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这段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重现的,伯恩先生?”医生问道。
坐不安稳的杰森·伯恩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屋子布置得舒适温馨,看起来并不像医生的诊所,倒像私人住宅里的书房。米黄色的墙壁,桃花心木护墙板,深色硬木制成的老式书桌带着兽爪形底脚,两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沙发。桑德兰医生背后的那面墙上挂满了他的一大堆学位证书,还有许多重大国际奖项的证明,表彰他在心理学和心理药理学疗法方面取得的突破性进展。这些疗法都与他的专长——记忆——有关。伯恩仔细审视着这些东西,然后就看到了医生桌上银质相框里的那张照片。
“是你妻子吧?”伯恩说,“她叫什么名字?”
“卡佳。”桑德兰医生犹豫片刻之后答道。
心理医生向来都不愿意透露任何关于他们自己或家人的私人情况。这个医生倒是不太一样,伯恩心想……
照片上的卡佳穿着一身滑雪服,头戴条纹针织帽,帽顶还缀着个小绒球。她是个金发女郎,容貌极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镜头前很放松。她冲着镜头露出微笑,眼睛里映出了阳光,眼角处细细的皱纹让她显得特别柔弱。
伯恩感觉眼泪涌了上来。以前他会说那是大卫·韦伯的眼泪,但如今两个相互冲突的人格——大卫·韦伯和杰森·伯恩,他灵魂中的白天与黑夜——已经终于合而为一。确实,乔治敦大学的前任语言学教授大卫·韦伯正在越来越深地沉入阴影,但韦伯也让伯恩人格中那些最为偏执、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棱角变得圆滑起来。伯恩无法生活在韦伯的常态世界之中;同样,韦伯在伯恩那残酷阴暗的世界里也活不下来。
桑德兰医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伯恩先生,请您坐下来吧。”
伯恩照办了。能不再去看那张照片,让他觉得有些释然。
桑德兰医生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心底的同情。“伯恩先生,我估计这些记忆是在您妻子去世后开始出现的。这样的打击会——”
“不是的,不是那个时候。”杰森·伯恩立刻说道。但他这是在撒谎。零星的记忆就出现在他见到玛莉的那个晚上。它们让他猛然惊醒——那些记忆如同鲜明的噩梦,即便他把灯开得通明也无济于事。
血。他的两只手上都有血,胸口也沾满血迹。他抱着的那个女人脸上也全是血。玛莉!不对,不是玛莉!是别的什么人,她脖颈处柔软的皮肤在道道血流中显得那么苍白。他跑个不停,她的生命随着血流遍了他的全身,又滴落到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他这是在哪儿?他为什么要跑?上帝啊,她到底是谁?
当时他触电般地坐起身。那是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索性穿好衣服溜出门,在加拿大的乡间拔足狂奔,直跑得两肋作痛。惨白的月光一路跟随着他,正如脑海中那些血淋淋的记忆片断。这两样东西他都甩不掉。
此刻他又在对这个医生撒谎。唉,干吗要说实话?伯恩并不信任这个医生,尽管马丁·林德罗斯——中情局的副局长,也是伯恩的朋友——给他看过此人极为可观的资历证明。桑德兰医生的名字是林德罗斯从中情局办公室提供的一份名单上查到的。这事伯恩用不着去问他的朋友:每一页文件的页脚上都标着安妮·赫尔德的名字,这证实了他的猜测。安妮·赫尔德是中情局局长的助理,老头子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伯恩先生?”桑德兰医生提醒道。
提醒也无济于事。伯恩看见了玛莉的脸,那张脸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他感觉到林德罗斯站在自己的身旁,耳中听着验尸官带法国和加拿大口音的英语:“病毒性肺炎发展得太严重,我们没办法救她。您别太难过,她没受什么罪。她就是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验尸官看了看死去的女子,又看看那位悲痛欲绝的丈夫和他的朋友。“她去滑雪旅行时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伯恩咬住了嘴唇。“她在照顾我们的孩子。杰米滑最后一趟的时候扭伤了脚踝,艾莉森吓坏了。”
“她没去找医生吗?万一孩子的韧带扭伤了呢,或者是骨折——”
“你不明白。我妻子——她的全家都常常在野外生活。她家里是开牧场的,大伙儿都很能吃苦。玛莉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怎么在荒郊野外照顾自己。她根本就不害怕野外。”
“有的时候,”验尸官说,“有点儿害怕反倒是件好事。”
“你没权利这么说她!”伯恩又悲又怒地吼道。
“你和死者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林德罗斯斥责起验尸官来,“你得多学学怎么和活人打交道。”
“对不起。”
伯恩喘了口气,转过头对林德罗斯说:“她给我打过电话,她以为自己只是感冒。”
“这么想很自然啊,”他的朋友说,“话说回来,她的心思肯定全放在两个孩子身上。”
“伯恩先生,这些记忆片段是什么时候开始浮现的?”桑德兰医生说英语时带着一丝明显的罗马尼亚口音。伯恩面前的这个人前额饱满,下巴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进而推心置腹的对象。他戴着金属框眼镜,油光发亮的头发梳向后方,发型古怪而又老气。像他这样的医生不会用掌上电脑,不会一边忙一边发短信。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把许多事情放在一起同时处理。他身穿厚厚的海力斯粗花呢做的三件套西装,打着红底白圆点的领结。
“得了,得了,”桑德兰医生歪了歪他的大脑袋,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只猫头鹰,“恕我直言,不过我敢肯定您是在——我该怎么说呢——是在隐瞒真相。”
伯恩一下子警觉起来。“隐瞒……”
桑德兰医生摸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钱夹,从里面抽了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他举着钞票说:“我打个赌,那些记忆片段就是在您安葬妻子之后开始出现的。不过,假如您故意不说实话,这个赌就不能作数了。”
“你以为你是谁,人肉测谎仪么?”
桑德兰医生很明智,他没理会这句话。
“把你的钱收起来吧。”伯恩过了半天才说。他叹了口气,“当然啦,你说得没错。就是在我最后一次见到玛莉的那天出现的。”
“这些记忆是什么样的?”
伯恩犹豫了一下。“我低头看着她——那是在殡仪馆。她姐姐和父亲已经去认过了,然后把她从验尸所接了回来。我低头看着她——却根本没有看见她……”
“您看到了什么,伯恩先生?”桑德兰医生轻声问道,他的语气中没流露出任何情绪。
“血。我看到了血。”
“还有呢?”
“其实并没有血。没有。那是记忆在浮现——没有一点征兆——没有……”
“记忆浮现的时候始终都是这样,对吗?”
伯恩点点头。“那血……是鲜血,闪闪发亮,给街灯照得蓝幽幽的。血沾满了那张脸……”
“是谁的脸?”
“我不知道……是个女人……但不是玛莉。是……是别的什么人。”
“您能描述一下这个女人吗?”桑德兰医生问道。
“问题就在这儿。我没法描述。我不知道……但是我认识她。我肯定认识她。”
短暂的沉默。接着桑德兰医生又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告诉我,伯恩先生,今天的日期是?”
“我这方面的记忆可没有问题。”
桑德兰医生把头一低,“您就配合我一下吧。”
“二月三日,星期二。”
“葬礼是在四个月之前,也就是说自从您出现记忆问题之后已经过了四个月。您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寻求帮助?”
一时间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上个星期出了件事,”伯恩最后说道,“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位老朋友。”亚历山大·康克林,走在亚历山德里亚老城区的街上。当时伯恩正带着杰米和艾莉森在那儿玩,他好久都没带孩子们出去了。他们刚从一家“芭斯罗缤”店里出来,两个孩子吃了满满一肚子冰激凌;然后他就看到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看得真真切切。亚历山大·康克林,他的导师,“杰森·伯恩”身份背后的策划者。要是没有康克林,伯恩简直不敢想像今天的自己会身在何处。
桑德兰医生歪了歪脑袋。“我不太明白。”
“那位朋友三年前就去世了。”
“但您却看到了他。”
伯恩点点头。“我喊了他一声,等他转过身我看到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其实是个人。一个女人。浑身是血的女人。”
“就是您记忆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是的。在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快要疯了。”
就在那个时候,他决定把孩子们送走。艾莉森和杰米被送到了加拿大,和玛莉的姐姐和父亲住在一起,玛莉的家人在那儿经营着一家很大的牧场。这样对孩子们比较好,但伯恩想他们想得要命。现在见到他不会给孩子们带来任何好处。
从那时起,他曾多少次梦到那些最害怕的时刻:看到玛莉惨白的脸;到医院领回她的遗物;和殡仪员一起站在殡仪馆昏暗的房间里,低头看着玛莉的尸体。她一动不动的脸犹似蜡像,还化着妆——玛莉自己绝对不会化成这样。他倾身伸出手,殡仪员递给他一块手绢。伯恩用手绢擦去了她脸上的口红和脂粉。他亲吻了玛莉,她唇上的冰冷电流般穿透他的全身:她死了,她死了。就是这样,我和她共度的时光已经结束了。他合上棺盖,只听到轻轻的一响。他转过身对殡仪员说:“我改主意了。葬礼时灵柩不要打开。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特别是孩子们。”
“即便如此您还是去追那位朋友了,”桑德兰医生还抓着刚才的话题不放,“真有意思。考虑到您的病史和失眠的情况,您妻子猝然去世带来的精神创伤引发了特定的记忆片段。您能想到吗,那位已去世的朋友和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没有。”这个回答当然也是谎言。伯恩怀疑自己是在脑海中重现以前的某个任务——亚历山大·康克林多年前派他去执行的任务。
桑德兰医生把两只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激发您这些记忆片段的可能是任何事物,只要它足够鲜明,比如说您看见的、闻到的或是触到的东西,就好比一个梦重新浮现。只不过对您来说这些‘梦’是真实的。它们就是您的记忆;它们确实发生过。”他拿出了一支金笔,“毫无疑问,您蒙受的精神创伤肯定得排在第一位。后来您又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已经去世的人——不难想像,这些记忆片段自然就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桑德兰医生说得没错,但这些愈演愈烈的记忆片段让伯恩越发难以忍受自己的精神状态。在乔治敦的那天下午他撇下了两个孩子,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可是……当时他吓坏了,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玛莉已经不在了,她离开人世的时刻是那么的可怕却没有意义。如今折磨着他的不仅仅是关于玛莉的记忆,还有那些阒无一人的古老街道。它们仿佛在斜睨着他;它们掌握着他所不了解的情况,知道关于他的某些事情,但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到。他的噩梦是这样的:每当记忆片段浮现,他浑身上下都会被冷汗湿透;他躺在黑暗之中,心知自己再也无法入眠。但他最终总是会睡着——睡得很沉,简直像吃了药。从沉睡的深渊中醒来时他会翻过身,半梦半醒地像往常那样去摸索玛莉那温暖而美妙的身体,接着他就会再次猛然意识到那残酷的事实,那感觉就好像一列货运火车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口上。
玛莉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桑德兰医生在笔记簿上写字时有节奏的沙沙声,把伯恩带出了脑海中黑暗的深渊。
“这些记忆片段简直都要把我逼疯了。”
“这一点都不奇怪。您揭开自己过去经历的愿望极为强烈。有些医生甚至会称之为强迫心理——我肯定会这么说。强迫心理往往会使患者丧失所谓的‘正常生活’能力,不过我非常讨厌这个词,也很少使用它。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能够帮助您。”
桑德兰医生摊开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首先,我得向您解释一下您的这种疾患。记忆产生的原理是这样的:电子脉冲让大脑的神经元释放出神经递质,从而‘点亮’神经元——这是我们的说法。这个过程会产生一种短期记忆。短期记忆必须经过所谓的‘巩固’,才能变成永久记忆。我不会说得太过详细,否则您会感到厌烦的。简单地说,在巩固过程中大脑必须要合成新的蛋白质,因此这个过程将花费许多个小时。在此期间,巩固的过程可能会因许多因素发生中断或改变,例如严重的创伤,或是无意识。发生在您身上的正是后一种情况。当您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时,您大脑中的异常活动将永久记忆变成了短期记忆。产生短期记忆的蛋白质衰变得非常快,只要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分钟,这些短期记忆就会消失。”
“但我的记忆偶尔还会再次浮现啊。”
“那是因为创伤——身体或情感上的创伤,抑或是两者兼有——能让某些神经元迅速释放出大量的神经递质,从而让那些曾经失去的记忆——我们打个比方——复活。”
桑德兰医生微微一笑。“说这么多只是想让您有所准备。彻底消除记忆,这个目标尽管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但仍旧是科幻小说里才会有的事。不过,我掌握着目前最为先进的疗法,而且有充分的信心让您的记忆完全浮现出来。但您得给我两周的时间。”
“我给你的只有今天,医生。”
“我强烈建议——”
“就今天。”伯恩加重了语气。
桑德兰医生端详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用金笔轻敲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样的话……我觉得我能够把记忆压制住。但这并不等于将其消除。”
“我明白。”
“好吧,”桑德兰医生拍了一下大腿,“请到诊察室里来,我会尽力帮助您。”他意带告诫地举起了长长的食指,“我想我用不着提醒您,记忆这东西可是非常狡猾的。”
“完全用不着。”伯恩答话时心中又隐隐地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您就应该明白我没法打包票。我的疗法十有八九能起作用,但要说这疗效能维持多久……”他耸了耸肩。
伯恩点点头站起身,跟着桑德兰医生走进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比心理咨询室要大一些,地上铺着医院常用的那种带斑点的油地毡,沿墙是一溜不锈钢的器械、台面和柜子;一个小水槽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水槽下方有个红色的塑料垃圾筒,贴着醒目的“有害生物物质”标记;房间中央摆着一件外观豪华、看起来极具未来感的东西,像是一张牙医治疗椅;从天花板垂下的几条带有关节的机械臂,紧挨着椅子围成一圈;两台不知其名的医疗设备装在带橡胶轮的推车上。总而言之,整个房间都透着手术室里那种注重效率、了无生气的感觉。
伯恩坐到治疗椅上,等着桑德兰医生把椅子的高度和倾角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医生从其中一台推车上接出八个电极,分别贴在伯恩头上不同的位置。
“我准备给您做两组脑电波测试,一组测的是你清醒的时候,另一组测你没有意识的时候。我需要评估您的大脑在两种情况下的活动状态,这一点至关重要。”
“然后呢?”
“那得取决于我的评估结果,”桑德兰医生说,“不过在治疗过程中,我会用几种特殊的合成蛋白质来刺激大脑里的某些神经元。”他低下头瞅了瞅伯恩,“您知道,关键在于微型化——这是我的专长之一。要不是微型化方面的专家,就根本没办法用体积那么微小的蛋白质进行操作。您听说过纳米技术吧?”
伯恩点了点头。“用极小的分子和原子制造出的电子元件。实际上就是非常小的计算机。”
“对极了。”桑德兰医生的眼睛闪闪发亮。看来他对病人广博的知识面很满意。“这些合成蛋白质——这些神经递质——发挥的正是纳米连接点的作用,它们能把您大脑中某些区域的神经元连接起来并加以强化。我会控制它们的去向,从而阻断记忆,或是产生记忆。”
伯恩猛地扯掉电极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出了诊所。他连走带跑地奔进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鞋底敲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就好像身后有只长了许多腿的动物在追。他这是在干什么啊,竟然让别人瞎捣鼓自己的大脑?
两个卫生间的门紧挨着,伯恩拽开标着“男士”的那扇门冲了进去,站在盥洗台前,把僵直的胳膊撑在白瓷面盆的两侧,他的脸出现在镜子里,苍白得有如鬼魂。他看到镜中映出了身后墙上的瓷砖,和殡仪馆的瓷砖很像。他看到了玛莉——她静静地躺着,交握的双手放在运动健将一般平坦的小腹上。她就像躺在驳船上似的漂浮起来,任由激流奔涌的河水载着她,离他远去。
他把前额抵到镜子上。情绪的闸门打开了,泪水盈满双眼,继而在他的脸颊上恣意流淌。他记起了玛莉原来的样子,她的秀发在空中飞扬,颈项上的皮肤光滑得好似绸缎;他们沿着激流漂流,沿斯内克河顺流而下的时候,她用晒得黝黑的强健臂膀在打着旋儿的河水中奋力划桨,眼睛里映出了西部寥廓的天空;他向她求婚的时候,那是在乔治敦大学样式古板的花岗石校舍旁,她身披一件加拿大羊毛外套,里面穿着细肩带的晚装,握着双手边走边笑,准备去参加校方举办的圣诞晚会;婚礼上他们向彼此说出誓言的时候,夕阳沉到了加拿大洛基山脉白雪皑皑的崎岖群峰之后,两个人刚戴上戒指的手牵在一起,唇贴着唇,两颗心也一起跳动;他记起了她生艾莉森的时候,那时离万圣节还有两天,她正坐在缝纫机前给杰米做幽灵海盗服,突然羊水破了。那一次玛莉难产,过了好久才把艾莉森生下来,到最后她都开始流血了。当时他差点就失去了她。他紧紧地抱着玛莉,求她别把他撇下。如今,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发觉自己在啜泣,无法抑制地啜泣。
就在这时,犹如阴魂不散的食尸鬼,无名女人那沾满血迹的面孔再一次从他的记忆深处升起,遮住了他挚爱的玛莉。血滴个不停。她茫然的眼神朝上瞪视着他。她想干什么?她为什么总缠着他不放?他紧紧压住自己的太阳穴,绝望地呻吟起来。他不顾一切地想离开这层楼,离开这栋房子,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由着自己的头脑攻击自己。
桑德兰医生在诊所里撅起嘴唇等待着,耐心得好似一块岩石。“那我开始了?”
那张血淋淋的脸还在伯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开始吧。”
他坐进治疗椅,桑德兰医生又给他接上了电极。他打开推车上的一个开关,开始拨动刻度盘。有些刻度盘他拨得很快,有的则很慢,简直是小心翼翼。
“别紧张,”桑德兰医生柔声说道,“您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确实没有。
桑德兰医生调整好机器后扳动了另一个开关。机器的槽口中慢慢吐出一张长条纸,和心电图机用的那种单子很像。医生仔细审视着伯恩清醒时的脑电图波形。
他并没有在机器打印出的单子上做任何记录,而是兀自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像暴雨将至般变幻不定。伯恩看不出这神色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好吧。”桑德兰医生终于开了口。他关掉机器把推车推到一旁,又把另一台推车换了过来。
推车顶部亮闪闪的金属板上放着一只托盘,医生从盘中拿起了一支注射器。伯恩能看到注射器里已经吸满了清亮的药液。
桑德兰医生朝伯恩转过身。“打了这一针之后您不会完全失去意识,而是会进入深度睡眠状态——这时您大脑会发出δ波,也就是频率最低的脑电波。”医生的拇指极为熟练地轻轻一推,一点点液体从针头处喷了出来,“我需要看看您的δ波形中是否存在异常的中断。”
伯恩点点头。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觉得时间仿佛根本没有流逝。
“感觉如何?”桑德兰医生问。
“好像好点儿了。”伯恩说。
“那就好。”桑德兰医生拿起一张脑电波记录单给他看,“正如我的预计,您的δ波形中有异常现象,”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在这儿,看到了吧?还有这儿。”他把另一张记录单递给伯恩。“这一张是您经过治疗后的δ波形,异常大大减少了。从这些情况来判断,您的记忆片段将在十天左右完全消失。不过我得警告您,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记忆片段重现的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更严重,因为您的神经元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治疗。”
***
伯恩走出医生诊室所在的大楼时,冬季黄昏时短暂的暮色很快就要变成黑夜。这栋宏伟的大楼地处K街,是一座希腊复古式的石灰岩建筑。波托马克河上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磷的气息和腐物的臭味,吹得他大衣的下摆紧贴在小腿上。
他转过身避开一阵猛然袭来的沙尘,看到有家花店的橱窗里映出了自己的模样。玻璃橱窗后面摆着一束色彩斑斓的花,像极了玛莉葬礼上的花束。
就在他的右手边,花店包着铜皮的大门打开了,有个女人抱着一束包装俗丽的花走了出来。他闻到……那是什么花,香气从花束里飘散而出?是栀子花,没错。那是一束栀子花,包得很仔细,这样才能挡住冬天的寒风。
此刻在伯恩的脑海之中,他正怀抱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感觉到她热乎乎的血汩汩地流到自己的胳膊上。他没想到她那么年轻,顶多二十岁出头。她的嘴唇动了动,惊得他浑身一颤。她还活着!她的双眼望向伯恩的眼睛。鲜血从她半张的嘴里流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含混不清、听不真切的几个字。他竭力想听清她说的话。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是想告诉他什么事?她究竟是谁?
又一阵挟着沙尘的风吹过,他走进了华盛顿寒冷的暮色之中。脑海中可怕的画面已经消失。难道是栀子花的香气让她从伯恩的记忆深处冒了出来?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准备再去找桑德兰医生,尽管医生曾警告过他,说短时间内他可能还会受到记忆片断的折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本打算置之不理,但转念间还是打开了手机的翻盖,举到耳旁。
打电话的人是安妮·赫尔德,中情局局长的助理,这让他感到很意外。伯恩记得安妮是个身材高挑的褐发女郎,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她容貌典雅,长着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和一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睛。
“您好,伯恩先生。局长想见您。”她说话时带着美国大西洋沿岸中部地区的口音,也就是说介于她的出生地英国和收养她的美国家庭之间。
“我可不想见他。”伯恩冷冷地答道。
安妮·赫尔德叹了口气,显然是想让自己硬下心来。“伯恩先生,除了马丁·林德罗斯之外,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您和老头子之间——乃至和整个中情局之间——那种相互敌视的关系。天知道,您完全有理由恨他们:他们无数次地把您当作挡箭牌,然后又言之凿凿地说您背叛了组织。但是,您现在真的必须赶过来。”
“你真会说话。但再怎么能言善辩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要是局长有话想跟我说,让他去找马丁好了。”
“老头子要和你说的就是马丁·林德罗斯的事。”
伯恩意识到自己死死地攥住了手机。他开口时的声音寒冷如冰:“马丁怎么了?”
