撇到两个在拐角处同进一间房的身?影,脑内同样被风暴席卷后,特?地抽时间来堵黛千寻。
他问道?:“你这些天心绪不宁的原因是这个?”
实渕玲央知道?黑子哲也相较正常学生来说,身?上有太多秘密,但他从未想过追根究底,甚至在小征不主动询问的情况下,也不会提及他知道?的信息。
但这段时间两人的态度过于反常了。
他想起那?个陌生橙发男人的背影,先前被黛千寻否认过的念头?再次升起。
实渕玲央瞳孔地震:“难道?真的是感情纠纷?”
他爱他,他不爱他,而是爱上另一个更矮的男人。发现?这一点后小征就开始冷战,还?是说在孤苦伶仃抚平心中的伤痛?
“都?说了不是……不过那?两个人应该、咳,这种时候明?智点,装没看见比较好吧。”
黛千寻习以为常的眼?神死,光训练已经足够让他精疲力尽了,他真的不想多关注那?个身?份一团乱麻,犹如中二照进现?实的影子在做什么。
“这样没问题吗?”再次被否认猜想的实渕玲央眉宇却没化解开,“不管怎么说,十六岁也太乱来了,而且那?个男人的气势很?不妙。”
黛千寻麻木点点头?:“因为是黑手党吧,大概。”
不管是什么,总之能跟黑子哲也沾边还?关系好的人,少不了往那?方面想。
实渕玲央微微蹙眉:“黛前辈,麻烦不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那?样可怕的话。”
银灰色发色的新型第六人侧目,压根没给出回?应。
“打算告诉赤司吗?”
“别?说胡话了,想也知道?不可能!”实渕玲央当?即否认。
“况且最近完全搞不懂教练和?小征在想什么,小征的状态已经影响到训练了,教练也看在眼?里,结果最后什么都?没说。”
黛千寻眼?神飘更远了,黑子哲也曾经疯狂输出的场面历历在目,他漫不经心道?:“因为邪王真眼?吧,等什么时候中二毕业应该就好了。”
“……从刚才开始你都?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黛千寻又?不回?答了,对于非宅文化爱好者,很?多事解释起来太麻烦,到最后也不一定能说清楚。
僵硬又?诡异的闲谈到此结束,向来活泼好动的叶山小太郎迈着轻快的步子,不知从何处冒出。
“啊嘞,这不是玲央姐吗?还?有黛前辈也在。”他声音轻快打着招呼,“刚刚不是还?说要去看夜景吗,为什么在这里。”不等那?两人回?答,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说起来最近你们关系好的不正常,发生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实渕玲央难得没对他的吵闹发表意见,表情同样复杂,难以言喻感几乎要突破五官化作实质。
见此场景,叶山小太郎顿时来了兴趣:“难道?是跟黑子有关的事吗?告诉我嘛!我也很?好奇啊!”
强者总是令人敬佩的,虽然黑子哲也完全不上场比赛,但他表现?出的实力足够让叶山小太郎为之振奋,期待感不言于表。
实渕玲央长叹着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猜测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跑偏的思路让他表情愈发纠结,连看向叶山小太郎的目光都?带有些许艳羡。
他揉揉太阳穴,感慨道?:“无知真好。”
“……”
黛千寻虽然没说话,但他难得的做出不符合他在篮球部独来独往作风的举动,缓缓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某间落地窗可尽览海景的酒店房间内,身?为话题中心的蓝发少年背对床沿,与海同色的眼?眸重新落入星光,随波光粼粼的海面共同忽闪明?灭。
他只披一条浴巾,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冷白色,依稀可见从脖颈蔓延至小腹的青紫痕迹。手中高脚杯斟满小半,随着他手腕的转动,葡萄酒醇香蔓延开来,却掩盖不过屋内长期空气不流通灌注满的栗子花香。
他轻抿一口红酒,眸色似忧郁又?似坚定,赤着脚踱步回?床前,双腿卸了力道?径直倒下,扑入肌肉却足够温热的怀抱,发尖水珠滚落。
“我准备向赤司君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