“问题就在这儿。我不知道,除了老头子谁也不知道。吃过午饭后他一直待在讯息处,连我都没见到他。三分钟之前他打电话给我,命令我想法子让你到局里来。”
“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原话是:‘我知道伯恩和林德罗斯走得很近。所以我才需要他。’伯恩先生,我恳求您快过来。现在这里已经执行了‘梅萨’指令。”
“梅萨”是中情局对一级紧急情况的代称。
伯恩一边等着打电话叫的出租车,一边想着马丁·林德罗斯。
过去三年来,他曾多少次和马丁谈起自己失忆的问题。这是个非常私人的问题,谈起来往往会很痛苦。马丁·林德罗斯,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以这种身份而论,他应该是伯恩最不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谁能想到他会成为杰森·伯恩的朋友?伯恩自己是没想到。大约三年前,当林德罗斯来到韦伯在大学里的办公室的时候,伯恩只觉得自己满心的疑虑担忧。当时伯恩以为,林德罗斯肯定是想再次劝说他为中情局效力。这种想法并不奇怪。话说回来,那段时间林德罗斯正在利用手中刚获得的权力,要把中情局改组成一个更紧凑、精干的机构,有能力去应对激进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带来的全球性威胁。
假如是在五年前,这样的变化几乎不可能发生。五年前老头子还以铁一般的手腕牢牢掌控着中情局。但如今中情局局长真的成了个老头——无论是就年纪还是绰号而言。局里谣言四起,说他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也有说他最好趁早体体面面地退休,免得被炒鱿鱼。伯恩倒是希望如此,但这些谣言很可能就是老头子自己故意传出来的。老头子明知华盛顿环城路的灌木丛中躲着许多敌人,放点谣言只不过是想引蛇出洞。他是个诡计多端的老混蛋,在构成华府基础的老校友人际网中关系极深,伯恩认识的人里面谁都比不上。
红白两色的出租车停到了路边。伯恩坐进车子,把地址报给司机。他往后座上一靠,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伯恩完全没料到,林德罗斯和他谈话时压根就没提进中情局的事。晚餐的席间,伯恩开始逐渐认识林德罗斯这个人,这与他们俩当年共同执行外勤任务时的相互了解完全不同。林德罗斯正在由内而外地改造中情局,这让他在自己的组织中成了个孤独者。老头子对林德罗斯的信任可谓毫无保留,决不动摇,他在林德罗斯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局内七位主管构成的高层却很害怕林德罗斯,因为他们的未来都掌握在此人的手中。
林德罗斯有个女朋友名叫莫伊拉,除此之外再无亲近的人。他对伯恩的情况特别地同情。“你是回忆不起自己的生活,”两人第一次一起吃饭时林德罗斯说道(后来他们经常聚),“我的生活却根本没什么好回忆的……”
他们两个人都曾蒙受过难以磨灭的巨大伤害,也许正是这一点下意识地吸引了自己。在同样残缺不全的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友谊和信任。
最后,一个星期之前,伯恩向乔治敦大学请了病假。他给林德罗斯打过电话,却联系不上这位朋友。谁也不肯告诉他林德罗斯去了哪儿。伯恩很怀念他的朋友,因为林德罗斯会耐心而理性地去分析伯恩越来越不理性的精神状态。现在中情局不知为何进入了紧急封锁状态,而他的朋友恰恰处在这个谜团的核心。
一接到杰森·伯恩确已离开大楼的报告,科斯廷·魏因特罗布——自称桑德兰医生的那个人——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他的东西,放进一只黑皮公文包带有衬里的外侧夹层。公文包内的空间分隔成两大块,他从一个隔层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随即将其启动。这可不是普通的笔记本电脑,它经过了魏因特罗布这位微型化专家(微型化是他从事人类记忆研究时的兼修学科)的亲手改造。他将一部高清晰度数码相机接进笔记本的火线接口,调出四张放大的照片——从不同角度拍摄的诊察室。他利用照片对照面前的景物,确保每样东西的位置都和他进入诊所时分毫不差。他是在伯恩到达前十五分钟进入这间诊所的。收拾停当之后,他关上灯,走进了心理咨询室。
魏因特罗布摘掉他挂到墙上的各种证书和证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相框里的那张照片。刚才他说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她的确是卡佳,他那位来自波罗的海的卡佳,他的妻子。刻意流露出的这一丝真诚帮助他骗取了伯恩的信任。魏因特罗布觉得做戏就要做得逼真,因此他才摆出了妻子的照片,而不是随便哪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他认为在呈现一段故事——假扮身份——的时候,必须在其中加入些许他本人相信的东西。尤其是面对杰森·伯恩这样的行家。不管怎么说,卡佳的照片在伯恩身上起到了预想的作用。不幸的是,这照片也让魏因特罗布想起了妻子此刻身在何处,想起他为什么无法与她相见。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手指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连指节都泛出了白色。
他猛然摇了摇头。不能再这样病态地自哀自怜了,他还有活儿要干。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真正的桑德兰医生的桌边,调出他给这个房间拍的几张数码照片。和刚才一样,他一丝不苟地仔细检查着,确保心理咨询室中的每个细节都和他进来时完全一致。离开时他不能留下自己曾待在此地的任何痕迹,这一点至关重要。
魏因特罗布的四通道GSM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他接起了电话。
“已经办好了。”魏因特罗布用罗马尼亚语说道。他本可以说阿拉伯语,那是他雇主的母语,不过双方都认为说罗马尼亚语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达到预想的效果了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和雇主不太一样,似乎更加低沉沙哑。雇他干活的男子嗓音极具诱惑力,显然很擅长煽动狂热的追随者。
“那当然。我在你提供的那些受试者身上练过手,完善了疗法。约定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是否有效我们很快就能知道。”那人的声音本来总显得颇不耐烦,此刻却透出了一丝担忧。
“相信我,我的朋友。”魏因特罗布说着挂掉了电话。
他继续手头的工作。收拾好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和火线线缆,� �后披起花呢大衣,戴上了浅顶软呢帽。他单手抓起公文包,用苛刻的眼光最后扫视了一遍房间。他从事的工作极为专业,绝对不允许出错。
他感到满意,合上了电灯的开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悄溜出诊所。在走廊里他瞄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六分。刚超出三分钟,还在雇主限定的时间范围之内。伯恩说得没错,今天确实是二月三日星期二。桑德兰医生星期二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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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情局总部坐落在西北区的第二十三街,按照城市地图上的标注,这块地产属于农业部。为了让假象更为逼真,总部周围环绕着精心修剪的草坪,其间点缀着几棵洒下浓荫的观赏树木,还有一条条碎石铺成的蜿蜒小径。建筑本身是一栋没有特征的楼房,在这座遍布高大宏伟的联邦政府建筑的城市之中低调得不能再低调。总部的北边是国务院和海军医药局所在的大厦,东边则是国家科学院。从局长办公室望出去就是令人警醒的越战纪念碑,还能瞥到洁白耀眼的林肯纪念堂的一角。
安妮·赫尔德并没有夸大其词。伯恩经过了多达三道的独立安全检查,这才进到了总部的内厅。几道安检都设在防爆防火的公共大厅里——这地方坚固得犹如地堡。装饰性的大理石板和石柱后面是一层厚达半米的超级混凝土防爆墙,以网状的钢筋和凯夫拉材料加固。大厅里没有会被震碎的玻璃,照明设备和电路都有坚实的防护。第一个检查点的人要求伯恩复述一道每天变更三次的口令;到了第二个检查点他必须接受指纹扫描;在第三个检查点,他把右眼凑到一台颇有些吓人的哑黑色机器的镜头前,机器给他的视网膜拍照,再通过电脑和已存入档案的照片进行比对。这道额外的高技术安检措施非常重要,因为如今人们可以用贴在指腹上的硅胶薄膜来伪造指纹。伯恩应该知道,这种事他自己就干过几次。
进入电梯间之前他还得再过一道安检,接下来还有一道——这是按照“梅萨”的规定临时采取的应急措施,就设在五楼局长办公套间的大门外。
一走进那扇内嵌钢板的厚厚的红木大门,伯恩就看见了安妮·赫尔德。和往常不同,她身旁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此人隆起的肌肉把西服上装绷得紧紧的。
她冲着伯恩紧张地笑了笑。“刚才我见到局长了。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不是来见他的,”伯恩说,“整个中情局里我关心和信任的人只有马丁·林德罗斯。他在哪儿?”
“最近三个星期他一直在执行外勤任务,具体内容是什么只有天知道。”安妮的穿着还是那么无可挑剔:炭灰色的阿玛尼套装,火红色的丝质衬衫,脚下那双莫罗·伯拉尼克鞋的鞋跟足有三英寸高。“不过我敢拿一大笔钱和你打赌:不管局长今天得到了什么讯息,那肯定就是局里天下大乱的原因。”
面色苍白的男子沉默不语地陪着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迷宫一般的走廊就是要让人晕头转向,他们每次带外人来时走的路线都不同——最后来到了中情局局长至圣之地的门前。
片刻之后,他听到有人用遥控咔哒一声打开了电子门锁。
中情局局长远远地坐在足有橄榄球场那么大的办公室的另一头。他一只手里拿着文件夹,另一只手夹着香烟,毫不理会这栋楼里由联邦政府下达的禁烟令。他什么时候又抽上了?伯恩心想。局长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他又高又壮,紧绷着一张长脸,浅色的头发理得很短,沉静的气质中透着几分危险。
“啊,你总算来了。”老头子迈开大步朝伯恩走来,他那双手工定制皮鞋的鞋跟把锃亮的木地板踩得咔咔直响。他的肩膀耸得很高,背也驼着,仿佛在抵御恶劣的天气。走到近前时办公室外的泛光灯照亮了他,往日功绩在他面孔上刻下的印记映出了一道道变幻着的柔和阴影。
他的样子苍老而疲惫,两颊像山坡般沟壑纵横,眼眶深陷,眼睛下方松弛的皮肉黄巴巴的,整个人就像是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老头子把香烟塞进发紫的嘴唇,这个动作表明他不打算主动和伯恩握手。
另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显然是在刻意保持自己的步调。
“伯恩,这位是马修·勒纳,我的新任副局长。勒纳,这位是伯恩。”
两个人略略握了握手。
“副局长不是马丁吗?”伯恩不解地对勒纳说。
“事情有点复杂。我们——”
“我们谈过之后勒纳会向你介绍情况。”老头子打断了他。
“谈过之后说不定就不用介绍了,”伯恩皱起眉头,突然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马丁怎么了?”
中情局局长迟疑不答。以往的反感依然存在——那感觉永远都不会消失。伯恩对此心里有数,而且把它视为不容置疑的事实。显然目前的局面已经非常危急,甚至于迫使老头子做了一件他曾发誓决不做的事——向杰森·伯恩求助。从另一方面来看,中情局局长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否则他不可能在局长的位子上待这么久。他需要作出艰难的妥协,需要作出往往并不光明正大的让步,对于这类倒霉事他早已无动于衷。他生存的世界就是如此。局长现在需要伯恩,而且这让他大为光火。
“马丁·林德罗斯已经失踪了将近七天。”这句话一出口,局长整个人仿佛突然缩了下去,身上的西服好像都挂不住了。
伯恩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难怪他始终没有马丁的消息。“到底出了什么鸟事?”
老头子用那支还没灭的烟又接了一根,然后在水晶烟灰缸里碾灭了烟头。他的手在微微发颤。“马丁到埃塞俄比亚执行任务去了。”
“他跑去搞外勤干什么?”伯恩问道。
“我刚才也这么问来着,”勒纳说,“不过这个任务可是他的心肝宝贝。”
“马丁的部下发现,恐怖分子用来联络的某些频道上的通讯量突然大量增加,”局长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再嘶嘶有声地吐出来,“他的分析师可是鉴别真假情报的专家。其他机构的反恐分部很容易被假情报搞得团团转,或是大喊狼来了。”
局长的双眼紧紧地盯住了伯恩。“马丁向我们提供了切实可信的证据,表明这些通讯是真的,恐怖分子即将针对美国的三大城市之一——华盛顿、纽约或洛杉矶——发动袭击。更糟糕的是,这次袭击还涉及核武器。”
中情局局长从身旁的柜子上拿起一个小盒,递给了伯恩。
伯恩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金属物体。
“知道这是什么吗?”勒纳挑战般地问道。
“这是个触发放电器。是工业设备,用来启动功率极大的引擎,”伯恩抬起头,“也可以用来起爆核武器。”
“没错。尤其是这种型号的。”局长说着递给伯恩一份标着“DEO”的文件夹,神色十分严峻。里面的文件上标出了这种触发放电器的详细参数。“触发放电器通常都使用气体——空气、氩气、氧气、六氟化硫,或是几种气体的混合物——来传导电流。这个型号使用的是固体物质。”
“它就是为一次性使用而设计的,用过就报废了。”
“是的。这样一来就排除了工业上的用途。”
伯恩用手指转动着那个触发放电器。“那么,惟一可能的用途就是核装置了。”
“恐怖分子手里的核装置。”勒纳面色阴沉地说道。
中情局局长从伯恩手里拿过触发放电器,用指节粗大的食指轻轻敲起来。“马丁在追踪一批非法走私的触发放电器,线索一路指向埃塞俄比亚西北部的山区。马丁认为有一帮恐怖分子要在那儿把货转运出去。”
“转运到哪里?”
“不知道。”中情局局长说。
伯恩觉得非常不安,但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感受。“好吧。再讲讲细节。”
“六天前,当地时间十七点三十二分,马丁和五人组成的‘天蝎一号’小队乘直升机抵达达尚峰北坡的高处,”勒纳说着递给伯恩一张描图纸,“位置的准确坐标在图上。”
中情局局长说:“达尚峰是瑟门山脉的最高峰。那地方你去过。更好的是,你还会说当地部族居民的语言。”
勒纳继续介绍情况:“当地时间十八点零四分,我们失去了与‘天蝎一号’的无线电联系。东部标准时间上午十点零六分,我命令‘天蝎二号’前往上述坐标。”他把伯恩手里的那张描图纸拿了回去。“东部标准时间今天上午十点四十六分,我们收到‘天蝎二号’队长肯·杰弗里斯发回的一条讯息。小队在坐标位置的一小块高地上发现了‘支奴干’直升机烧毁的残骸。”
“这条讯息也是我们和‘天蝎二号’小队之间的最后一次联络,”中情局局长说,“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收到林德罗斯或小队中任何人的消息。”
“‘天蝎三号’已经在吉布提就位,随时都可以出发。”勒纳说话时干脆地避开了老头子投向他的厌恶眼神。
伯恩没有理会勒纳,却在心中仔细考虑着各种可能性,这有助于他把担心朋友命运的不安之感暂时搁到一边。“只有两种可能,”他沉声说道,“马丁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已被俘获,正在接受没完没了的审讯。显然,派队伍去援救不是办法。”
“‘天蝎’小队的队员都是局里最出色、最机警的外勤探员——他们在索马里、阿富汗、伊拉克这些地方经历过实战,”勒纳指出,“你需要他们的火力支援。”
“两个‘天蝎’小队的火力都没能解决达尚峰上的情况。我一个人去,要么就不去。”
伯恩说得再清楚不过,但新上任的中情局副局长却不这么认为。“伯恩,你也许觉得一个人单干很‘灵活’,但从局里的角度看这却是不负责任。这么干会给你周围的人带来巨大的危险。”
“听着,是你们把我找到这儿来的。是你们要求我帮忙。”
“好吧,就别再派出‘天蝎三号’小队了,”老头子说,“我知道你向来都是独来独往。”
勒纳合上了文件夹。“作为交换,你会得到所有的信息,任何交通工具和支援都可以由你支配。”
中情局局长又朝伯恩走了一步。“我知道你决不会放弃拯救朋友的机会。”
“这话你算说对了,”伯恩平静地朝门口走去,“你指挥的那些人,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至于我嘛,我自己去救马丁,用不着你帮忙。”
“等等,”老头子的喊声在巨大的办公室里回响,那声音里夹杂着悲凉、嘲讽和怨恨,就像是一列穿行在荒凉黑暗之地的火车拉响了汽笛,“等一下,你这个混蛋。”
伯恩不急不忙地转过身。
中情局局长怒视着他,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憎恨。“马丁怎么会和你交上朋友,我可真他妈的搞不懂。”他把紧握的双手背在身后,以标准的军人姿态大步走到窗口,站在那儿望向窗外精心修葺的草坪,还有远处的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他转过身来,冷酷无情的双眼注视着伯恩。“你的傲慢真让我恶心。”
伯恩一言不发地以目光回敬。
“好吧,我不约束你的行动,”中情局局长厉声说,强压下的怒火让他浑身发颤,“勒纳会为你提供所需的一切。可是我警告你,你他妈的最好给我把马丁·林德罗斯救回来。”
3
勒纳带着伯恩走出中情局局长的办公套间,穿过大厅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勒纳在办公桌后坐下。他注意到伯恩站着没动,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得传出这个房间。老头子让马丁·林德罗斯指挥着一个代号‘堤丰’的秘密行动机构,专门负责针对穆斯林极端主义恐怖组织的行动。”
伯恩记得堤丰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名字:它是个长着一百颗脑袋的可怕怪物,也是祸害人间的海德拉的父亲。“我们不是有一个反恐中心么?”
“反恐中心对‘堤丰’毫不知情,”勒纳说,“实际上,即便在中情局内部,这个组织的情况也是严格保密的。”
“如此说来,‘堤丰’就是个双盲的黑色行动机构。”
伯恩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踏脚石’之后国内再没有组建过这样的机构。但形势紧迫啊,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在政府和国会执掌大权的保守派眼中,‘堤丰’的某些行动——怎么说呢——非常有争议。”
他撅起了嘴唇。“我直接说正题。‘堤丰’是林德罗斯从无到有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它不是什么部门分支,而是自成一体的机构。林德罗斯坚决不让‘堤丰’受到行政部门那一套繁文缛节的束缚。此外,它必然也是个遍布全世界的机构——他已经在伦敦、巴黎、伊斯坦布尔、迪拜、沙特阿拉伯和非洲之角的三个地区充实了人员。马丁还打算派人渗透到恐怖分子的基层组织中去,希望能够从内部摧毁整个网络。”
“打入内部。”伯恩说。马丁曾说过,除了局长他在中情局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可是反恐行动的圣杯啊。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能做成这件事,还差得远呢。”
“那是因为替他们工作的人之中没几个是穆斯林,阿拉伯人就更少了。在联邦调查局,全局的一万二千人里只有三十三个人好歹能说点阿拉伯语,而且这三十三人当中没有一个在负责调查国内恐怖主义活动的部门工作。原因很好理解。政府的高层仍然不太愿意依仗穆斯林和身在西方的阿拉伯人——其实就是不信任他们。”
“愚蠢啊,目光短浅。”伯恩说。
“但这些人毕竟是存在的,林德罗斯正在悄悄地招募他们。”勒纳打住了,“情况就是这样。我看,接下来你就该到‘堤丰’行动部去了。”
***
“堤丰”是一个双盲的反恐机构,因此它的位置设在中情局地下的最深处。中情局大楼的地下二层由一家建筑公司负责改造装修,来干活的所有工人都得接受彻底的审查,然后还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根据这份协议,假如他们在愚蠢或贪婪的驱使下打破了沉默,就会到戒备森严的联邦监狱里待上二十年。地下室里本来堆满了各种用品,现在都已经转移到了一栋附属建筑之中。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以后,伯恩到安妮·赫尔德那里待了一会儿。他问到了两个情报官员的名字。正是他们从通话中监听到的讯息促使马丁·林德罗斯跑过半个地球,去追踪那批转运的触发放电器。随后,伯恩走进了从局长所在的楼层直达地下二层的私人电梯。
电梯轻响一声停住,左侧门上的LCD屏随即亮起,电子眼自动扫描了安妮别在他外套衣领上的那枚亮闪闪的八角形黑色徽章。徽章上嵌入了肉眼看不见的编码,只有扫描设备才能识别出来。钢制的电梯门直到此时才打开。
按照马丁·林德罗斯的规划,地下二层被改造成了一整块巨大的空间。这里摆满了可移动工作站,每台工作站上方都连着一束通到天花板的线缆。线缆固定在轨道上,因此在执行不同任务时可以随着工作站和人员一起移动。伯恩看见地下室的另一头是几间会议室,交替竖立着的一块块毛玻璃和钢板把它们和外面的大空间分隔了开来。
恰如神话中那个长着两百只眼睛的怪物,“堤丰”行动部的办公区域里到处都是显示屏。实际上,这儿的墙壁上挂满了一块块拼接起来的平板等离子屏幕,显示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图像:有卫星图,还有闭路电视监控画面,拍摄的都是公共场所和交通枢纽,如机场、公交车站、火车站、街角、高速公路立交桥、城市近郊的铁路线,还有世界各大都市的地铁站台——伯恩认出了纽约、伦敦、巴黎和莫斯科的地铁。形貌千差万别、体格不同、宗教信仰和民族各异的人们,他们在走路,漫无目的地乱转,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闲荡,抽烟,搭上或走下各种交通工具,互相说话,互不理睬,听着iPod,购物,边赶路边吃东西,亲吻,相依相偎,对骂,恍然出神,把手机贴到耳旁,收电邮,看色情网站,耷拉着脑袋,驼着背,喝酒,嗑药,打架,不尴不尬地初次约会,偷偷摸摸地走着,喃喃自语。在这一大堆未经剪辑、乱七八糟的画面里,情报分析师们必须找出特定的模式,找出隐藏在数字与电子讯号中的征兆和警示。
勒纳肯定事先提醒过那两个情报官员,因为伯恩看到有个年轻女子离开了面前的显示屏,朝他走来。她容貌出众,大概三十多岁年纪。伯恩立刻注意到她是个外勤特工,最起码也是干过外勤的。她走路时的步幅既不太大,也不太小,步速不快也不慢,简而言之就是没有特征。一个人的步态就像指纹般独特。要想从一大群行人中辨认出敌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他的步态,哪怕此人的其他方面都伪装得毫无破绽。
她的脸庞刚毅而自信,仿佛是雕凿而成的船首;在这艘船劈波斩浪的海上,其他略为逊色的船只都会纷纷倾覆。她深蓝色的双眼犹如一对宝石,镶嵌在那张黝黑的阿拉伯面孔上。
“你一定是莎拉雅·穆尔了,”他说,“高级情报官员,对吧?”
她微微一笑,但这笑容很快就变成了满脸的困惑和突然换上的冷淡神情。“是的,伯恩先生。请跟我来。”
莎拉雅带着伯恩穿过一派忙碌的巨大办公区,来到左手边的第二间会议室。她打开毛玻璃门看着他走了进去,脸上还是一副古里古怪的好奇神情。不过,考虑到伯恩和中情局之间往往非常敌对的关系,也许这种神情根本就不算古怪。
会议室里坐着个男人,看样子起码比莎拉雅年轻几岁。他是个中等个头的壮小伙,浅黄色头发,肤色白皙,正坐在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前操作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看起来似乎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填字游戏。
莎拉雅清了清嗓子,他这才抬起眼来。
“我是蒂姆·海特纳。”他说话时根本就没起身。
伯恩坐到两位情报官员中间的座位上,这才发现蒂姆做的“填字游戏”其实是个加密文件——而且用的是一种颇为复杂的密码。
“再过五个多小时,我到伦敦的那趟航班就要起飞,”伯恩说,“关于那批触发放电器——跟我说说,我都需要知道些什么?”
“触发放电器和可裂变物质一样,在全世界都属于控制最为严格的东西,”海特纳说道,“准确地说,触发放电器在政府控制物资的清单上名列第二六四一位。”
“这么说来,那个让林德罗斯如此激动、禁不住要去亲自执行外勤任务的消息,就和一批被转运的触发放电器有关。”
海特纳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密码破解上去了,莎拉雅便接过了话头。“整件事是从南非开始的。准确地说是开普敦。”
“怎么会是开普敦?”伯恩问道。
“在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成了走私犯的庇护所,这大都是因为生计所迫。”莎拉雅语速很快,说得简明扼要,但态度显然颇为冷漠。“如今南非既然已经上了我们的‘白名单’,美国制造商就可以把触发放电器出口到那儿去了。”
“然后它们就给‘搞丢了’。”海特纳插了一句,眼睛仍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字母。
“没错,”莎拉雅点了点头,“清除走私犯比灭蟑螂还难。可想而知,开普敦现在还有一个走私网络在运作,如今这帮家伙的手段可先进得很。”
“消息是从哪儿得到的?”伯恩说。
莎拉雅看都没看他就递过来几张电脑打印稿。“走私犯通过手机保持联络。他们用的是一次性手机,这种便宜货随便在哪家便利店都可以买到,话费现购现付。走私犯用这种手机的时间最短只有一天,最长也许是一个星期,只要他们能搞到其他的SIM卡就会把原来的手机扔掉,再换一个。”
“说给你听你都不相信,这玩意儿几乎无法追踪,”海特纳把身子绷得紧紧的,他正在全力以赴地破解密码,“不过有一个办法。”
“总是有办法的。”伯恩说道。
“特别是碰到你有个叔叔在电话公司上班。”海特纳冲着莎拉雅咧嘴一笑。
莎拉雅的神情仍旧是冷冰冰的。“金斯利叔叔三十年前移民到了开普敦。他说伦敦太死气沉沉,不适合他。他要找一个还充满希望的地方。”她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运气挺好。我们碰巧监听到了关于那批货的通话——录音的文字记录在第二张纸上。走私犯在电话里对他的一个手下说,那批货物不能走普通的渠道。”
伯恩注意到海特纳正古里古怪地看着他。“这批给‘搞丢’的货物之所以特殊,”伯恩说,“是因为它恰好丢失在美国遭到威胁的时刻。”
“没错,此外还有个原因:我们把那个走私犯给抓了。”海特纳说。
伯恩看起了第二页上的记录,手指沿着文字一行行往下移。“把他抓回来明智吗?你们很可能会惊动他的买家。”
莎拉雅摇了摇头。“不大可能。那帮买家利用资源也就是一次性,然后就另找别人了。”
“那你们知道是谁买了那批触发放电器?”
“这么说吧,我们有一个重点怀疑对象。所以林德罗斯才会亲自去执行外勤任务。”
“你听说过‘杜贾’吗?”海特纳说。
伯恩回忆了一下。“发生在约旦和沙特阿拉伯的至少十几起袭击事件都是‘杜贾’组织所为。最近的一起是在上个月,巴格达东北一百四十四公里的哈奈根,那儿的大清真寺发生了炸弹爆炸,造成至少九十五人死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据称这个组织还刺杀了沙特皇室的两名成员、约旦外交部长,还有伊拉克的国内安全事务部长。”
莎拉雅把录音的文字记录拿了回去。“这么多次袭击竟然都是一个恐怖组织所为,好像有点难以置信,对吧?但情况确实如此。有一个特征把所有的袭击事件都联系在了一起:沙特人。大清真寺遇袭时有人正在那儿举行秘密的商业会谈,与会者之中就有沙特高层的秘使;约旦外交部长和沙特皇室的私交很好;伊拉克的安全事务部长曾公开宣称自己支持美国。”
“我看过相关的机密情况通报,”伯恩说,“这些袭击都很复杂,而且策划得非常周密。大部分事件中都没有用到自杀式炸弹袭击者,至今一个罪犯都没被抓到。‘杜贾’的首领是谁?”
莎拉雅把文字记录收进文件夹。“他的名字叫法迪。”
“法迪。在阿拉伯语里的意思是救世主,”伯恩说,“肯定是他自己起的绰号。”
“说实话,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海特纳郁闷地说。
“但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情况,”伯恩说,“首先,‘杜贾’发动的袭击都很复杂,策划得又极为周密,那么我们就可以假定法迪在西方接受过教育,最起码也对西方的情况相当熟悉。其次,这个恐怖组织很不寻常,他们配备着大量的现代化武器。阿拉伯或穆斯林原教旨主义分子建立的恐怖组织往往没这么厉害。”
莎拉雅点了点头。“我们正在集中精力查这个方向。‘杜贾’是新一代的恐怖组织,它勾结了来自南非和拉丁美洲的有组织犯罪集团,还有毒品走私团伙。”
“要是让我说,”海特纳插话道,“林德罗斯副局长组建‘堤丰’行动部的提议之所以能很快得到批准,恰恰是因为他跟老头子说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查出法迪的身份,然后再把此人引出来干掉。”他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几年来‘杜贾’变得愈发壮大,在穆斯林极端主义者中间也越来越有影响力。据我们的情报显示,极端分子正在大批涌向法迪的组织,人数之多简直是前所未有。”
“然而,直到今天都没有哪个机构能触及‘杜贾’的外围,甚至包括我们在内。”莎拉雅说。
“不过呢,我们可是最近才组建的。”海特纳加了一句。
“你们有没有联络过沙特阿拉伯的特工处?”伯恩问道。
莎拉雅发出了一声苦笑。“我们的一个线人赌咒发誓地说,沙特的特工处正在追踪关于‘杜贾’的一条线索,但是沙特人却对此矢口否认。”
海特纳抬起眼来。“他们还不承认自己的石油资源正在渐渐枯竭。”
莎拉雅合上文件,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我知道有些搞外勤的人说你是‘变色龙’,因为你改装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不过法迪——无论此人是谁——才是真正的变色龙。虽然我们掌握了许多情报,证明他不仅仅是袭击的策划者,还积极参与了其中的多次行动,但我们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连模拟画像都没有。”海特纳显然很愤慨。
伯恩的眉毛揪了起来。“你们凭什么判断从走私犯那儿买走触发放电器的就是‘杜贾’组织呢?”
“我们知道这家伙隐瞒了至关重要的情况。”海特纳指了指他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我们在他衬衫的一粒纽扣上发现了这份加密文件。在我们所知的恐怖组织里,只有‘杜贾’才会使用如此复杂的密码。”
“我想去审审他。”
“莎拉雅是AIC,”海特纳说,“这你得问她。”
伯恩转向了她。
莎拉雅只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朝门口做了个手势。“我们走吧?”
伯恩站起身。“蒂姆,那份加密文件你做个硬拷贝。给我们十五分钟,然后就过来找我们。”
海特纳抬起头来直眨眼,仿佛伯恩身处强光之中。“十五分钟我根本解不开。”
“你能解开的,”伯恩说着打开了门,“最起码你可以说已经解开了。”
经过一道用打孔钢板铺成的陡峭楼梯才能下到拘留室所在的地方。这里和“堤丰”行动部光线充足的大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小又暗,空间逼仄,仿佛华盛顿这座城市之下的基岩不肯再让出更多的领地。
伯恩在楼梯底下拦住了莎拉雅。“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
莎拉雅盯着他看了半晌,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叫海勒姆·采维奇,”她故意没理会伯恩的问题,“五十一岁,已婚,有三个孩子。他是土耳其裔,十八岁时全家搬到了乌克兰。他在开普敦已经待了二十三年,开了家进出口公司。公司的业务大部分都是合法的,不过看样子采维奇先生每过一阵子就会做点完全不同的生意。”她说着耸了耸肩,“也许是因为他的情妇特喜欢钻石,也许是因为他在网上赌博。”
“这年头要保持收支平衡真不容易。”伯恩说。
莎拉雅好像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
“我这人做事很少循规蹈矩,”伯恩说,“但是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别管。清楚了吗?”
莎拉雅有一阵子没说话,而是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她想看出什么?伯恩感到莫名其妙。她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知道你的手段。”她冷若冰霜地说。
采维奇倚在他那间拘留室的一面墙上,正抽着烟。看到伯恩和莎拉雅一起走过来,他喷出一口烟雾说道:“你是来打人的?还是来审人的?”
伯恩端详着他,莎拉雅打开了拘留室的门。
“看来是审人的,”采维奇丢掉烟头,用鞋跟踩灭,“我应该告诉你,赌博的事我老婆全都一清二楚——她也知道我有情妇。”
“我不是来要挟你的。”伯恩走进了拘留室。他能感觉到站在后面的莎拉雅,紧紧贴在身后的她仿佛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头皮开始发麻。莎拉雅带着枪;万一局面失控,她也敢朝犯人开枪。她是个凡事求全的人,这一点伯恩能感觉出来。
靠墙而立的采维奇站直了身子,两手贴在体侧,手指微微弯曲。他个头很高,宽宽的肩膀就像是橄榄球运动员,长着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照你的体格,看来是打算对我严刑逼供了。”
伯恩环顾着拘留室,他想体会一下被关在这里的感觉。依稀记得的什么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他觉得胸口一阵难受。“严刑逼供达不到我的目的。”借着这句话,伯恩把难受的感觉压了下去。
“你说得太对了。”
采维奇并不是在吹牛。这句简单陈述事实的话让伯恩对采维奇有了许多认识,比疾言厉色地审问一个钟头都强。他的眼光又定在了南非人身上。
“这个僵局该怎么解决呢?”伯恩摊开双手,“你需要离开这个地方。我需要信息。就这么简单。”
采维奇龇着嘴轻声一笑。“我的朋友,真要是这么简单的话,我早就走了。”
“我叫杰森·伯恩。现在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是抓你的人,也不想和你对着干。”伯恩停顿了一下,“除非你想让我那样。”
“我可不想和你对着干,”采维奇说,“我听说过你。”
伯恩把头一摆,示意采维奇跟他走。“咱们出去转转。”
“这么干可不行。”莎拉雅站到门口,挡在了两人和外面的世界之间。
伯恩干脆利落地比了个手势。
她故意没理会他。“这可是严重违反安全规定的。”
“我刚才已经特地提醒过你了,”伯恩说,“让开。”
当伯恩和采维奇从身旁走过的时候,莎拉雅也把手机举到了耳边。不过她并没有给老头子打电话,而是打给了蒂姆·海特纳。
***
虽然天色已黑,泛光灯还是把草坪和小径照成了一片白银似的绿洲,其间横亘着枝干光秃的树木投下的道道阴影。伯恩走在采维奇身旁,莎拉雅跟在两人身后五步之外的地方,就像个尽职尽责的家庭女教师。她满脸不以为然的神情,一只手扶着插在枪套里的手枪。
刚才在地下室的时候伯恩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愿望,那是被记忆唤起的——他想起了一种审讯技巧,可以用在那些特别能抵抗常用审讯手段(如酷刑和感官剥夺)的对象身上。伯恩突然间确信,如果让采维奇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 �,让这个在狭窄的牢笼里关了好几天的家伙感受一下外界宽敞的空间,那么他就会深切地认识到如实回答伯恩的问题会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好处。当然,他也会明白自己可能失去的一切。
“你把那些触发放电器卖给谁了?”伯恩问道。
“我已经告诉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女人了。我不知道,那只是电话里的一个声音。”
伯恩深感怀疑。“你平常卖触发放电器就通过电话?”
“出价五百万就行。”
有可信之处。但这是实话吗?
“男的还是女的?”伯恩说。
“男的。”
“口音呢?”
“英国口音,这我都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说得再准确点。”
“怎么,你不相信我?”
“我是让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多想一会儿,然后告诉我你记起了什么。”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采维奇在一株北美海棠纵横交错的阴影中站住了,“等一下。好像……我可不敢保证啊,但那人说话时好像还带着一点其他地方的口音,感觉像是别的国家,也许是东欧地区吧。”
“你在乌克兰生活过几年,不是吗?”
“你可难住我了,”采维奇皱起了眉头,“要我说……我觉得他有可能是斯洛伐克人。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是乌克兰南部。我在黑海北岸的敖德萨待过一段时间,你知道,那个地方的口音比较特别。”
伯恩当然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心中默默地倒数着时间,过不了多久蒂姆·海特纳就会拿着已被“破解”的密码来找他们。
“你还是在对我撒谎,”伯恩说,“买主来取货的时候你肯定见着他了。”
“我真的没见到他。交易是在秘密放置点完成的。”
“就凭电话里的一个声音?得了吧,采维奇。”
“真的是这样。他告诉了我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把一半的货放在那儿,一个小时之后再回去拿他留下的二百五十万货款。第二天我们才把交易结清。我谁都没看见。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想看见。”
听起来也挺合情合理——而且安排得很巧妙,伯恩心想。如果这是真实情况的话。
“人可是生来就有好奇心的。”
“也许吧,”采维奇点了点头,“但是我可不想死。这个家伙……他的手下在监视那个秘密放置点。他们可能会当场向我开枪。这你是知道的,伯恩。你见识过这种情况。”
采维奇抖出一根烟先递给伯恩,然后自己又拿了一根。他用一包快要撕光的纸板火柴点燃了香烟。看到伯恩正盯着那包火柴,他说道:“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所以他们就让我留着了。”
伯恩的脑海中响起一阵回声,仿佛有人在很远处朝他说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说着拿走了采维奇的火柴。
采维奇根本没作出抗拒的表示。他把烟吸进肺里,再轻轻地呼出来,草坪周围的排水沟外传来了汽车驶过的声音。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几个词在伯恩的脑海里跳来跳去,他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台弹球机。
“告诉我,伯恩先生,你有没有被囚禁过?”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句话一响起就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阻断了思维和理性。
伯恩发出了一声几近痛苦的呻吟。他推了推采维奇,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伯恩想让他待在亮处。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匆匆朝这边赶来的蒂姆·海特纳。
“你知道自由被别人夺走意味着什么吗?”采维奇手指轻弹,弄掉了粘在下嘴唇上的一点烟丝,“一辈子都得在贫困中度过。贫穷这东西就像是色情杂志:一粘上它就再也别想甩掉。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会缠着你不放。你觉得呢?”
伯恩的头开始作痛,刚才那句话的每一个词每重复一次,都像是一把铁锤在他的头盖骨内猛敲。他费了半天劲才想明白采维奇只不过是想重新控制住局面。审讯者千万不能回答被审讯者的问题,这是一条基本规则。一旦他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就会丧失自己的绝对权威。
伯恩皱起了眉头。他想说些什么——是什么来着?“你可别搞错了。我们现在可是把你抓了个正着。”
“我?”采维奇双眉一挑,“我只不过是个渠道,仅此而已。你们要找的是我的买家。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我们知道能顺着你把买家挖出来。”
“这我办不到。我已经告诉你了——”
海特纳穿过漆黑的树影和耀眼的灯光朝他们跑了过来。他到这儿来吗?脑海中沉重的敲击声让伯恩几乎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他刚抓住一个念头,它就像游鱼般溜走,随即又再次浮现。“是加密文件,采维奇。我们把它给破解了。”
就在此时,海特纳走上前来,把一张纸递给了伯恩。伯恩的精力全集中在脑袋里的轰鸣声上,险些没接住。
“确实很难,”海特纳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我总算是把它搞定了。我换了十五种算法,这才——”
海特纳的后半截话变成了一声又惊又痛的惨呼:采维奇猛地把冒着红光的烟头捅进了他的左眼。与此同时采维奇把特工的身子一拨,让他挡在自己的前面,用左前臂紧紧地锁住他的喉头。
“再往前走一步,”他沉声说道,“我就扭断他的脖子。”
“我们会开枪把你打死,绝不手软。”莎拉雅迅速朝伯恩瞥了一眼,慢慢向前逼近。她举枪的那只胳膊笔直伸向前方,另一只手衬在下面,微微晃动的枪管瞄准着目标,等待着——她在等待对方露出空隙。“采维奇,别找死。想想你的妻子和三个孩子。”
伯恩僵立在原地,好像呆住了。看到这一幕的采维奇龇出了牙齿。
“想想那五百万吧。”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朝着莎拉雅闪动了一下。但他已经在倒退着慢慢离开她和伯恩,把流着血的活人盾牌紧紧地搂在胸前。
“你无路可逃,”莎拉雅说话时的语气非常通情达理,“这地方有一大堆特工。你带着他想跑也跑不快。”
“我在想着那五百万。”采维奇还在一点点地往后退,逐渐远离泛光灯射出的明亮光芒。他在朝第二十三街走,国家科学院的大楼就在那个方向。
那儿的行人比较多——特别是来参观的游客——可以给追他的特工造成障碍。
“我可不想再待在监狱里了。一天都不行。”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伯恩几乎想纵声大喊。就在这时,脑海中猛然闪现的记忆片断把这几个词都淹没了:他奔跑在古老的鹅卵石街道上,鼻孔里灌满了带着浓烈矿物气息的风。他抱在怀中的重量突然间变得难以承受。他低下头,看到了玛莉——不,不是她,是那个满脸是血的陌生女人!到处都是血。血不停地从她身上往外涌,尽管他发疯般地想把它止住……
“别干蠢事,”莎拉雅对采维奇说,“你还想回开普敦?在那地方你根本就别想躲。天涯海角都没有你的藏身之处。”
采维奇歪了歪脑袋,“瞧瞧我把他搞成了什么样。”
“他只不过是受了伤,还没死,”她紧咬着牙说,“放开他。”
“把你手里的枪交给我再说,”采维奇讥讽地一笑,“不肯给?伯恩,看见了吗?我在你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对不对?”
伯恩仿佛是极其缓慢地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他看到采维奇已经走上了第二十三街,海特纳被他连拖带拽地滑下了路缘石,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就在伯恩冲向采维奇的时候,采维奇猛力把海特纳朝他们俩推了过来。
紧接着同时发生了好几件事。海特纳可怜兮兮地踉跄着。驶到近处的一辆黑色悍马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就在悍马车的后方,一辆满载崭新的哈雷·戴维森摩托的大拖车突然转向,以免追尾。在汽车喇叭发出的巨大响声中,拖车险些撞上了一辆红色雷克萨斯;雷克萨斯的驾驶员惊慌失措地猛打方向,和另外两辆车撞到了一起。在最初的那一瞬间,海特纳看起来似乎是给路缘石绊到了脚,但他的胸口旋即绽开了一朵血花,身体也在子弹的撞击之下拧了过去。
“哦,上帝啊!”莎拉雅呻吟道。
那辆黑色的悍马此时已停了下来,车身还在减震器的作用下晃动着。透过半开的前车窗,能看到一只形状丑陋的消声器映出的幽光。莎拉雅才开了两枪,敌人回击的子弹就逼得她和伯恩扑倒在地。悍马的后车门猛然打开,采维奇猫着腰钻了进去。没等他关上身后的车门,车子就加速开走了。
莎拉雅收起枪朝搭档奔去。她跪倒在地,轻轻地把他的头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沉浸在记忆之中的伯恩听到了枪声的回响。他感觉自己刚才仿佛置身于一间丝绒做成的牢房,周围的一切既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直到此刻才被放出来。他从莎拉雅和瘫倒在地的海特纳身上跃过,冲进第二十三街,一只眼睛紧盯着那辆悍马,另一只眼则瞄着大拖车。拖车的司机已经把车头拨正,咔咔作响地换着挡加快了车速。伯恩全速奔向拖车的尾部,抓住吊着跳板的铁链爬了上去。
头脑急速运转的伯恩攀上了拖车的载货平台,只见被链子固定在平台上的摩托车像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黑暗中摇曳不定的火焰,那根火柴发出的光亮:采维奇点着那根香烟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给自己提供武器;第二个则是发信号。那辆黑色的悍马本来就在等着,已经作好了准备。采维奇的逃跑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策划者是谁?他们怎么能知道采维奇会在何时置身何处?
没时间再想这个了。伯恩看到那辆悍马就在自己的前方。它既没有飞速行驶,也没有在车流中穿来插去;司机看来很安心,他以为自己和车上的乘客已经成功逃脱。
伯恩解开离拖车尾部最近的那辆摩托车,一偏腿骑了上去。钥匙在哪儿?他弯下腰用身体挡住风,从采维奇扔给他的那包纸火柴上撕下一根划着。即便如此,火焰仅仅维持了片刻,不过这短暂的火光已经让伯恩看到了用胶带粘在闪闪发光的黑色油箱托架底部的钥匙。
伯恩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启动了摩托车上的Twin Cam88B双凸轮轴平衡型引擎。他猛然提高引擎的转速,把自己身体的重量移向后方。摩托车的前轮抬了起来,车身随即从拖车尾部的边缘疾射而出。
他还处于自由落体的状态时,拖车后面几辆车的驾驶员已经在狂踩刹车,车头危险地突然转向。骑着哈雷摩托的伯恩重重地落到人行道上,车身弹跳了一下。他立即倾身向前,两个车轮都抓住地面的摩托车顿时获得了摩擦力。在乱作一团的刺耳刹车声和腾起的橡胶烟雾中,他猛地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加速朝那辆黑色的悍马追去。
焦急万分的伯恩觉得时间仿佛过了好久,这才看到那辆悍马穿过第二十三街和宪法大道车流拥堵的交叉口,自北而南朝林肯纪念堂的方向驶去。悍马车的外形特征很明显,绝不会看错。伯恩猛地把摩托车换到高速挡,趁着黄灯向前疾冲,左躲右闪地穿过了十字路口。这一下又激起了一片刹车声和愤怒的喇叭声。
他一路跟踪着悍马,看着它朝右拐了个直角弯,绕过了被弧光灯照得通明的林肯纪念堂。悍马拐弯时的车速很慢,伯恩乘机拉近了自己与目标的距离。悍马继续绕行,朝通往阿灵顿纪念大桥的上匝道开去。伯恩加快速度冲上去,用前轮顶了一下悍马右侧的后保险杠。悍马毫无反应地卸掉了摩托车的冲击力,就像大象赶走苍蝇一样。伯恩还没来得及放慢车速,悍马车上的司机就猛地踩下了刹车。悍马巨大的车尾撞上了摩托车,失去控制的伯恩顿时连人带车朝匝道的护栏和下方的波托马克河冲去。对面车道上的一辆大众朝他驶来,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险些实现了悍马车未竟的目的——但伯恩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摩托车。他一拐弯让开那辆大众,穿过车流朝不断加速的悍马追去。
他听到头顶传来旋翼特有的嗖嗖声,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只两眼射出光柱的黑色“昆虫”:那是中情局的直升机。莎拉雅又在忙着打电话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莎拉雅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
“我就在你的上方。前面哥伦比亚岛的中心位置有个环岛,你最好在那儿给我把悍马截住!”
他拐着弯超过了一辆面包车。“海特纳的情况怎么样?”
“蒂姆给你害死了,你这个狗娘养的!”
直升机降落在前方的环岛上,飞行员关掉了引擎,可怕的噪声顿时平息下去。黑色悍马还在向前疾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伯恩左穿右插地超过挡在自己和追捕对象之间的最后几辆车,又一次逼近了目标。
他看到莎拉雅和另外两名中情局特工跳下直升机,他们头戴警用防暴头盔,手里端着霰弹枪。伯恩突然一拐弯,把摩托车开到了和悍马并行的侧面。他曲起胳膊肘,猛地敲碎了驾驶员一侧的车窗。
“靠边停车!”他大吼,“停到环岛上去,不然我开枪了!”
又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波托马克河的上空,倾斜着机身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的位置飞来。中情局的后援到了。
悍马车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伯恩看着眼前的路,背过手打开了车座后面的定制挂包。他的手指在包里摸索着,找到了一把扳钳。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计算好力量和速度之后,他猛力掷出扳钳,只见它砸进了车左侧后轮轮毂的前部。急速旋转的车轮卷起了扳钳,一股可怕的巨力带得它飞射而起,搅进了后轮。
悍马的车身顿时摇晃起来,这只能让扳钳在后轮中卡得越来越深。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砰然断裂,很可能是一根轮轴,几近失控的悍马车速顿时减慢。它几乎全靠着自身的惯性冲过路缘开上了环岛,最后停住了,引擎像时钟似的咔哒咔哒直响。
莎拉雅和其他的特工散开队形朝悍马逼近,端在手中的霰弹枪瞄准了车上的乘客座舱。进入射程之后莎拉雅开枪打爆了悍马的两只前轮。另一名特工如法炮制,把后轮也打爆了。这辆悍马现在哪儿也别想去,只能等着中情局的拖车把它拖回总部做痕迹勘验。
“车上的人听着!”莎拉雅高喊,“所有人全部下车!立刻从车上下来!”
另两名特工从悍马旁边包抄上来,伯恩注意到他们身上都穿着防弹衣。海特纳已经中弹身亡,莎拉雅决不愿意再让别人冒任何风险。
他们逼近到离悍马只有不到十米的地方,伯恩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这情景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他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又看了看:一切好像都很正常——目标已被包围,特工们正逐渐逼近,另一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嘈杂声变得震耳欲聋……
然后他反应过来了。
我的上帝啊,他心想,同时猛力拧动了摩托车把手上的油门。他朝几名特工大喊,但两架直升机和他那辆摩托车发出的噪音实在太响,他们根本就听不见。莎拉雅走在前面,正向驾驶员一侧的车门逼近;另两名押后的特工彼此分开,万一需要时他们可以从不同的方向提供火力支援。
这个战术队形看上去很不错,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其实不然。
伯恩上身前倾,骑着摩托车在环岛上疾驰。他得开出一百米才能到达那辆悍马车锃亮的左侧面。他右手松开握把,疯狂地朝几名特工打手势,但他们的注意力都理所当然地集中在目标上。
他猛然加大油门,引擎低沉的轰鸣终于从直升机盘旋时发出的巨大嗖嗖声中透了出来。有一名特工发现伯恩疾驰而来,也看到了他打的手势。他随即大声提醒另一名特工,此人正好瞥见伯恩从悍马车旁呼啸而过。
特工们的战术队形完美得简直像是出自中情局的训练手册,但情况并非如此,因为那辆悍马的引擎正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这表明它在冷却——但此刻引擎并没有熄火。这绝不可能。
莎拉雅距离目标只有不到五米远,她猫着腰,全身绷得紧紧的。注意到伯恩时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就飞驰到了她跟前。
伯恩伸出右臂揽住莎拉雅,旋即奋力把她悠到身后的车座上,载着她急速驶离。卧倒在地的另一名特工看来已经向第二架直升机发出了警告,只见它突然急速升上灯光闪烁的夜空,摇摇摆摆地飞走了。
伯恩听到的咔哒声根本不是引擎发出的。那是起爆装置的声音。
爆炸让悍马车四分五裂,冒着烟的汽车部件都变成了弹片,在他们身后尖啸着飞射而出。伯恩驾驶着摩托车全速前进,感觉到莎拉雅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腰。他弯下腰伏在摩托车的龙头上,身后的莎拉雅紧紧贴着他,柔软的胸部抵住了他的脊背。咆哮而至的气浪像鼓风炉一样炙热难当;夜空刹那间变成了明亮的橘黄色,随即被燃油腾起的滚滚黑烟遮蔽。爆炸抛出的金属碎片四处飞射,扎进地里,射向路面,或是嘶嘶作响地坠入河水。
杰森·伯恩载着紧紧抱住他的莎拉雅·穆尔,飞速驶入了灯火通明、遍布纪念建筑的华盛顿特区。
4
晚餐时分,雅各布·西尔弗和他的弟弟出现在街道上。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华盛顿这样的城市也会显得很冷清,至少也有些孤寂落寞,因为夜晚那忧郁的靛蓝色仿佛让街道都失去了生气。两人来到第二十街和F街路口的东北角,走进了宪法大酒店奢华而静谧的大堂。当班的接待员托马斯立刻作出了反应。他踩着铺在地上的大片豪华地毯,经过一根根带凹槽的大理石立柱,匆匆赶上前去迎接他们。
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匆忙。入住的时候,雅各布·西尔弗的弟弟莱夫·西尔弗给了托马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其他的接待员也是人手一张。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这两位犹太钻石商肯定有钱得很,这一点接待员托马斯算是看出来了。一定要把两位西尔弗先生当成最尊贵的客人来悉心接待,惟其如此才能配得上他们高贵的地位。
托马斯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个子,常出汗的手心总是潮乎乎的。他发现雅各布·西尔弗兴奋得满脸通红,就像打了个大胜仗似的。托马斯的职责所在,就是预先考虑到他的两位贵客可能会有什么需要。
“西尔弗先生您好,我的名字是托马斯。很高兴见到您,西尔弗先生,”他说,“请问您二位想不想喝点什么?”
“说到我心坎上了,托马斯,”雅各布·西尔弗答道,“拿一瓶你们这儿最好的香槟!”
“让那个巴基斯坦侍者——”莱夫·西尔弗又加了一句,“他叫什么来着?”
“他叫奥马尔,西尔弗先生。”
“啊,没错,是奥马尔。我挺喜欢他。让他把香槟酒送过来吧。”
“好的,好的。”托马斯鞠了个将近九十度的躬,“马上就来,西尔弗先生。”
托马斯匆匆离去,西尔弗兄弟走进了电梯。装饰豪华的轿厢载着两人无声无息地飞速上升,来到他们那间行政套房所在的第五层。
“怎么样?”莱夫·西尔弗问道。
雅各布·西尔弗回答说:“效果好极了。”
他在套房里扭身脱去大衣和上装,径直走进浴室,打开了里面所有的灯。他听到身后的会客室里传来电视开机的声音。雅各布脱掉了沾满汗水的衬衫。
在粉红色大理石装饰的浴室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赤着上身的雅各布·西尔弗在大理石面盆前弯下腰,取下了他那对金色的“眼睛”。他个子很高,橄榄球运动员一般魁梧的体格看起来简直像是奥林匹亚山上的天神:搓衣板似的结实小腹,肌肉发达的双肩,强健的四肢。他小心翼翼地把两片金色的隐形眼镜收进塑料盒,盖紧盖子,然后朝浴室的镜子里望去。在镜中自己的映像后面,他能看到一大片用淡黄色和银色装饰的套房。他听到了播音员低沉单调的声音,接着电视被切换到福克斯新闻台,然后又是微软全国广播公司的频道。
“什么都没有,”会客室里传来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响亮的男高音,“莱夫”这个化名是穆塔·伊本·阿齐兹自己挑的,“几个纯新闻频道上都没动静。”
“以后也不会有的,”雅各布·西尔弗说,“中情局控制媒体的效率高得很。”
这时穆塔·伊本·阿齐兹出现在镜子里,一只手扶着浴室的门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穆塔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长着一张典型的闪族人的面孔,他是个狂热的追随者,对事业有着百折不挠的坚毅决心。他是阿布·伊本·阿齐兹的弟弟。
穆塔从身后拽来一把椅子,放在抽水马桶的对面。他打量着镜中自己的形象,说道:“剃掉胡子之后,我们看起来就像光着身子一样。”
“这儿可是美国,”雅各布·西尔弗冲着他一摆头,“回会客室去。”
浴室里又剩下雅各布·西尔弗一个人,他让自己恢复了法迪的思维方式。和穆塔一起跳出黑色悍马的时候,他就抛弃了海勒姆·采维奇这个身份。穆塔按照先前的指示,把伯莱塔半自动手枪和那只形状丑陋的M9SD型消声器都留在了前座上,然后纵身跳上了人行道。穆塔的那一枪打得很准,不过法迪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穆塔·伊本·阿齐兹的枪法。
悍马重新提高车速时他们俩已经转过街角跑得没影了。两人随后沿着第二十街走到F街,幽灵一般消失在酒店正门辉煌的灯火之中。
与此同时,在离这儿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艾哈迈德——他那辆悍马前座的脚部空间塞满了C4炸药——已经以身殉教,魂归天国。他是整个家族的英雄,是人民的英雄。
“你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多炸死几个敌人。”艾哈迈德自愿要求以身殉教的时候,法迪是这么对他说的。事实上自告奋勇的人很多,他们的能力几乎没什么差别。所有的人都绝对可靠。法迪之所以选择艾哈迈德,是因为他是自己的表亲。当然了,艾哈迈德只是众多表兄弟中的一个,但法迪还欠着舅舅一个小小的人情,因此就以这个选择投桃报李了。
法迪把手伸进嘴里,取下他用来加宽海勒姆·采维奇颌部的瓷质牙套。他用肥皂和水把牙套清洗干净,收进一个专门装珠宝首饰的硬壳箱。穆塔颇为周到地把箱子放在浴缸宽阔的外沿上,这样法迪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箱内的所有东西:箱内有许多小小的隔底盘和定制的格子,里面装着五花八门的舞台化妆用品、卸妆油、化妆胶水、假发、有色隐形眼镜,还有各式各样的鼻子、下巴、牙齿和耳朵的假体。
法迪往一大块化妆棉上挤了点卸妆油,有条不紊地擦去抹在脸部、颈部和手上的化妆品。被太阳晒黑的自然肤色一道道地显现,故意化老的十来岁年纪被慢慢擦去,到最后法迪认识的自己又变得完整起来。在敌人的心腹之地做一会儿自己,这短暂的时间简直像宝石般珍贵。然后他和穆塔·伊本·阿齐兹都将离开这里,乘着风前往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用毛巾擦干脸和手之后他回到了套房的会客室,穆塔正站在那儿看HBO电视台播放的美剧《黑道家族》。
“我发现我特别讨厌卡尔梅拉这女人。她是老大的妻子,真叫人恶心!”
“那是当然。看她的胳膊都光着!”
屏幕上,卡尔梅拉站在她那栋豪华得可耻的大宅敞开的门前,看着她胖得可耻的丈夫坐上那辆大得可耻的凯迪拉克凯雷德越野车。
“他们的女儿竟然还没结婚就乱搞。托尼怎么不杀了她?我们的律法就是这么要求的。杀了她是光荣的事,这样他和整个家族才不会名誉扫地。”大为愤慨的穆塔·伊本·阿齐兹走过去关掉了电视。
“我们穆斯林努力把先知穆罕默德和《古兰经》的智慧传授给我们的女人,让真正的信仰指引她们,”法迪说,“这个美国女人是个不信者。她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这时,房间外面传来了一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是奥马尔,”穆塔说,“我去开门。”
法迪悄无声息地点点头,随即又溜进了浴室。
穆塔从豪华的地毯上走过,拉开门让奥马尔进来。奥马尔身高肩宽,顶多四十岁年纪。他剃着光头,总是笑脸迎人,还特别喜欢说别人听不懂的冷笑话。他托在肩上的银盘里放着一瓶装在大冰桶里的香槟酒,两只细长的香槟酒杯,还有一碟切好的新鲜水果。奥马尔魁梧的身材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要是换了法迪站在门口也会这样,他们俩的身高和体重大致相当。
“您的香槟。”奥马尔这话说得有点多余。他穿过房间,把沉重的托盘搁在鸡尾酒台的玻璃面上。奥马尔从冰桶中抽出酒瓶,冰块发出了清冽的声响。
“我来开吧。”穆塔说着从侍者手中抓过了沉甸甸的香槟酒瓶。
奥马尔拿起一个包着皮革的纸夹,那上面的记账单需要签名。穆塔扬声说:“雅各布,香槟送来了。你得签字啊。”
“叫奥马尔到浴室里来。”
虽然听到了这句话,奥马尔还是意在询问地望了望另一个人。
“去吧,”穆塔·伊本·阿齐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不会咬人的,我保证。”
奥马尔把纸夹举在身前,就好像拿着献祭的供品,缓步朝法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穆塔把酒瓶又放进了装满细碎冰块的冰桶。他不知道香槟是什么滋味,也根本不打算去尝试。听到浴室里突然传出很大的动静,穆塔举起遥控器又打开了电视,然后把音量调高。《黑道家族》已经播完,于是他不断地切换频道,直到认出屏幕上杰克·尼科尔森的脸才停下。演员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我强尼来啦!”透过浴室门上利斧劈开的裂口,尼科尔森得意洋洋地大叫。
奥马尔被绑在浴缸里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捆到了背后。他抬起泪汪汪的棕色大眼睛瞪着法迪。奥马尔的下巴上有一块难看的瘀伤,刚刚开始肿起来。
“你不是犹太人,”奥马尔用乌尔都语说道,“你是个穆斯林。”
法迪没理他,而是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此时此刻他要做的事就是杀人。
“你是穆斯林,和我一样,”奥马尔又说了一遍,他觉得非常惊讶,因为自己并不害怕。他好像处在一种梦幻般的状态,仿佛意识到今天的遭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再过一会儿你就要为事业英勇献身,”法迪说的也是乌尔都语,自小父亲就要求他学会这门语言,“有什么好抱怨的?”
“事业,”奥马尔平静地说,“那是你的事业,不是我的。伊斯兰教是倡导和平的宗教,可你却在这里发动可怕的血腥战争。它会毁掉无数家庭,毁掉好几代人。”
“美国的恐怖主义者让我们别无选择。他们贪婪地吸吮着阿拉伯饱含石油的乳房,但这还不够。他们还想占有它。所以他们编造了种种谎言,再借着这些谎言来侵略我们的土地。美国总统宣称他的上帝向他发出了召唤,这当然是弥天大谎。美国人让十字军东征的时代卷土重来。他们是世界上最主要的不信者——欧洲人惟他们马首是瞻,心甘情愿也好,满腹牢骚也罢。美国就像一台席卷全世界的巨大机器,这个国家的公民把他们看到的一切搅得粉碎,变成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的臭屎。要是我们不阻止美国人,他们就会把我们毁灭。美国人不达此目的决不罢休。我们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加入这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争。美国人一步步地剥夺了我们的权利、我们的尊严。现在他们甚至想占领整个中东地区。”
“你的话都带着可怕的仇恨。”
“那是拜美国人所赐。仇恨能清除掉你身上所有来自西方的败坏因素。”
“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总是一心想着仇恨,那你就注定得不到解脱。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所以你只能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局面。”
法迪感到一股几乎无法遏制的狂怒涌遍全身。“这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在捍卫那些必须捍卫的东西。你怎么能如此盲目?!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岌岌可危!”
“盲目的是你。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啊。”
法迪把头往后一仰,语气变得很刻薄,“啊,太好了;奥马尔,现在你可算是让我睁开了双眼。我应该放弃我的人民,和我的传统一刀两断。我将成为你这样的人,随时伺候着骄纵的美国大老爷,让这些自甘堕落的家伙心血来潮地使唤来使唤去,靠着他们桌上的一点残羹剩饭过活。”
“你眼中看到的只不过是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奥马尔的神情透着遗憾,“看看以色列人的榜样吧,你就会知道其实我们也能取得极大的成就,只要付出努力和——”
“以色列人有钱,还有美国人的强大军力撑腰,”法迪冲着奥马尔的脸嘲弄地说,“他们手里还有原子弹。”
“当然啦,你看到的只有这些。但以色列人当中也有诺贝尔物理学奖、经济学奖、化学奖和文学奖的获得者,有量子计算、黑洞热力学和弦理论方面的杰出人才。以色列人创立了Packard Bell、Ora Disk、Akamai、Merteractive、docs,还发明了ICQ……”
“你这都是在胡说八道。”法迪不屑一顾地说。
“对你而言确实如此。因为你惟一会做的事就是毁灭。以色列人是在创造生活,为他们自己,为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们的孩子。他们才是你需要去效仿的对象。求诸内心吧,去帮助你的人民,去教育他们,让他们能够自己创造些什么。”
“你是个疯子,”法迪怒不可遏,“绝不可能。到此为止。结束。”他的掌缘在空中疾掠而过,劈碎了奥马尔的喉咙。
穆塔·伊本·阿齐兹最后看了一眼电视上尼科尔森疯狂狞笑的脸,然后走进了装饰着粉红色大理石的浴室。在穆塔的眼里,这个丑陋不堪的房间看上去就像是剥去了皮的血肉。奥马尔正瘫坐在他刚才搁在浴缸里的那把椅子上。法迪弯下腰仔细审 视着奥马尔的脸,好像要把这张脸记住似的。奥马尔临死前痛苦挣扎时把法迪的化妆箱踢翻了,遍地都是各种各样的小罐子、打碎的玻璃瓶和假体。不过这不要紧。
“他的样子真悲哀,就这么瘫在椅子上。”穆塔说。
“他已经超越悲哀了,”法迪说,“他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和快乐。”
穆塔注视着奥马尔呆滞的双眼,死人放大了的瞳孔一动不动。“你劈碎了他的喉咙。手法真准,太利索了。”
法迪在浴缸的边缘坐了下来。穆塔犹豫了片刻,随即从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捡起了一把电动推子。法迪已经用吸盘在浴缸后面的墙上粘了面镜子。他盯着镜子,留神看着穆塔给他剃头发时的每一个动作。
头发剃光之后,法迪站了起来。他在面盆上方的镜子里仔细打量着自己,又看了看奥马尔。他转向一边,穆塔也把奥马尔的脑袋动了动,让同一侧露出来。然后是另一侧。
“这儿再刮几下——”法迪指着自己头皮顶上的一块地方说,“——奥马尔这里的头发本来就是秃的。”
弄好了头发,法迪开始用假体给自己装出奥马尔的鼻子、略有点地包天的下颌,还有他那大大的耳垂。
他和穆塔一起脱掉了奥马尔的制服、袜子和鞋。法迪没忘记死者的内衣,他先把这几件衣服穿到了自己的身上。要做到百分之百地如假包换。
“La ilaha illa allah,”穆塔咧嘴一笑,“你看起来完全就是那个巴基斯坦服务员。”
法迪点点头。“那咱们就可以开始了。”
他穿过套房,拿起奥马尔带来的那只托盘,出门进了走廊,乘服务人员的电梯下到地下室。他掏出一部便携式视频设备,调出了大酒店的建筑结构图。不到三分钟,他就找到了空调通风系统、供电系统和喷洒灭火系统的电子控制设备所在的那个房间。法迪走进房间,取下喷洒灭火系统控制板上的盖子,换掉了控制五楼系统的接线。即使有人来检查,几根不同颜色接线的位置看起来并没有错,但电线内部已经给弄短路了,这样一来五楼的喷洒灭火系统将无法启动。
他沿着来路回到五楼。电梯到二楼时碰巧有个女服务员走了进来,他趁机试着模仿了一下奥马尔的嗓音。女服务员在四楼下了电梯,丝毫没起疑心。
法迪回到西尔弗兄弟的套房,走进了浴室。他从化妆箱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喷罐,还有两只装着二硫化碳液体的金属瓶。法迪把一瓶二硫化碳全倒在听任他摆布的奥马尔腿上,空气中顿时漾满了臭鸡蛋的气味。他走进会客室,把另一瓶二硫化碳液体倒在紧挨着窗沿的地上,厚窗帘的褶边正好垂在那儿。然后他又往窗帘上喷了一种物质,它能够将防火的布料变成可燃物。
他站在会客室里问道:“你需要的东西都带好了吗?”
“全都带上了,法迪。”
法迪折回浴室,点燃了奥马尔身上的助燃剂。助燃剂烧起的大火温度极高,火灭之后奥马尔这个人几乎不会剩下任何痕迹,足以鉴别出身份的骨头或皮肉都会给烧得精光。穆塔站在旁边看着,法迪又点着了会客室窗帘底部的褶边,然后两个人一起溜出了套房。他们一出门就分开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向楼梯,法迪又朝服务人员的电梯走去。两分钟之后,他从大酒店的边门走了出来:这是奥马尔趁着休息时间出来抽口烟。四十三秒钟之后,穆塔也来到了他身边。
他们从第二十街拐上H街,刚躲到乔治·华盛顿大学的一栋建筑物之后,大酒店的方向就传来了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熊熊大火从五楼的窗口喷出,它很快就会让西尔弗兄弟套房三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彻底化为灰烬。
在阵阵喊声、尖叫和越来越响的消防警笛声中,两个人沿着街慢慢走远。跳动的红色烈焰在夜空中燃起,那是灾难与死亡发出的令人心碎的光芒。
法迪和穆塔·伊本·阿齐兹对这种光芒都很熟悉。
东北区离奢侈浮华与国际恐怖主义都天差地远,这里充斥着当地特有的种种灾难。灾难源于穷困,源于市中心贫民区的愤怒,源于被剥夺的权利——生活中这些毒害心灵的因素同样也是法迪和穆塔·伊本·阿齐兹司空见惯的东西。
帮派控制着这里的大部分地区;贩毒和彩票赌博是恃强凌弱的道德败坏者的谋生手段。争夺地盘的恶斗、飞车射杀、纵火之类的事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发生。在整个华盛顿市区警局里,没有一个徒步巡警敢在没有武装支援的情况下冒险来到这个街区。开进这个区的警车也同样谨慎:每辆警车上都毫无例外地坐着两名警察,有些时候——比如发生流血事件的晚上或是月圆之夜——还会增加到三至四名。
伯恩和莎拉雅在夜色中飞速驶过东北区险恶的街道,这时他第二次注意到了身后那辆黑色的雪佛兰科迈罗。
“我们后面有尾巴。”他扭过头说道。
莎拉雅根本就没回头看。“是‘堤丰’的人。”
“你怎么知道?”
透过呼啸的风声,他听到了弹簧刀打开时特有的“铮”的一响,紧接着就感觉到刀刃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靠边停车。”她在他耳边说。
“你疯了!把刀拿走。”
她手里的刀刃陷进了他的皮肤。“照我说的做。”
“莎拉雅,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你倒是应该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
她用掌根在他背上猛力一搡。“该死的!马上给我停车!”
伯恩顺从地放慢了车速。那辆黑色的科迈罗轰响着从左侧逼过来,把他夹在汽车和路缘之间。莎拉雅注意到了后援的这个动作,似乎感到颇为满意;伯恩趁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大拇指掐住了手腕内侧的一处神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来。他抓住掉落下来的弹簧刀的刀柄,收起刀刃揣进了外套。
那辆一丝不苟按照程序办事的科迈罗,现在斜过车身开到了伯恩前方的路缘上。车子还没停稳,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就猛然打开,一名手持武器的特工跳了出来。伯恩拧动把手,引擎轰然响起的摩托车猛地拐向右方,穿过一片烧焦的草坪钻进了两栋房子之间的窄巷。
他能听到身后的叫喊和车门砰然关上时的声音,还有那辆科迈罗的引擎发出的怒吼,不过他们现在再追也已经没用了。巷子太窄,汽车根本开不进来。科迈罗可能会绕到巷子的另一头去堵他,但这一点也已经在伯恩的考虑之中。他对华盛顿的这个区熟悉得很,而且愿意冒特工们不敢冒的风险。
不过他身后还有个莎拉雅要对付。虽然他夺下了她的刀,但她还能用自己的肢体当做武器。她使出徒手搏击招数时的动作并不大,却很有效。她曲起指节捣进他的后腰,不断用胳膊肘猛撞他的肋骨,甚至还想用大拇指抠出他的眼珠。显然她是要为可怜的蒂姆·海特纳报仇。
这些花样百出的攻击伯恩全都忍了下来,就像个逆来顺受的斯多葛派。他一边尽可能挡住莎拉雅的袭击,一边骑着摩托车从窄巷中呼啸而过,巷子两侧都是建筑物脏污不堪的外墙。高速行驶时他要避开障碍物,都是些垃圾筒和昏睡不醒的酒鬼。
三个十几岁的少年出现在巷口。其中两个人手握棒球棍,正恶狠狠地挥舞着,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俩的后方,举起一把“周末特惠”对准了驶近的摩托车。
“坐稳了!”伯恩冲着莎拉雅喊道。他感觉到她的胳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腰,便把身子往后一仰,让两个人的重心突然移向后方,同时猛地加大了油门。摩托车的前部从地面上抬了起来。他们骑着昂起的摩托车朝暴徒冲去,就像一头跃起出击的狮子。伯恩听到一声枪响,但摩托车的底部替他们挡住了子弹。一转眼他们就冲到了三名暴徒中间,他猛地夺下左边那个小流氓手里的棒球棍,挥起棍子砸在第三个人的手腕上,手枪顿时腾空飞起。
他们冲出了巷口。伯恩倾身向前,一等摩托车的前轮重新着地就向右拐了个急弯,驶入一条遍地垃圾的街道。哈雷轰鸣着疾驰而过,引得街上的流浪狗狂吠不已。
伯恩说:“现在咱们可以好好——”
他这句话根本没说完。莎拉雅用肘弯锁紧他的喉头,死死地勒住。
5
“你该死,该死,该死!”莎拉雅像个驱魔师似的喊个不停。
伯恩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此刻他命在旦夕,根本顾不上这个。摩托车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高速在街上疾驰,而且走的还是逆向的车道。他堪堪避开一辆老式福特,车上的人拼命地按着喇叭,粗着嗓子直骂脏话。但在闪避的过程中,他擦撞到了一辆挂着空挡停在对面路边的林肯大陆。摩托车从侧面撞了上去,随即弹开,在大陆的前挡泥板上留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凹痕。伯恩被莎拉雅卡着脖子紧紧勒住,几乎被完全堵死的气管简直没办法往肺部输送空气。他两眼视野的边缘金星闪烁,感觉自己一阵阵地发晕。
即便如此,他还是意识到那辆林肯发动了引擎,猛地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现在正急速追赶刚才擦撞它的摩托车。前方的一辆卡车隆隆地朝他们开来,车身占据了大部分的路面。
林肯突然加快速度开到伯恩的侧面,脏兮兮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圆脸盘的黑人又吼又叫,吐出一连串污言秽语。紧接着车窗里就露出了一支枪管被锯短的霰弹枪的粗大枪口。
“狗东西,让你长长记性!”
圆脸盘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莎拉雅的左脚就腾空踢了出去。她靴子的边缘踢中了霰弹枪的枪管,枪身猛地向上抬起,砰的一声把子弹射向了行道树的树顶。趁此机会,伯恩一拧把手将车速提到最高,沿着马路直接朝那辆巨大的卡车冲去。卡车司机看到了他们自杀般的举动,惊慌失措地猛打方向盘,同时换到低挡、踩下气刹,卡车发出抗议般的咆哮,在路面上打着横猛冲过来。
莎拉雅眼看着死亡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逼近,不禁用阿拉伯语叫出了声。她松开勒着伯恩喉头的胳膊,又用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伯恩咳嗽了一声,大口大口地把甘甜的空气吸进火辣辣的肺部。他拼命把身子往右斜,在摩托车即将撞上卡车的一瞬间猛然关掉了引擎。
莎拉雅的叫声突然中断。摩托车贴着地面倒伏下来,伴着一阵火星和伯恩右腿皮肉蹭破时流出的鲜血,两个人从卡车疯狂旋转着的前后车轴中间滑了过去。
从卡车的另一边溜出来之后,伯恩重新启动了引擎,利用惯性和两个人身体的重量让摩托车恢复了正常的直立姿势。
惊呆了的莎拉雅一时间没有继续向伯恩发动攻击,而是说:“停车,求你了,赶快停车。”
伯恩没理她。他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
中情局局长正在和马修·勒纳开会,听他汇报海勒姆·采维奇逃脱的具体经过,以及随后发生的枪击和爆炸事件。
“除了蒂姆·海特纳,”勒纳说,“我们的损失很轻微。两名特工受了些划伤和擦伤——其中一人还有点脑震荡,是爆炸时的冲击所致。此外还有一名特工失踪。地面上的直升机受了点轻微损伤,在空中盘旋的那架没有受损。”
“那可是在公开场合,”老头子说,“我们的表现太他妈业余了。”
“伯恩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干吗要把采维奇带到外面去?”
局长抬起眼,目光转向了会议室一面墙上挂着的总统肖像。会议室的另一面墙上悬挂的则是他那位前任的画像。等到他们把你晾在旁边的时候,才会有人来给你画像。年复一年的时光堆积在他身上,有些时候——比如今天——他仿佛都能感觉到沙漏里泻下的每一粒沙,它们正缓慢而无情地将他埋葬。就像是双肩被压弯的阿特拉斯。
中情局局长翻了翻手里的几页纸,抽出一张凑到灯光前。“华盛顿市区警局的局长打来了电话,还有该死的FBI,”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勒纳,“马修,你知不知道他们干吗要打电话来?他们想问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你有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消息?我有。”
“总统也打电话问我们这儿出了什么鸟事,问我们是否遭到了恐怖袭击,问他需不需要到‘奥兹’去。”“奥兹”是地下权力中心的代称,碰到最高紧急状况时总统及其幕僚可以在那里指挥全国。“我告诉他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现在我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上帝啊,你最好说出我想要的回答。”
“归根结底,我们得把账算在伯恩身上。”勒纳边看着草草准备的调查记录边说,会议开始前几分钟他的幕僚长才把这些记录塞到他手里,“不过话说回来,中情局近期出的许多乱子和灾难似乎都源自于杰森·伯恩。”
“我真不想说自己事先提醒过您,但假如您起初就让林德罗斯老老实实地待在总部,那么所有这一切都可以避免。我知道他原来干过外勤,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搞行政的人顾虑太多,很快就会失去野性的锋芒。他得去领导自己的部门。他要是死了,部门让谁去管?竟然给采维奇逃掉了,这场灾难就是‘堤丰’群龙无首的直接后果。”
“你说的全都对,真该死。我本来就不应该听马丁的,不该批准他去出外勤。然后达尚峰那边就接二连三地出事。还好,最起码伯恩这回不会再从我们的监视之下消失。”
勒纳摇了摇头。“仅仅做到这一步恐怕还远远不够。”
“什么意思?”
“伯恩很可能和采维奇的逃跑有牵连。”
老头子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你有证据吗?”
“我正在查,”勒纳答道,“但这个推测很合理。逃跑是事先策划好的。采维奇的手下需要找个人把他从牢房里弄到外面,而伯恩高效率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伯恩最大的特点就是效率极高,这我们都知道。”
老头子的手在桌上重重地一拍。“如果他真的和采维奇逃跑有关,我发誓一定要活活扒了他的皮。”
“伯恩交给我来解决。”
“马修,别着急。眼下我们还用得着他。我们一定要把马丁·林德罗斯救回来,而伯恩现在是我们惟一的希望。行动处的主管经过审慎考虑才派出‘天蝎二号’去支援‘天蝎一号’,结果两队人都牺牲了。”
“我跟您说过,我手里有关系,可以组织起一小队人——”
“你的那帮人都是些雇佣兵,为私人部门服务的前国家安全局特工。”中情局局长摇了摇头,“绝对不行。这个任务太敏感了,我绝不会交给一帮雇佣兵去干。这些人我根本都不了解,他们也不是我的部下。”
“但是伯恩——该死,您知道他以往的经历,现在历史又重演了。他向来都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完全不顾别人的死活。”
“你说的没错。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对这家伙简直是深恶痛绝。我认为对于中情局这样的组织而言,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但我知道他有一个特点:他对自己的朋友绝对忠诚。马丁就是他的朋友之一。如果说有谁能找到马丁,再把他救回来,那么此人非伯恩莫属。”
就在此时大门被人推开了,安妮·赫尔德把头探了进来。
“长官,出了点内部问题。我的机密权限被降低了。我给电子安全部门打
了电话,他们说没弄错。”
“是没错,安妮。这是马修整顿机构计划的一部分。他认为我交给你处理的那些工作并不需要最高级别的机密权限。”
“可是长官——”
“从事文书工作的人员有特定的机密权限,”勒纳说,“负责行动的人员则是另一套。分工清楚、明确,绝不混淆。”他看着她又说了一句:“还有问题吗,赫尔德女士?”
安妮愤怒异常。她朝老头子望去,顿时意识到自己从他那儿不会得到任何帮助。在安妮看来,老头子此刻沉默不语,还和勒纳串通一气,这等于是背叛了她辛辛苦苦这么久才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她觉得必须要为自己辩护,但心里又知道这件事并不适合在此时此地提出。
她正准备关上门,行动处主管派来报告情况的人恰好从身后走来。她转过身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纸,又进了办公室。
“我们刚刚收到关于那名失踪特工的报告。”她说。
局长的情绪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显然变得更糟了,“失踪的人是谁?”他厉声问道。
“莎拉雅·穆尔。”安妮对他说。
“您都看到了,”勒纳说话时的语气很坚决,“又是一个脱离我管辖范围的中情局特工。我无法控制的人又失去了踪迹,这叫我怎么工作?长官,林德罗斯要为这种情况负直接责任。我请求您把‘堤丰’行动部的指挥权交给我,至少在我们找到林德罗斯或证实他已死亡之前——”
“莎拉雅和伯恩在一起。”不等勒纳嘴里再迸出一个字,安妮·赫尔德抢先对老头子说道。
“真他妈该死!”局长勃然大怒,“怎么会发生这种鬼事?”
“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安妮说。
中情局局长站起身,脸气得都发紫了。“马修,我认为‘堤丰’行动部确实得有个代理主任。从现在起,这个主任就由你来当。去吧,尽快把这该死的事解决了。”
“停车。”莎拉雅冲着伯恩的耳朵说。
他摇了摇头,“我们跑得还不够远,离——”
“马上停车。”她手里那把刀的刀锋贴住了他的喉头。“我可是当真的。”
伯恩拐进一条小巷,把摩托车停到路边放下了脚撑。等两个人都下了车,他转向莎拉雅说道:“告诉我,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抑制不住的怒火在她眼中燃烧。“蒂姆是给你害死的,你这个狗杂种。”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把采维奇的位置告诉了他的手下。”
“你疯了。”
“是吗?把他带出拘留室可是你的主意。我本想阻止你,但是——”
“海特纳不是我害死的。”
“别人向他开枪的时候,你为什么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伯恩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起当时自己的脑袋里正在轰轰乱响——他揉了揉额头——还有那阵让他衰弱不堪的头痛。莎拉雅说得没错。采维奇逃脱了,海特纳也被人打死。见鬼,他为什么没去阻止这一切?
“采维奇的逃跑是精心策划过的,时间也掐得很准。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莎拉雅说道,“采维奇的手下怎么会知道他人在哪里?要不是你通风报信,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她说着摇了摇头,“那些关于你背叛组织的传言,看来我真应该听得更仔细一点。整个中情局里被你蒙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现在不知去向。你这人显然不值得信任。”
伯恩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行啊,我看你怎么编。”
“我没给任何人打电话,不管是我们待在拘留室里还是来到外面的时候——”
“说不定你用的是手势,报信的法子多着呢。”
“你说的手段确实没错,但报信的人绝对不是我。记得吗,当时采维奇划了根火柴?”
“我怎么可能忘记?”她恨恨地说。
“那是在向等待着的悍马车发出最后讯号。”
“你说得真对,当时那辆悍马已经在等着了。你知道车就等在那儿,因为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如果真是我安排的,我还会把这事告诉你吗?莎拉雅,你好好想想!你给海特纳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到外面去。给采维奇手下报信的人是海特纳。”
她含讥带讽地冷冷一笑,“海特纳?他报信就是为了让采维奇的手下开枪把自己打死?他们为什么要干掉自己的人?”
“为了彻底掩盖他们的踪迹。海特纳既然死了就不可能被抓,也不可能把他们供出来。”
她执拗地摇着头。“我认识蒂姆很久了。他绝对不是叛徒。”
“莎拉雅,真正犯事的往往都是这样的人。”
“你闭嘴!”
“也许他是逼不得已。也许他们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
“不许你再这么说蒂姆,一句也不行!”她扬起手中的刀,“你只不过是想保住自己。”
“你说采维奇逃跑是事先策划好的,这一点绝对没错。但我事先并不知道采维奇被关在哪里——带我去见采维奇的几分钟之前,你才告诉我你们这儿关着人。”
这句话让莎拉雅愣住了,她神情古怪地望着他。他第一次在“堤丰”的地下行动中心见到莎拉雅的时候,她脸上也是这副神情。
“如果我是你的敌人,爆炸时我干吗要去救你?”
她浑身微微一颤。“这我怎么知道——”
伯恩耸了耸肩。“如果你已经认定我是叛徒,也许我就不应该告诉你真相,因为这样反而会把你搞糊涂。”
她翕动着鼻翼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自从你来到‘堤丰’行动部——”
他闪电般地伸出手夺下了她的武器。莎拉雅目瞪口呆地盯着伯恩——他掉转刀柄,又把刀子递给了她。
“如果我是你的敌人……”
她盯着刀看了许久才伸手去接,同时抬眼看了看伯恩。她把刀子收进了别在后腰上的氯丁橡胶刀鞘。
“好吧,这么说你并不是我的敌人。但蒂姆也不是。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那咱们就一起把它给查出来,”他说,“我得恢复自己的名誉,你得还海特纳一个清白。”
“右手给我。”她对伯恩说。
莎拉雅抓住手腕把他的手翻了过来,让掌心朝上。她用另一只手抽出刀子,把刀刃平贴在伯恩食指的指尖上。
“别动。”
她的手灵巧地一翻,贴着他的皮肤把刀刃往前推去。刀刃并没有划出鲜血,而是掀起了一小片透明的东西。贴在皮肤上的这个椭圆形小片薄如蝉翼,毫无察觉的伯恩根本就没发现。
“瞧仔细了,”她把薄膜举到街灯忽明忽暗的光芒之下,好让伯恩看清楚,“这东西叫做。按照DARPA那帮技术员的说法,就是纳米电子追踪器。”她指的是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国防部的一个分支机构。“它使用了纳米技术——实际上就相当于一个微型的服务器。我在直升机上能那么快找到你,靠的就是它。”
伯恩也疑惑过中情局的直升机为什么能迅速确定自己的位置,不过当时他还以为那是由于他们发现了外形特征明显的悍马车。他琢磨了一会儿。现在他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拿起采维奇通话录音的那页文字记录的时候,蒂姆·海特纳投向他的古怪眼神。原来他们就是通过那张纸把追踪器弄到他身上的。
“狗娘养的!”他看着莎拉雅把追踪器放进一只椭圆形的小塑料盒,随即拧紧盖子,“去达尚峰的这一路上他们都准备监控我!”
莎拉雅点点头。“是局长下的命令。”
“他当时还保证对我不加约束呢,狗屁!”伯恩忿忿地说。
“现在你已经解除约束了。”
他点了点头。“多谢。”
“那你也帮我一个忙吧,怎么样?”
“你要我做什么?”
“让我来帮你。”
他摇摇头。“如果你了解我的话,就会知道我向来都是单枪匹马。”
莎拉雅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瞧,刚才你自己也说了,现在你没法跟老头子交代。你需要有个人在内部帮忙。一个你绝对信任的内应。”她说着往摩托车那边退了一步。“因为你心里清楚得很,从星期天起老头子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收拾你。”
6
金·洛维特累得要命。她想回家,毕竟她跟丈夫结婚才六个月。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两个人也刚刚走到一起,所以他还没适应聚少离多的生活状态——这都是妻子的工作使然。
金总是很累。华盛顿特区的火灾调查小组没有正常的工作时间,也不分什么工作日。因此,像金这样聪明能干、富于经验、对工作又很在行的调查员往往会随时被召去干活,每天工作的时数简直和战地急诊室的外科医生差不多。
金接到华盛顿特区消防署打来的电话时正在稍事休息。她一直在填写一大堆纵火案调查的书面材料,单调乏味的活儿弄得她脑子都发木了。连续几个星期以来,她都只能趁着休息的片刻时间想想自己的丈夫——他那宽宽的肩膀、强健的手臂,还有他光着身子时那好闻的体味。幻想没持续多长时间,她很快就拿起了自己的工具包,驱车朝宪法大酒店赶去。
驾车出发时她打开了警笛。从佛蒙特大道上第十一街,再到第二十街和F街的东北角,这段路只花了不到七分钟。大酒店周围到处都是警车和消防车,不过现在大火已经被扑灭。五楼尽头的墙面上烧穿了一个大窟窿,水正从那儿沿着酒店的外墙往下流。急救医师的车来了又走了,火灾现场到处散落着一碰就碎的余烬和肾上腺素耗光后疲惫不堪的人们,这种情形金的父亲曾经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过。
奥格雷迪队长在等着她。金走下车亮了亮证件,通过警方设置的路障。
“洛维特。”奥格雷迪咕哝着朝她打了个招呼。他是个大块头壮汉,短短的白发乱七八糟,一双大耳朵的尺寸和形状都像极了厚厚的里脊肉排。他那双神情悲哀的眼睛老是流眼水,此刻正警觉地看着她。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觉得特区消防署不是女人应该待的地方。
“什么情况?”
“爆炸和大火。”奥格雷迪朝楼上敞开着的大窟窿抬了抬下巴。
“咱们的人有伤亡吗?”
“没有,多谢关心,”奥格雷迪用一张脏兮兮的纸巾擦了擦前额,“不过火灾中有一个人死亡——很可能是套房里的住客,但从我找到的那一丁点儿残骸来看,根本就没办法确认身份。另外,警察说大酒店还有一名员工失踪。这么厉害的焰火表演只有一个人失踪,真算是走运的了。”
“你说很可能是住客。”
“没错。火焰的温度高得异常,扑救起来真他妈的费劲。所以上头才打电话给火灾调查小组。”
“知道爆炸是怎么引起的吗?”她问道。
“呃,反正不是那该死的锅炉。”队长不耐烦地说。他朝她走近了一步,烧焦的橡胶和灰烬的气味从他身上一阵阵地传来。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你到上面检查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市区警局的人就会把现场转交给国土安全部。你知道,等到那帮家伙在咱们的犯罪现场里踩来踩去——”
“明白了。”金点了点头。
“好。快上去吧。有个叫奥弗顿的探员在等你。”
他迈开略有点罗圈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大步走开了。
酒店的大堂里满是到处转悠的警察和消防队员。警察正在询问酒店的员工和住客,这些人三五成群地缩在各自的角落里,仿佛是密谋着什么的小集团。消防队员则拖着设备在大堂的长条地毯和大理石地面上跑来跑去。四下里弥漫着焦虑和沮丧的气息,那感觉就像是上下班高峰时间耽搁在半路上的地铁车厢。
金乘电梯上楼,迈进了五楼被大火烧成一片焦黑废墟的走廊,这儿除了她空无一人。她刚走进套间就看到了奥弗顿。这位探员脊背微驼,一张长脸上挂着丧气的神情,正在瞅自己写下的笔记。
“怎么会搞成这个鬼样子?”金作过自我介绍之后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算有点儿吧,”奥弗顿探员翻开了笔记簿,“这间靠角落的套房里住着两位客人,雅各布·西尔弗和莱夫·西尔弗,兄弟俩都是来自阿姆斯特丹的钻石商。他们在七点四十五分左右回到房间。之所以知道这个时间,是因为他俩和一个门房说过几句话——”他翻过一页,“——这人叫托马斯。其中一位客人点了瓶香槟,好像是想庆祝庆祝。打那之后托马斯就没见过他们。他发誓说这两位客人并没有离开酒店。”
金和奥弗顿走到了套房的中心位置。
“能跟我说说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吗?”奥弗顿探员问道。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她啪啪地戴上乳胶手套,开始干活。二十分钟之后她找到了爆炸的中心点,然后从那儿开始一点点向外搜索。通常她会从地毯上采集样本——如果纵火时使用了助燃剂,很可能是某种主要成分为碳氢化合物的极易燃液体,如松节油、丙酮、石脑油,等等。这类助燃剂会留下两个明显的迹象:液体会渗进地毯的纤维,甚至有可能一直渗透到衬垫层;另外,还会出现一种通常所说的“顶部空间”——这是“顶部空间气体色谱分析”的简称。顶部空间中可能存留着助燃剂被点燃时所释放出的微量气体,由于每一种助燃剂释放出的气体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特征,顶部空间不仅能确定是否使用过助燃剂,还能判断出是哪一种助燃剂。
但是套房里的火烧得非常猛,把窗帘和地毯的衬垫层都烧毁了。难怪奥格雷迪和他手下的人灭火时会那么费劲。
金仔细检查了每一块金属碎片、木头碎屑、布料纤维和灰堆。她打开工具包,取了部分碎屑做了好几种测试。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采集的其余碎屑装入小玻璃瓶,用气密盖封紧,然后把瓶子分别插进工具包的海绵衬垫之中。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火灾发生时肯定使用了助燃剂,”她边收证物边说,“具体是哪一种助燃剂我还不知道,这得等我回实验室之后再说。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绝对不是家庭常用的东西。这么高的温度,破坏得这么彻底——”
奥弗顿探员打断了她的话。“但是爆炸——”
“现场没有爆炸残留物的痕迹,”她说,“某些助燃剂的燃点比较特别,往往自身就会导致爆炸。不过这个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得先回实验室做些试验才知道。”
说到这儿她已经继续开始勘查现场了,以爆炸发生地为中心点� ��外划着越来越大的圈子。
突然,她猛地一屁股蹲坐下来,说道:“喷洒灭火系统为什么没有启动,这你查了吗?”
奥弗顿翻了翻他做的笔记。“还真巧,除了这一层之外,酒店里每个楼层的喷洒灭火系统都启动了。我们到地下室看过,发现控制系统被人做过手脚。我找了个电工过来才查出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层楼的喷洒灭火系统让人给解除了。”
“照此说来,整个火灾都是故意策划的。”
“雅各布·西尔弗和莱夫·西尔弗是犹太人。往他们房间送香槟的侍者——就是失踪的那一个——是巴基斯坦人。于是乎,我就必须把这件案子移交给国土安全部。”
忙着干活的金抬起头来。“你认为这个侍者是恐怖分子?”
奥弗顿耸了耸肩。“我觉得这是一起针对西尔弗兄弟的商业仇杀,不过我真他妈想赶在国土安全部前头查出真相。”
金摇摇头。“火灾设计得太周密了,恐怖分子根本没这种能耐。”
“钻石恒久远嘛。”
她站起身来。“咱们去瞧瞧尸体。”
“就里面剩下的那点东西,用尸体这个词来形容可不太合适。”
他带着金走进浴室,两个人一起俯视着散落在陶瓷浴缸底部的几块焦黑的碎骨。
“连具完整的骨架都没剩下。”金暗自点了点头。她在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嗯,躺在这儿的不是雅各布·西尔弗就是莱夫·西尔弗。但两兄弟里的另一个呢?”
“也许给烧成灰了。有可能吗?”
“在这么高的温度下确实有可能,”金说道,“要想从这一大堆破烂里找出人体残骸的灰烬,我得花上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有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她知道奥弗顿已经仔细勘查过整个套房,但还是自己把所有的犄角旮旯又查了一遍。
两个人回到浴室,奥利弗紧张不安地瞥了一眼手表。“你还得看多久?我的时间可不多了。”
金爬进了散落着焦黑碎骨的浴缸。“你跟国土安全部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不过……”他耸了耸肩,“我一直想当国土安全部的特工,已经应聘过五次了,他们也拒绝了我五次。这回我可把宝押在这件案子上了。如果我能在他们面前显显自己的本事,下次再去应聘时他们肯定会要我。”
她拿着手里的工具在浴缸里爬来爬去。“这儿也用了助燃剂,”她说,“和另一个房间里一样。你知道,陶瓷本来就是在极高的温度下烧制出来的,因此它比许多材料都耐热,甚至包括某些金属。”她朝浴缸底部挪去,“助燃剂的比重大,所以往往会往下渗。由于这个特性,我们通常能在地毯的衬垫层或木地板的缝隙里找到助燃剂的痕迹。在这儿,助燃剂就会流向浴缸里的最低点。它会渗进排水管。”
她开始用拭子在排水管壁上取样,每深入一点就重新从工具包里取一支拭子。突然间她停了下来。她取出拭子用塑料袋包起收好,然后举起笔形的氙气手电,让光束照进洞内。
“嘿,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拿出一把尖嘴钳探进排水管。片刻,她把钳子收了回来。夹在钢制钳尖之间的那个东西他们俩都很熟悉。
奥弗顿探员把身子倾向前方,脑袋和上身都探到了浴缸上。“西尔弗兄弟中某个人的两颗牙齿。”
在笔形手电射出的耀眼冷光下,金翻来覆去地审视着钳子夹上来的东西。“可能是吧。”她皱起了眉头。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她心想。
紧挨着东北区第七街的这栋黄褐色房子看起来和附近的建筑都差不多——又脏又破、老旧不堪,前门廊早都该换新了。它右边那座只剩下个空架子的房子好歹还立着,但房子的其余部分早已被纵火犯焚烧一空。空房子右侧破旧的门廊上聚着一帮吵吵闹闹的十几岁少年,旁边那部破烂的手提式录音机正放着震天响的刺耳嘻哈音乐。一盏嗡嗡直响的路灯照亮了他们,这灯也是早就该修了。
摩托车在黄褐色房子门前的路边停下的时候,这帮少年不约而同地走下了门廊。伯恩挥手把他们赶开,和莎拉雅一起慢慢地下了车。
伯恩没去理会自己划破的右裤腿和布料上渗出的鲜血,而是握起拳头和身材最高的那个少年碰了碰。“泰隆,最近怎么样啊?”
“凑合吧,”泰隆说,“还行。”
“这位是莎拉雅·穆尔。”
泰隆用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莎拉雅。“戴伦肯定要发飙了。除了你谁都不该上这儿来。”
“是我的错,”伯恩说,“我来跟戴伦解释。”
就在这时,黄褐色房子的前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相貌英俊的男子走到了前门廊上,他的皮肤是淡淡的可可色。
“杰森,你搞什么鬼名堂?”戴伦紧蹙着眉头下了门廊,朝他们走来。他穿着牛仔裤和绉布工装衬衫,袖口卷起露出了胳膊。看样子他一点儿都不怕冷。“你知道规矩,而且这规矩还是你和我父亲一起定下的。除了你谁都不能到这儿来。”
伯恩上前一步走到戴伦和莎拉雅的中间。“再过两个小时我就得坐飞机去伦敦,”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现在麻烦大了。我很需要她的帮助,就和需要你帮忙一样。”
戴伦懒洋洋地迈着大步走上前来。他现在离得很近,莎拉雅能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把枪,还不是普通的家伙——他手上的枪是点三五七口径的马格南左轮。
莎拉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戴伦开口了:“哎呀,谁在我的身边?朋友也好,仇人也好,望你到我跟前来,告诉我谁是胜利者,是约克还是华列克?”他的英式发音极为纯正,“我为什么要问?我遍体鳞伤,血流如注,身体困惫,心头剧痛——这一切都表明,我的躯体必然归于泥土,我死之后,胜利必然归于敌人。”
莎拉雅答道:“瞧瞧是谁。现在仗已打完,不论是友人还是敌人,该好好地照顾他了。”
“看来你把莎士比亚读得很熟。”戴伦说。
“《亨利六世》第三部,我上学时最爱读的书之一。”
“但是仗到底打完了没有?”
“给他瞧瞧那个追踪器。”伯恩说。
莎拉雅把椭圆形的小盒递了过去。
戴伦把马格南左轮掖进牛仔裤的裤腰,伸出一只手打开了盒子。他的手很灵巧,手指细长,不禁让人联想到外科医生或是扒手。
“啊。”他拈起追踪器仔细地瞅着,两眼都发亮了。
“中情局最先进的约束手段,”伯恩说道,“她把这该死的小玩意儿从我身上摘下来了。”
“是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设计的。”戴伦说。你几乎能看到他开心地咂起了嘴唇。他最喜欢的就是新技术。
两个人跟着戴伦走进了黄褐色的房子,这时伯恩告诉莎拉雅此人既不是外科医生也不是扒手。他是全世界最顶尖的造假高手之一。戴伦的专长是仿制弗美尔的画作——他特别擅长表现光影——不过事实上他几乎可以伪造任何东西,而且开的价往往都是天文数字。他的每一位顾客都说他的活计的确是物有所值。能让顾客如此满意,戴伦对这一点颇感自豪。
戴伦领着他们进了过道,随即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出乎意料的沉重金属撞击声让莎拉雅吃了一惊。这扇门可不是普通的门,虽说从外头看它确实很平常。从屋里看,门内侧包着的金属板上映出了温暖的灯光。
她环顾四周,不由得目瞪口呆:正前方是盘旋而上的虎纹橡木楼梯;左手边则是一条走廊,她的右手边是一间巨大的起居室。锃亮的木地板上铺着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悬挂着艺术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杰作:伦勃朗、弗美尔、凡高、莫奈、德加,等等。当然了,这些名画全是仿品,不是吗?莎拉雅盯着这些画仔细地瞧。虽然她并非专家,也能看出它们画得都非常出色。她敢肯定,假如在博物馆或拍卖会上看到这些画,她绝对不会对它们的真实性产生任何怀疑。她又把眼睛瞪大了些。莫非这里面有些画本来就是真品。
她转过身来,看到戴伦无比亲热地一把抱住了伯恩。
“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你,谢谢你来参加葬礼,”伯恩说,“我很感动。我知道你有多忙。”
“我亲爱的朋友,生命中有些事比生意更重要,”戴伦凄然一笑,“不管生意有多么紧张,多么有利可图。”他说着放开了伯恩,“首先,咱们得把你腿上的伤弄好。到楼上去,右手第一道门。你知道该怎么弄,赶快去清理清理伤口。那上面还有你需要的衣服。”他咧嘴一笑,“我戴伦这儿的东西可都是一流货色。”
莎拉雅跟着戴伦走过涂着黄色墙漆的走廊,穿过宽敞的厨房来到一个房间,看样子这地方以前肯定是这栋房子的盥洗室和餐具室。房间里齐腰高的橱柜上方是镀锌的台面,摆着一台台电脑和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设备。
“我知道他要什么。”戴伦自言自语地说,仿佛莎拉雅这个人已不复存在。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一扇扇橱柜门,拉出一个个抽屉,从这边拿出一件东西,又从那边抓来几样。
站在他身后的莎拉雅惊讶地看到台面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鼻子、耳朵和牙齿。她拿起一只鼻子翻来覆去地看。
“别担心,”戴伦说,“都是乳胶和陶瓷做的。”他拿起一个貌似假牙齿桥的东西,“不过做得很逼真,对吧?”他指着齿桥的一侧给莎拉雅看,“原因在于这个假体和真的齿桥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内侧的这个地方。真的齿桥在这儿有一道小凹坑,以容纳被磨平的牙齿。这个东西嘛,你能看到它只是个陶瓷做的套子,可以套到正常的牙齿上。”
莎拉雅一时间有点情不自禁——她戴上了乳胶做的假鼻子,看得戴伦哈哈大笑。他在另一只抽屉翻了翻,找出一个小了好几号的假体递给她。这个假鼻子感觉就舒服多了。为了向她展示实际使用时的效果,他往假鼻子上抹了点化妆胶水。
“当然了,在现实生活中你得用另外一种胶水,还要用化妆掩盖住假体的边缘。”
“如果你出了汗或者——我不知道啊,或者是下水游泳,不就要出问题了么?”
“这可不是香奈儿出的化妆品,”戴伦笑着说,“一旦抹上这玩意儿,得用特制的溶剂才能洗掉。”
莎拉雅刚把假鼻子剥掉伯恩就走了进来。他已经清理并包扎好腿部的伤口,换上了新的裤子和衬衣。
伯恩说道:“莎拉雅,我们得谈谈。”
她跟着伯恩走进厨房。两个人来到离戴伦工作室最远的那面墙边,在硕大的不锈钢冰箱旁边站定。
伯恩转向莎拉雅。“我不在时你和戴伦聊得很开心吧?”
“你是想问他有没有套我的话,对吧?”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让戴伦去套你的话?”
“没错。”
“实话告诉你,我可没有。”
她点了点头。“他也没有。”然后她等着伯恩继续往下说。
“下面这个问题很难开口,”伯恩端详着她的脸,“你和蒂姆走得很近?”
她别过头去,咬紧了嘴唇。“关你什么事?反正你觉得他是个叛徒。”
“莎拉雅,你听我说。叛徒不是蒂姆·海特纳就是我。但我知道自己没干这事。”
她的表情带着明显的敌意。“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把采维奇带到外面去?”
“我想让采维奇感受一下他已不再拥有的自由。”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
伯恩蹙起了眉头。玛莉去世后,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近来承受的精神创伤是否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不好意思,我说的是事实。”
“我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她厉声说,“你觉得这件事老头子会怎么看?”
“管他呢,他对我这种难以控制的麻烦人物本来就恨之入骨。”
莎拉雅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靴子,摇了摇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全部呼出来。“蒂姆加入‘堤丰’行动部是我提的名,结果现在他死了。”
伯恩一声不吭。他是个斗士,她又能指望他怎样?泪流满面地向她忏悔?绝不可能。但略微流露出一点点感情都不行吗?难道这会要了他的命?她随即想起伯恩的妻子最近才去世,顿时感到一阵羞愧。
她清了清嗓子,但心中的情绪仍旧乱作一团。“我和蒂姆一起上的小学。像他那样的男生总是会被女孩子们取笑。”
“那你为什么没取笑他?”
“我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我能看出他人很好,也很脆弱。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她说着耸了耸肩,“蒂姆特别喜欢说自己小时候的事。他出生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农村,对我来说那地方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国家。”
“他不该进‘堤丰’。”伯恩直截了当地说。
“他不该去干外勤,这确实没错。”她说得也同样直接。
伯恩把两手插进口袋。“经过了这些事之后,我们俩现在是什么状态?”
她悚然一惊,好像被他用弹簧刀的刀尖戳了一下。“我们经过了什么事?”
“我们都救过彼此的性命,而你曾两次企图杀死我。简而言之:我们并不信任对方。”
她那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里带着即将涌出的泪。“我主动拿掉了你身上的追踪器;你把我带到了戴伦的家里。你觉得什么才叫信任?”
伯恩说道:“采维奇被拘留的时候你们给他拍了照。”
莎拉雅点点头,等着他的下一句质问如利斧般落下。他现在想让她怎么样?她究竟又需要他做些什么呢?她当然知道答案,但自己承认这一点已然太痛苦,更别说向他坦言了。
“好吧,给‘堤丰’打电话。让他们把采维奇的照片传到你的手机上,”他朝过道走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然后让他们把海特纳从采维奇身上找到的那个加密文件也传过来。”
“你忘了,整个中情局现在还处于紧急封锁状态。所有的数据传输也被封锁了。”
“莎拉雅,你能弄到我需要的东西。我对你有信心。”
她的眼中霎时间再次浮现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随即又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两人走进戴伦的工作室的时候,她已经在和“堤丰”行动部通话。戴伦的这间工作室是L形的,由原来的盥洗室和餐具室改造而成。他当艺术家时用的工作室在楼上,那个房间的阳光最充足。此刻戴伦正弓着身子坐在一张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研究着那个追踪器。
紧急封锁期间,“堤丰”行动部里除主任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向外传输敏感资料的权限。莎拉雅知道自己必须另找门路,才能弄到伯恩需要的东西。
她听到电话那头响起安妮·赫尔德的声音,随即自报了身份。
“听我说,安妮,我需要你的帮助。”
“真的吗?你都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
“这不重要。我没遇到任何危险。”
“嗯,那我就放心了。追踪器怎么不发送信号了?”
“我不知道,”莎拉雅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可能出故障了。”
“既然你还和伯恩待在一起,去查查追踪器出了什么毛病应该不是难事。”
“你疯了吗?我不可能那么接近他。”
“就这样你还要我帮忙。说吧。”
莎拉雅把情况告诉了她。
沉默。“真搞不懂啊,你找我帮忙时怎么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
“这些资料我没法通过别人去弄。”
“是啊,”然后安妮说道,“万一我给抓到了……”
“安妮,我觉得我们发现了采维奇的一条线索,可是我们还需要这些资料。”
“好吧,”安妮说,“但你也得帮我个忙。去看看那个追踪器是怎么回事。我总得向老头子报告一些能让他满意的情况。老头子现在简直想杀人,我可得把自己的小命保住了。”
莎拉雅沉思半晌,但是她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给安妮反馈时她必须说出点更具体的情况,编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行。我觉得应该能查出点名堂。”
“好。莎拉雅,顺便说一句,关于那位新任的副局长,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多加小心。他可不是林德罗斯的好朋友,对‘堤丰’也没有任何好感。”
“谢了,安妮。非常感谢。”
“好了,”莎拉雅说道,“资料已经传过来了。”
伯恩接过她的手机递给了戴伦。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手头的新玩具,把手机接入电脑网络下载了文件。
采维奇的脸在众多显示器中的一台上冒了出来。
“您请便吧。”戴伦说完又接着研究追踪器去了。
伯恩坐到一把工作椅上,盯着那几张照片仔细审视了许久。他能感觉到莎拉雅弓着身站在他的右肩膀后面。他感觉到——感觉到了什么?——好像是一丝若隐若现的记忆。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去回想,但是记忆发出的一线光芒已隐入了黑暗之中。心下颇感不安的他只好继续去端详采维奇的脸。
这张脸上好像有某种东西——并不是哪个具体的部分,而是整体的印象——在他的记忆中引起了共鸣,仿佛是湖面下游出视线的鱼儿留下的影子。他把采维奇的照片放大,逐一审视脸部的各个区域——嘴巴、鼻子、眉毛、鬓角,还有耳朵。但这么看过之后,那一点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反倒更深地藏进了他脑海中不为人知的角落。接下来他看的是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睛。伯恩继续放大照片,发现采维奇虹膜的外缘有一丝新月形的光亮。他又把照片放大了一些,但照片的分辨率已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图像变得模糊起来。那一线光亮非常的微小。也许根本就无关紧要——只不过是拘留室中的照明反射出的光。但这反光为什么会出现在虹膜的边缘?如果真的是虹膜反射出的灯光,那么它应该略为接近虹膜的中心;眼球在这个位置上最为突出,因此最有可能反射出外界的光线。照片上的光亮出现在虹膜的边缘处,这里……
伯恩无声地笑了。
就在这时,莎拉雅的手机嗡嗡地响了。他听到她接起电话简单说了几句,然后莎拉雅说道:“根据痕迹勘验组的初步报告,那辆悍马上装了一大堆C4炸药。”
他朝莎拉雅转过身,“所以车上的人才对我们置之不理。”
“采维奇和他的手下都是自杀式炸弹袭击者。”
“也许不是,”伯恩又转向了照片,指着那一小点新月形的光亮说道,“看到了吗?这是隐形眼镜边缘处的反光。隐形眼镜的镜片比虹膜的表面略高一些,因此反射出了光线。再看这里。注意到了吗?瞳孔左半圆靠边的地方露出了一点点金色。人的眼睛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除非采维奇戴着隐形眼镜。”
他抬起头盯着她的脸。“采维奇为什么要伪装自己?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采维奇,”他等待着她的回应,“莎拉雅?”
“我正在琢磨呢。”
“伪装、精心策划的逃跑,还有故意安排的炸弹袭击。”
“在丛林里,”她说,“只有变色龙才能发现变色龙。”
“是啊,”伯恩盯着照片说,“我觉得我们曾经抓到的这个人就是法迪。”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时间比较短。莎拉雅的脑子转得飞快,伯恩仿佛都能听到那高速运转的声音。
“照这么说,采维奇也许并未在爆炸中身亡。”她最后说道。
“这种可能性很大,”伯恩考虑了一会儿,“他必须抓紧时间从那辆悍马车里出来。追击过程中悍马只有一次不在我的视线之内,就是在我发动摩托车的时候。也就是说,在车子开到第二十三街和宪法大道的交叉口之前。”
“他可能还安排了另一辆车做接应。”
“可以去查一查,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不太可能。”伯恩说。现在他明白了法迪为什么要用特征明显的悍马车。他希望这辆车被跟踪,希望它最后被中情局的人包围。他想要对敌人造成最大的伤害。“他没法预计到自己会在哪里下车。”
莎拉雅点点头。“我会从悍马接走法迪的地方开始,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向外搜索。”她说着就拨通了“堤丰”行动部的号码。“我来安排几队人,马上就开始排查。”她在电话中下达了指令,神情严肃地听了一会儿,随即挂断电话。“杰森,我必须要提醒你,现在中情局内部的麻烦越来越大。采维奇行动的惨败把局长给气炸了。他把这归咎于你。”
“可想而知,”伯恩摇了摇头,“要不是因为马丁,我绝不会再和中情局或‘堤丰’打任何交道。但他是我的朋友——他信任我。中情局想除掉我的时候他极力维护过我。我不会置他于不顾。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发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为中情局效力。”
在马丁·林德罗斯的脑海中,那些阴影逐渐变成了云层的底部,在水波不兴的湖面上映了出来。疼痛的感觉很模糊——就好像是牙医在打过奴佛卡因局部麻醉药的牙齿上钻洞。疼痛远在天边,不至于妨碍到他。他的注意力此刻全都集中在钓线另一端的那条鳟鱼上。他收了收钓线,举得老高的鱼竿弯得像张弓,然后又收了一点。就像他父亲以前教的那样。这法子能让鱼累得筋疲力尽,哪怕是那些最有力气、死命挣扎的家伙。只要控制好鱼竿,再耐心一点,不管上钩的是什么鱼最后都能钓上来。
那些阴影似乎就聚集在他的头顶,遮住了阳光。周围越来越冷,这反倒能让他愈发全神贯注地对付那条鱼。
除了钓鱼,林德罗斯的父亲还教过他许多东西。奥斯卡·林德罗斯是个极有才干的人物,他创立了沃特来因公司——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私人保安公司。沃特来因的客户都是规模超群的企业集团,它们的生意往往会需要企业员工前往世界各地充满危险的地区。奥斯卡·林德罗斯或是经过他亲自训练的手下会在这种地方保护他们。
林德罗斯把身子探出了船边,他能看到那条银闪闪的鳟鱼身上反射出的五颜六色的光亮。这是条大鱼,毫无疑问。比他目前为止钓到的所有鱼都要大。尽管鱼儿在猛烈地挣扎,林德罗斯仍然能看到那三角形的脑袋,还有那周围长着软骨、一张一合的鱼嘴。他高高举起鱼竿,半露出水面的鳟鱼溅了他一身的水。
从很小的时候起,马丁·林德罗斯就对当间谍产生了兴趣。不用说,这种愿望让他的父亲激动不已。于是奥斯卡·林德罗斯便开始向儿子传授本领,他把自己关于秘密工作这一行的所有知识都倾囊相授。这些知识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忍受被捕时受到的各种严刑拷打。奥斯卡·林德罗斯对儿子说,关键全在于你的头脑。你必须学会让自己的头脑抽离外部的世界。你一定要学会让自己的头脑抽离那些会让你感受到痛苦的区域。要做到这个,你得在脑海中想像出一个时间和情境,要让这个情境尽可能的真实——真实得和你通过感官感受到的一样。你得进入那个情境,在忍受折磨时一直待在那儿。否则,你的意志最终会被人击溃,或者是陷入癫狂。
马丁·林德罗斯此刻就处在这样的情境中。自从他被“杜贾”组织俘虏以后,他的头脑就一直待在这儿,但他的躯体却躺在地上抽搐,鲜血直流。
在脑海中的湖面上,林德罗斯终于钓起了那条鳟鱼。它在船底扑腾个不停,张着嘴直喘气,渐渐发灰的双眼盯着他。他弯下腰,摘掉了挂在鳟鱼嘴边软骨上的倒钩。自从来到这片湖上,他已经钓起了多少条鱼?他没办法统计,因为这些鱼钓上来之后都待不了多久。一旦摘掉鱼钩,它们对他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给鱼钩挂上饵,抛出了钓线。他还要继续,还得不停地钓鱼。否则,天际那层阴云般的痛苦就会席卷而来,像狂暴的龙卷风一般将他吞噬。
坐在连夜飞往伦敦的航班的商务舱里,伯恩打开“请勿打扰”的指示灯,拿出了戴伦给他的那部PS3。经过改装的PS3加装了扩充内存,还装上了超高分辨率的显示屏。PS3的硬盘里预装了戴伦精心设计的许多好东西。伪造艺术品的收入拿来交交房租就行,戴伦真正最喜爱的事还是创造新的小玩意——所以他才会对追踪器那么感兴趣。伯恩已经把盒子里的追踪器收在了安全的地方。
伯恩手上有一本中情局的外交护照,戴伦还给他准备了另外三套不同的护照。在戴伦以前备好的这几张照片上,伯恩的模样看起来各不相同。他身上带着化妆用品、有色隐形眼镜之类的东西,还有戴伦的一样新发明:塑料包着橡胶制成的手枪。据戴伦说,只要打得够准,外层包着凯夫拉材料的橡胶子弹足以击倒一头横冲直撞的大象。
伯恩调出了海勒姆·采维奇的照片。法迪。这么多年来,这个策划恐怖袭击的幕后主脑到底使用过多少种其他的掩护身份?在伯恩看来,公共场所的监控摄像头和闭路电视摄像机很可能拍到过他的形象,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每次出现时的模样肯定都不相同。伯恩建议莎拉雅去查看“杜贾”发动袭击前后附近区域能弄到的所有录像或照片,并将当时出现过的面孔与采维奇的这张照片进行比对。不过,他估计莎拉雅很可能不会有任何发现。许多年来,他自己也曾被监控摄像头和闭路电视拍到过。对此他并不担心,因为“变色龙”每次被拍到时的相貌都不一样。谁也不会发现这些相貌中有什么相似之处,他伪装时可是用尽了心思。法迪这只“变色龙”也同样如此。
他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虽然他竭力抗拒,极度的疲惫还是席卷而来,他渐渐地睡着了……
……玛莉朝他走来。那地方到处是高大的金合欢树,街道上铺着鹅卵石。空气中有股刺鼻的矿物般的气息,仿佛来自翻腾不息的海水。一阵湿润的微风把她的头发吹过耳际,旗帜似的在脑后飘扬起来。
他对她说道:“你能弄到我需要的东西。我对你有信心。”
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惧意,但也有勇气和决心。她会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无论危险有多大,这他很清楚。他点头向她告别,然后她就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条曾出现在脑海中的街道上,路旁能隐约看到金合欢树。前方是黑色的水面。然后他在下降,就像乘着降落伞那样从空中飘过。他在夜色中的一片沙滩上全力奔跑。他的左侧是一排黑乎乎的凉亭。他抱着……他怀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他能感到自己的血管在剧烈地搏动。一张苍白的脸,双眼紧闭,脸颊一侧贴在他左臂的二头肌上。他在沙滩上狂奔,觉得自己暴露在可怕的危险之下。他违背了与自己订立的契约,为此他们都得送命:他,还有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女子。她好像对他说了几句话,但他听不清是什么。身后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他心里涌起的念头像夜空中低垂的月光一样分明:有人背叛了我们……
马修·勒纳走进局长套间外面的办公室时,安妮·赫尔德过了一阵子才抬起头。她并不是在处理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实际上此刻她根本就无事可忙,但重要的是得做出个样子来。安妮私底下把老头子套间外的这个办公室比作城堡周围的护城河,而她就是游弋其中的凶猛鲨鱼。
直到她觉得勒纳已经等得够久了,这才抬起头冲着他淡淡地一笑。
“你说局长找我。”
“其实是我要找你。”安妮站起身,双手贴着大腿往下捋了捋,抹平坐着的时候衣服上弄出的皱纹。她精心修剪过的手指甲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想不想喝杯咖啡?”她走出办公室时加了一句。
勒纳挑起了眉毛。“我还以你们这些英国人喜欢喝茶呢。”
她扶住打开的门,让他先走。“看来你对我有许多错误的想法,这只是其中之一。”
两个人上了通往楼下中情局餐厅的电梯,镶着金属板的轿厢里一片沉默。安妮的双眼直视前方,勒纳无疑是在琢磨她究竟想干什么。
中情局的餐厅和其他政府部门的餐厅截然不同。这儿的气氛非常安静,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蓝色地毯。四壁是白色的,靠墙的长条形软座和餐椅上包着红色的皮革。天花板由一排排吸音障板铺成,它们可以弱化一切声音,尤其是人的说话声。身穿西服背心的侍者在桌与桌之间宽阔的过道上来来去去,动作熟练优雅而又悄无声息。简而言之,中情局的餐厅看上去不像是餐厅,倒更像是一家绅士俱乐部。
餐厅的领班一眼就认出了安妮,马上带着两人来到餐厅一角局长专用的圆桌前,这张桌子几乎完全被一圈靠背很高的长条软座围住。她和勒纳坐下,侍者端上咖啡之后就识趣地离开了。
勒纳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糖,沉默了片刻。“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呷了一口清咖啡,先像品尝美酒似的让咖啡在嘴里转了转,心满意足地咽下去之后才放下杯子。
“快喝吧,马修。这可是单品埃塞俄比亚咖啡。味道浓烈,口感丰富。”
“我刚定了另一条新规矩,赫尔德女士。在局里大家不要以名相称。”
“有些味道浓烈的咖啡也不大好,”她没搭理他,“因为咖啡的酸性太强。过强的酸性反而会让味道浓烈的优点变成缺点,喝下去之后整个消化系统都会出问题,甚至有可能把胃烧得穿孔。要是碰到这样的情况,咖啡就只能扔掉了。”
勒纳往后一靠。“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知道安妮说的并不是咖啡。
她的眼光在勒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你被任命为副局长是什么时候?六个月之前吧?适应变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有些规矩是不能——”
“你有话直说。”
她又啜了一口咖啡。“马修,说马丁·林德罗斯的坏话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
“是吗?马丁为什么就如此特殊呢?”
“假如你在高层待得久一些,就� �会问这个问题了。”
“我们干吗要谈马丁·林德罗斯?他很可能已经死了。”
“这我们可不知道。”安妮的语气颇不耐烦。
“话说回来,赫尔德女士,我们谈的其实并不是林德罗斯的地盘问题,对吧?”
她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你没有理由降低我的机密权限。”
“不管你以为自己的职位会给你带来何种特权,这些特权其实你并不拥有。毕竟你只是个辅助人员。”
“我是局长的得力助手。如果他需要什么情报,我就会替他去找。”
“我马上就会把行动处主管手下的赖利调过来。从今以后老头子的情报研究工作都由他负责,”勒纳叹了口气,“你脸上的表情我看得出来。这些变动你可别太往心里去,只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再者说,如果你得到了特别优待,其他的辅助人员就会心生不满。不满会导致不信任,我们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推开了面前的咖啡杯。“赫尔德女士,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中情局已经奄奄一息。多年来它都在苟延残喘。这个机构亟须来一次高位结肠灌洗。这个活得由我来干。”
“改组中情局的工作一直是马丁·林德罗斯负责的。”她冷冷地说。
“老头子对林德罗斯太偏心。他的法子并不是正确的法子,我的法子才是,”他微笑着站起身,“对了,还有一件事。以后别再跟我搞这套弯弯绕。辅助人员没资格用咖啡和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浪费副局长的时间。”
***
在佛蒙特大道火灾调查小组总部的实验室里,金·洛维特手头的检测正进行到最为关键的阶段。从宪法大酒店五楼套房中搜集来的固体物质都装在密封的小玻璃瓶里,她需要利用这些东西去做顶部空间气体色谱分析。分析的原理是这样的:由于所有已知的助燃剂都是极易挥发的液态碳氢化合物,火灾后的几小时内这些化合物释放出的气体往往仍存留在现场。她手头的固体物质有烧焦的碎木、地毯上的纤维,还有她用牙医工具掏出来的几小片水泥灰浆,关键就在于把释放出的气体封在这些被助燃剂浸透的固体物质上方的顶部空间之中;接下来她要根据每一种气体的沸点分别对它们进行色谱分析。通过这种手段,助燃剂独一无二的特征就会显现,从而被识别出来。
金把长长的注射器针头扎进每只小玻璃瓶的瓶塞,抽出聚集在固体物质上方的气体,再将气体注入色谱分析仪上的圆筒之中,不让其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她仔细检查了分析仪的设定,随即拨动开关,让机器开始进行分解与分析。
她正在记录日期、时间、样本编号等信息时,听到实验室的门刷地打开了。金转过身,看到奥弗顿探员走了进来。他身披一件雾灰色的大衣,手里拿着两只装着咖啡的纸杯,把其中一杯放到了金的面前。她说了声谢谢。
看样子奥弗顿的心情比平时还要阴郁。“有什么新发现?”
金品味着热乎乎香喷喷的咖啡从嘴巴和喉咙里流过时的美妙感觉。“很快我们就能知道纵火者用的是哪一种助燃剂了。”
“这对我能有什么帮助?”
“你不是说要把案子转交给国土安全部吗?”
“那帮该死的混蛋。今天上午有两个特工跑到我们队长的办公室去了,要我把查案记录交出来,”奥弗顿说,“不过这我早已经料到了,所以事先就备了两份记录。我一定要破了这案子,给他们好看。”
实验室里响起了“嘟”的一声。
“好了,”金转了回去,“结果出来了。”她仔细看了看色谱分析仪上显示的数据。“是二硫化碳,”她点了点头,“有意思。这种助燃剂在纵火案里可不多见。”
“那纵火者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玩意?”
“问得好,我估计是因为二硫化碳燃烧时的温度更高,而且它发生爆炸时的最低混合度是百分之五十——比其他助燃剂易爆得多,”她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你还记得吧,我在两个地方发现了助燃剂——一处是浴室,另一处是窗户的下方。当时我就觉得这值得注意,现在我明白是为什么了。色谱分析仪给出了两组不同的数据。浴室里使用的助燃剂就只有二硫化碳。但是在另一处,会客室里靠近窗户的地方,我发现还有另一种化合物。它的成分很复杂,而且颇为奇特。”
“怎么个奇特法?”
“它并不是爆炸物。这种东西比较少见。我查阅资料后才发现它是一种能够中和阻燃物质的碳氢化合物。这就解释了窗帘为什么会着火,还有爆炸为什么会把窗户震碎。从室外进来的氧气能助长火势,喷洒灭火设备又已经被解除,纵火者因此可以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造成最大的破坏。”
“所以我们什么都找不着。大火被扑灭后连一副完整的骨架或牙齿都没剩下,否则我们就可以确认尸体的身份。”他揉了揉下巴上发青的胡茬,“罪犯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是吧?”
“也许并不是一切。”金说着举起了她从浴缸排水管里夹上来的那两颗烤瓷牙齿。她已经把牙齿表面的一层灰清洗掉,它们现在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对啊,”奥弗顿说,“我们正在通过阿姆斯特丹方面的渠道进行调查,看看雅各布·西尔弗或莱夫·西尔弗是不是装了假牙齿桥。查明情况之后我们最起码可以确认死者的身份。”
“嗯,但是问题在于,”金说道,“我觉得这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假牙的齿桥。”
奥弗顿从她手里捏起牙齿,凑到高亮度的灯光下仔细审视。在他看来,这颗牙齿上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它到底是什么玩意?”
“我得打电话问个朋友。也许她能告诉我们。”
“哦?她是干什么的?”
金看了看他。“她是个特工。”
***
伯恩从伦敦赶赴亚的斯亚贝巴,又从亚的斯亚贝巴前往吉布提。一路上他都没怎么休息,睡觉的时间就更少了。莎拉雅给他准备了关于林德罗斯已知活动情况的资料,他正忙着研究这些东西。不幸的是,大部分资料都缺少细节。这并不奇怪,因为林德罗斯追踪的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一个恐怖组织。追踪过程中要想进行任何形式的通讯联络都极为困难,还会危及自身的安全。
不默记资料的时候,伯恩就会查看安妮·赫尔德传到莎拉雅手机上的视频文件。视频现在已存入那部PS3,他特别留意的是蒂姆·海特纳破解“堤丰”行动部在采维奇身上找到的加密文件的情况。不过现在伯恩对这个加密文件本身产生了怀疑:它究竟是“杜贾”组织真实的联络手段,还是故意留下的假线索?敌人会不会出于某种原因,故意让“堤丰”行动部发现这个文件并去破解?在他的前方,一座由欺骗构成、令人不知所从的迷宫已经打开了大门。从现在起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将危机四伏。只要作出一个错误的判断,他就会像身陷流沙般面临灭顶之灾。
此时此刻,伯恩意识到他面对的敌人不仅聪明过人,而且意志极为坚定,简直可以和他的宿敌卡洛斯相比。
他闭了会儿眼,玛莉的形象立即浮现出来。玛莉是他生命中的磐石,在她的帮助下他才能熬过以往的种种折磨。但玛莉已经不在了。每过去一天,他都感觉到她的印象在慢慢淡去。他想要紧紧守住这份记忆,但伯恩的身份是无情的;它决不允许他如此多愁善感,绝不允许他沉湎于哀伤与绝望。这几种情绪都驻留在他的心中,但它们只不过是些阴影,伯恩那过人的专注力和坚定无比的决心使得它们无法逼近。他必须去揭开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揭开的致命谜团。当然,他知道自己这种非凡的能力源自何处;早在桑德兰医生言简意赅地作出总结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驱使着他的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他需要解开自己以前的身份之谜。
在吉布提,中情局的一架直升机已经加好油等着他了。天空中满是翻卷的乌云,还刮起了一阵带着潮气的旋风。他奔过湿乎乎的柏油碎石跑道登上了直升机,这已是他从华盛顿出发之后的第三个早晨。他觉得四肢都隐隐发麻,虬结在一起的肌肉紧张得很。他很想尽快真正地行动起来,心下并不是很期待在前往达尚峰的飞机上枯坐一个小时。
早餐是放在金属托盘里端上来的,直升机一起飞他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不过他没尝出任何味道,也根本没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因为他已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他上千次试图在脑海中破解法迪的加密文件。现在伯恩将加密文件视为一个整体,因为他按照蒂姆·海特纳以前的那种算法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如果法迪真的把海特纳变成了叛徒——伯恩只能得出这一种合乎情理的结论——那么海特纳就不可能真正花心思去破解密码。因此伯恩才需要拿到加密文件和海特纳的破解进度。如果伯恩发现海特纳破解时只不过是在装样子,他就能证明此人确实犯下了罪行。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知道这个加密文件所含的内容究竟是真实的情报,还是旨在干扰并误导“堤丰”行动部的假信息。
不幸的是,他离破解密码算法的目标还很远,甚至连海特纳是不是在真心做事都无从判断。然而,伯恩已经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在这两个夜晚陪伴着他的并不是梦,而是记忆的片段。桑德兰医生疗法的效果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这让他颇为失望,但毕竟医生事先曾警告过他。更糟糕的是,现在他总有一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感觉。所有的记忆片段都围绕着那些高高的树木,带着矿物气息的水,还有沙滩上不顾一切的奔跑。“不顾一切”并不仅仅是对他而言,也涉及其他人。当时他违背了自己定下的一条重要原则,并且将要为此付出代价。是某种东西触发了这一连串的记忆片段,他坚信这个触发记忆的源头就是关键所在,它能帮助自己弄明白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触及自己的过去——顶多也只能回忆起零星的片断——这种感觉简直让人疯狂。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张白纸,度过的每个日子都和他出生时的那天一样茫然无知。他无法知道关于自己的情况——至关重要的情况。如果属于他的过去已经被夺走,那么他又该如何去了解自己?
直升机爬升到厚厚的云层下方,转向西北朝瑟门山脉飞去。伯恩吃完早饭,穿上能够抵御极端天气的跳伞服和特制的雪地靴。这双靴子特别加厚的鞋底里嵌着金属片,有助于他在冰雪覆盖、山石嶙峋的地方站稳。
他透过弧形的窗户朝外望去,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这次他想到的是自己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伯恩认识林德罗斯是在他以前的导师亚历山大·康克林被谋杀之后。当老头子在全世界范围发布针对伯恩的制裁令时,是林德罗斯在背后支持着他、信任着他。从那以后,林德罗斯始终是伯恩在中情局里的忠实后援。伯恩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林德罗斯出了什么事——无论他是生是死——都要把他带回来。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来到了达尚峰的北坡。耀眼的阳光在山边投下刀锋般鲜明的阴影,云层犹如波涛翻卷的大海,山峰就置身其间。透过那片云海,时而能看到乘着热气流翱翔而上的兀鹰。
年轻的飞行员戴维斯伸出手向下指去,伯恩就站在他的右后方。下方能看到两架“支奴干”直升机的残骸。残骸上积着一堆堆新雪,有的地方还露着焦黑色。机身上的金属有的被撕开,有的被扯掉,仿佛是被疯狂的恶魔用巨大的开罐头刀弄成了如此惨状。
“照损毁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被地对空导弹击落的。”戴维斯说。
这么说莎拉雅的判断没错。地空导弹之类的武器非常昂贵,这么高的价钱普通的恐怖组织根本出不起,除非它们和有组织犯罪集团建立了联盟。直升机又飞近了些,伯恩愈发仔细地观察着。“不过有点不同。左边的那一架——”
“机身上还能看到残留的标记,这架直升机运送的是‘天蝎一号’小队。”
“你看看旋翼。这架是即将起飞时被击中的。另一架直升机是坠落到地面上的,冲力非常大。肯定是准备降落时被击中的。”
戴维斯点了点头。“明白。敌人的武器确实很厉害。这一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先进的装备?奇怪啊。”
伯恩的想法恰恰也是如此。
他拿出一副野战望远镜,示意戴维斯绕着残骸所在的位置盘旋。地形刚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清晰地显现,他心头就涌起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敢肯定自己以前的确来过达尚峰的这个地区。但那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他知道关于这儿的许多情况,比如说应该在何处搜寻藏匿的敌人。伯恩一边指挥着飞行员,一边仔细地搜寻着降落地点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还有每一处被阴影遮蔽的地方。
他还知道,达尚峰这座瑟门山脉上的最高峰处在阿姆哈拉人居住的地区。阿姆哈拉族是埃塞俄比亚的九大民族之一,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阿姆哈拉语是埃塞俄比亚的官方语言;事实上,阿姆哈拉语是闪语族中使用人数第二多的语言,仅次于阿拉伯语。
伯恩对居住在山区的阿姆哈拉部族很熟悉。任何一个阿姆哈拉部族都没有能力——无论是经济还是技术上的能力——以如此先进的手段对直升机造成毁伤。“这附近就算有过敌人,现在也都已经离开了。降落吧。”
戴维斯把直升机停在了残骸北侧的不远处。粉末状的新雪之下结着一层冰,直升机落上去时往旁边一滑,随即被戴维斯稳住。直升机刚在坚实的地面上停稳,戴维斯就递给伯恩一部舒拉亚卫星电话。它只比普通的手机略大一点,是惟一一种能够在这样的山区正常工作的电话。普通的GSM信号无法覆盖此地。
“你待在这儿,”看到飞行员准备解开安全带,伯恩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在这儿等着我。我每过两个小时和你联系一次。六个小时之后如果还没有我的消息,你就起飞。”
“这可不行,长官。我从没丢下过任何一个伙计。”
“这次情况不同,”伯恩抓住了他的肩膀,“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找我。明白了吗?”
戴维斯看起来很不乐意。“遵命,长官。”他拿起一把突击步枪,打开了直升机的舱门。刺骨的寒风顿时直往里钻。
“想找点事干?去守住那个山洞的洞口。一旦有你没见过的东西动弹或是钻出来,先开枪。然后我们再问话。”
伯恩跳下了直升机。外面冷得要命。在冬天,达尚峰的高处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积雪倒是挺厚,但干硬的雪被时刻不停的风吹成了高高的雪堆,都快赶上撒哈拉沙漠里的沙丘了。在山峰的其他区域,高地上的积雪已经基本被吹散,露出了一片片烧焦的草皮和东一块西一块的岩石,就像是老人嘴里快烂光的牙齿。
尽管伯恩已经从空中观察过三百六十度范围内的所有区域,他向两架“支奴干”的残骸走去时还是很小心。他最担心的是那个山洞。那地方可能藏着好消息——两架直升机上幸存的伤者,也可能有坏消息——干掉两支“天蝎”小队的恐怖组织的成员。
走到“支奴干”残骸的侧面时,他看到了机舱内的尸体——所谓尸体也只不过是焦黑的骸骨和烧焦的头发。他强压下到机舱里面寻找林德罗斯留下的痕迹的冲动,得先确定周围是否安全。
他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洞口。狂风从嶙峋的山岩上掠过时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就像是被严刑拷打的人在惨叫。山洞口挑衅般地斜睨着他,仿佛在问他敢不敢进去。他贴着寒冷刺骨的岩壁站了一会儿,深呼吸几次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他纵身一跃,滚进了黑暗之中。
伯恩打开强光手电,把光束射向洞穴中的凹处和角落。如果有敌人守株待兔,他们肯定会躲在这些地方。但什么人也没有。他爬起身深吸一口气,鼻孔翕动了一下,顿时猛地站住了。
在埃及的时候,伯恩曾跟着线人走过一段迷宫般的地下通道。当时他闻到了一种从没闻到过的古怪气味——甜兮兮的,还夹杂着香料的味道。他问线人是怎么回事,那人打开一支装电池的手电筒照了十秒钟左右。伯恩看到了尸体——发黑的皮肤绷得犹如皮革,它们正在风干,等着下葬。
“你闻到的味道,”他的线人说着关掉了手电,“就是人肉在水分全部挥发掉之后发出的气味。”
这就是伯恩此刻在达尚峰北坡的山洞里闻到的气味。人风干的肉体,还有另一种气味:洞穴深处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腐臭,像沼气般挥之不去。
他一边在身前晃动着雪亮的光束一边往前走。脚下发出了东西被踩碎时的脆响。他把光束射向脚下,发现地面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骨头——动物的、鸟类的,还有人的骨头。他继续前行,直到看见一个从岩床上凸起的东西。那是一具靠坐在山洞内壁上的尸体。
他蹲坐下来,这样双眼就可以平视死者的头部——或者说是头部所剩无几的一点东西。死者脸部的正中央烂出了一个洞,里面的毒物像火山喷发岩浆似的向外涌出,首先腐蚀掉了鼻子,继而是双眼和脸颊;先烂掉皮肤,再侵蚀皮下的肌肉。现在连一部分头骨——骨质本身——也烂出了斑斑点点的小坑和凹痕,罪魁祸首同样是那种大肆侵蚀较为柔软的人体组织的力量。
伯恩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他以前看到过这种极为独特的坏死现象。导致这种坏死的原因只有一个:辐射。
这解答了许多疑问:究竟是什么迫使马丁·林德罗斯亲自去执行外勤任务;这个地方为什么如此重要,以至于敌人要动用地空导弹(天知道还有其他哪些武器)来守卫。伯恩的心直往下沉。为了保住这个令人震惊的秘密,“天蝎一号”和“天蝎二号”的所有队员——包括马丁在内——都得被干掉。某些人通过这条线路转运的不仅仅是触发放电器;他们还搞到了铀矿石。这就是山洞里的人送命的原因:辐射中毒,因为他运送的铀包装箱出现了泄漏。“黄饼”铀矿石本身倒没什么,这种价格便宜的矿石很容易搞到,而且几乎不可能被提纯为高浓缩铀——除非你拥有一座占地超过一平方公里、足有四层楼高的提炼设施,当然,还得有几乎取之不尽的资金。
另外,“黄饼”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辐射痕迹。毫无疑问,“杜贾”不知用什么办法搞到手的肯定是二氧化铀粉末,这种东西只要再经过一道简单的步骤就可以被转化为武器级别的高浓缩铀。伯恩此刻自问的必然也是那个促使林德罗斯以身犯险的问题:一个恐怖组织搞到二氧化铀和触发放电器想干什么?除非这个组织在某处拥有一座设施,而且有人员和能力制造出原子弹。
这个推断只意味着一种可能性:“杜贾”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堤丰”行动部所有人的想像。它处在一个隐蔽的国际核走私网络的核心。二〇〇四年时人们曾摧毁过一个类似的网络,当时巴基斯坦科学家阿卜杜勒·卡迪尔汗承认自己曾向伊朗、朝鲜和利比亚出售核技术。现在这个可怖的幽灵又复活了。
令人震惊的发现让伯恩头晕目眩,他站起身退出了山洞。不顾刀锋般直刺入肺部的寒风,他转过身来做了几次深呼吸,打了个冷战。伯恩向戴维斯比了个“没有危险”的手势,然后又折回到直升机坠毁的地方。他的头脑不由自主地飞转着。“堤丰”截获的这次针对美国的恐怖威胁不仅确实存在,而且其影响范围和后果绝对是毁灭性的。
伯恩想起了那个只能使用一次的触发放电器——马丁在近期调查中弄到的决定性证据。他必须阻止法迪,否则恐怖分子就会对美国的某个大城市发动核袭击。
7
莎拉雅刚回到中情局总部,安妮·赫尔德就把她拉到了一旁。
“去女厕所,”她压低声音对莎拉雅说,“快。”
一走进大厅里的女厕,安妮就挨个检查了里面的隔间,确保这地方没有别人。
“关于你要我做的那件事,”莎拉雅说道,“追踪器给火烧到了,里头的电路差不多都给烧坏了。”
“嗯,这个情况我倒是可以向老头子汇报,”安妮说,“他现在一心想要伯恩的命——勒纳也是。”
“都是因为采维奇逃跑的事,”莎拉雅皱起了眉头,“可勒纳干吗要插手?”
“我把你叫到厕所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安妮的语气很尖刻,“你和伯恩待在一起的时候,勒纳发动了政变。”
“你说什么?”
“勒纳说服了老头子,现在他已被任命为‘堤丰’行动部的代理主任。”
“我的上帝,”莎拉雅说,“他还嫌局面不够乱吗?”
“我有种感觉,现在咱们还没看到真正乱的时候呢。勒纳铁定了心要把中情局从上到下来个彻底改造。现在他的爪子已经伸进了‘堤丰’,恐怕马上就要大换血了。”
外面有人想进来,不过安妮把她给打发走了。“这儿漫水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去用楼上的厕所吧。”
厕所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安妮接着说道:“只要是勒纳不信任的人,他都会想办法弄走,由于你和伯恩之间的关系,我敢说你在勒纳的裁员名单上肯定会排第一,”她说完朝门口走去,“小心点,亲爱的。”
伯恩双手抱着头坐下,希望想出点办法来摆脱这越来越可怕的噩梦。问题在于他手头并没有足够的信息。他无计可施,只能继续搜寻下去,想方设法找到林德罗斯;如果找不到林德罗斯——如果他的朋友已经死去——他就得完成另一个使命:找到法迪和“杜贾”组织,并在他们将威胁付诸实施之前阻止他们。
最后他站了起来。检查过两架“支奴干”残骸的外部之后,他没再管离山洞比较近的直升机,而是钻进了载着林德罗斯飞来的那一架。
直升机内部的景象离奇诡异,简直像是达利的一幅画:烧化的塑料流得到处都是,金属熔在了一起。伯恩完全没想到直升机内部会烧得这么厉害。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稀薄的氧气不足以让如此猛烈的火燃烧很久,火焰持续的时间绝对不至于造成这种程度的损害。大火肯定来自别处——火焰喷射器。
伯恩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海勒姆·采维奇的脸。法迪是这次伏击的幕后策划者。中情局的两支精锐外勤小队之所以全军覆没,正是因为敌方先进的武器、精确协同的攻击,以及极高的战术水平: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是法迪干的。
但另一个问题也让他很不安。法迪为什么要故意被中情局抓获?有几个可想而知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法迪意在向中情局传递一个信息:你们自以为抓到了我,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有多厉害。伯恩知道,法迪的这种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他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法迪这个冒险的举动恰恰有可能让伯恩得到他急需的突破口。伯恩之所以是个成功的间谍,就在于他有本事揣测出对手的想法。经验告诉他,假如对手始终藏身在阴影里,那么他也将无从揣测。然而,法迪如今已出现在伯恩的视野之中。他露出了自己的面孔。直到此刻伯恩才第一次有了可以追踪的线索,尽管这线索既粗略又不够准确。
伯恩重新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支奴干”直升机的内部。他只数出了四具骨架。这绝对是个惊人的发现。除了死者还有两个人不见踪影。他们还活着吗?马丁会不会也是幸存者之一?
中情局“天蝎”小队采取的是军事化的指挥方式。所有队员的颈部都挂着身份识别牌,牌子上的标识表明他们隶属于一支并不存在的陆军突击队分队。伯恩尽快取下了四名死者的身份识别牌。他擦去粘在牌子上的雪粉、灰尘和油烟,好看清他们的名字。队员们的名字都记录在伯恩从“堤丰”行动部拿到的资料里,他已经背了下来。这四个人里没有马丁!飞行员杰米·考埃尔也不知去向。
他来到另一架直升机中“天蝎二号”小队长眠的地方,发现全部五名队员的骸骨都在那儿。从四肢骨骼散落的情况来看,“支奴干”坠毁时队员们全都是猝不及防。他们给敌人当成了活靶子。伯恩在四下里搜寻了一遍,找到了所有死者的身份识别牌。
突然间,机舱的阴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紧接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一闪而没,有个人把脑袋转了过去。伯恩把手探进了仪表板下方的空间之中。他觉得手上猛然一痛,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就朝他冲了过来,撞得他往后倒。
他爬起身跟着那个人影钻出“支奴干”的机舱,拔腿就追。他边跑边拼命朝戴维斯打手势,示意他别开枪。百忙中他瞥了一眼手背上渗出鲜血的半圆形牙印,这时人影已经从坠机地点东北角那道矮矮的石墙上翻了过去。
伯恩纵身跃上石墙的顶部,看准方向之后猛地朝人影的后背扑去。
两个人都摔倒在地,连打了几个滚,但伯恩一直紧紧抓着那人的头发。他把头发往后一拽,看到了那人的脸。他抓住的是一个小男孩,顶多只有十来岁。
“你是谁?”伯恩用当地的阿姆哈拉方言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男孩照着他的脸啐了一口,还伸出手往他身上乱抓,想要逃走。伯恩把小男孩的双手别到背后,捏住交叉着的手腕让他在石墙的背风处坐下来,免得他吹到呼啸的寒风。小男孩瘦得像根竹竿,脸颊、肩膀和髋部的骨头都支楞着。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没有回答。至少小男孩没再朝伯恩吐唾沫,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嘴里已经没了水分,干得就像两人脚下嘎吱作响的雪一样。伯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解下水壶,用牙咬着拧开了壶盖。
“我会放你走的,我不想伤害你。要不要喝点水?”
小男孩像鸟窝里的雏鸟似的张大了嘴。
“那你就得向我保证,要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够公平吧?”
小男孩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伯恩放开小男孩的手腕,他接过水壶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来。
伯恩趁着小男孩喝水的时候在两人身旁的两侧垒起了雪墙,这样就可以把他们自己身上散发的热量反射回来。他拿回了水壶。
“第一个问题:你知道这地方出了什么事吗?”
男孩摇了摇头。
“你肯定看到枪炮发出的火光了,还有山上升起的黑烟。”
小男孩略微犹豫了一下。“是的,我看到了。”他尖尖的嗓音就像个女孩。
“当然啦,你肯定会觉得好奇。于是你就爬到这上边来了,对不对?”
男孩转开双眼,咬住了嘴唇。
这么问可不行。伯恩知道他得换个法子,否则这孩子不会开口。
“我的名字叫杰森,”他说道,“你呢?”
又是一阵犹豫。“阿利姆。”
“阿利姆,你失去过什么人吗?你很在乎的人?”
“你问这干吗?”阿利姆的语气透着怀疑。
“因为我失去了一位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会上这儿来。他本来在其中一架烧焦的飞机里。我想问你有没有看见过他,或者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阿利姆已经在摇头了。
“他的名字是马丁·林德罗斯。你有没有听到谁提起过他的名字?”
阿利姆又咬住了嘴唇。他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颤,不过伯恩觉得那并不是因为寒冷。小男孩摇了摇头。
伯恩从地上抄起一把雪,按在手背上给阿利姆咬伤的地方。他看到阿利姆的眼神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我的哥哥六个月前死了。”阿利姆过了一阵子才开口。
伯恩又垒起了雪墙。最好表现得自然一点,他心想。“他出什么事了?”
阿利姆把膝盖收到胸前,用胳膊抱住。“山崩的时候把他埋住了。我爸爸的腿也给砸瘸了。”
“我很为你难过,”伯恩真心真意地说道,“阿利姆,我还想问问那位朋友的事。假如他还活着呢?你不希望他死掉吧?”
阿利姆的手指摸索着石墙底部结冰的碎石。“你会揍我的。”他嘟哝着说。
“我为什么要揍你啊?”
“我捡到了一样东西,”他把脑袋朝坠机地点的方向一扭,“从那边。”
“阿利姆,我保证不会揍你。我只想找到我的朋友。”
阿利姆没再偷瞟伯恩,而是摸出了一枚戒指。伯恩接过戒指举到阳光下,只见戒指上刻着一块盾牌的图案,盾牌四角各有一本打开的书:是布朗大学的纹章。
“这是我朋友的戒指,”他小心翼翼地把戒指还给了阿利姆,“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能指给我看看吗?”
阿利姆带着他翻过石墙,踩着积雪走到了离坠机地点几百米远的一个地方。他跪了下来,伯恩也跟着跪下了。
“就是这儿?”
阿利姆点了点头。“它就在雪底下,半埋在土里。”
“就像是被人踩到土里去的,”伯恩替他说了出来,“不过你还是找到了它。”
“我和爸爸一起到山上来的,”阿利姆把双手搭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我们来捡东西。”
“你爸爸找到了什么?”
阿利姆耸了耸肩。
“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阿利姆低头瞪着自己脏乎乎的手掌上的那枚戒指。他蜷起指头握住戒指收进了口袋,然后抬起眼看着伯恩。
“我不会跟你爸爸说的,”伯恩轻声说,“我保证。”
阿利姆点点头,两个人同时站起身。伯恩从戴维斯那儿拿来了消毒剂和绷带,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小男孩领着他离开了这一小片荒凉的高山草地。他们下山时走的小路绕着达尚峰结冰的岩壁盘旋而下,陡峭得让人心惊胆战。
安妮说勒纳要找人开刀,这并不是开玩笑。莎拉雅走出“堤丰”行动部楼层的电梯时,两 名阴沉着脸的特工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她知道即便这两个人只是过来办事,也必须持有“堤丰”行动部发出的证件。这是个坏消息,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糟。
“勒纳代理主任想和你谈谈。”左边的特工说道。
“他让你跟我们走。”右边的特工也说了一句。
她装出了一副卖弄风情的轻浮嗓音:“小伙子们,能不能容我稍微梳洗一下?”
左边那名身材略高的特工说:“代理主任的命令是让你‘立刻’就去。”
这两个家伙不是在禁欲就是已经被阉了,也可能两者皆是。莎拉雅耸耸肩,跟上了两名特工。事实上除了服从命令她也不能怎么样。莎拉雅被两名壮实得犹如活动立柱的特工夹在中间穿过一条条过道,她尽量让自己放宽心。现在她能采取的最佳方案,就是在周围的人都已方寸大乱的时候保持冷静。毫无疑问,勒纳肯定会拿话激她,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听说过关于此人的传言。勒纳到中情局才多久?总共也就六个月。他知道莎拉雅对他很不忿,而且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就像一个紧紧夹住她臼齿的变态牙医。
一行人来到过道的尽头,她面前是那间位于角落的办公室。高个儿特工举起长着老茧的手,用指节在门上短促地连敲了几下,随后推开门站到一旁,让莎拉雅进去。不过他和他那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伴并没有离开。他们跟在莎拉雅身后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之后退到墙边,好像要用强壮的肩膀把墙壁顶住似的。
莎拉雅的心沉了下去。勒纳仿佛在眨眼间占据了林德罗斯的办公室。林德罗斯的个人纪念物被他清理一空,天知道扔到了什么地方。照片都给取了下来,背面朝外靠在墙边,就好像已遭到流放。
代理主任坐在林德罗斯的办公桌后,结实的屁股占据着林德罗斯的椅子。他一边翻看手中淡绿色的文件夹——那是一份当前行动档案——一边巧舌如簧地应付着打给林德罗斯的电话,就好像是找他的一样。电话确实是找他的,莎拉雅意识到了这一点,心情顿时变得很低落。她盼着林德罗斯回来;她暗自祈祷伯恩能找到他,把他活着带回来。她还能抱什么指望呢?
“啊,穆尔女士,”勒纳挂断了电话,“见到你可真好。”他微微一笑,却没有请她就座。显然他想让她站着,就像一个被带到副校长面前接受处罚的小学生。
“你跑到哪儿去了?”
她知道勒纳对她的去向一清二楚,因为她用手机向行动部报告过情况。看样子勒纳是想让她自己一五一十地坦白。她能看出对于勒纳这个人而言,世界仿佛是由许多尺寸完全相同的盒子构成的,他可以把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都装进这些盒子,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各自的狭小空间里。借助这种办法他就可以自欺欺人,自以为能够控制住混乱的现实。
“我去马里兰州看望蒂姆·海特纳的母亲和姐妹了。”
“这种事应该通过一定的程序,”勒纳的语气很严厉,“既然我们制定了程序,那必然是有理由的。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蒂姆是我的朋友。”
“你以为中情局没本事照顾好自己的人?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我认识他的家人。噩耗由我来转达要好一些。有我在,她们心里会好受一点。”
“你是怎么让她们好受的?撒谎?告诉她们海特纳是个英雄,而不是一个蠢到了家、听凭敌人利用的笨蛋?”
莎拉雅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面对这个人她不禁有些害怕,她真恨自己。
“蒂姆并不是外勤特工。”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战术性错误。
勒纳拿起了那份当前行动档案。“但是你自己写的书面报告上说,杰森·伯恩直接让海特纳参与了外勤活动。”
“蒂姆当时正在设法破解我们从采维奇身上搜出的加密文件——现在我们知道采维奇就是法迪。伯恩想利用这一点让他开口。”
勒纳绷紧的脸简直像鼓面一样。他的眼睛仿佛是两个弹孔——黑洞洞的丝毫没有生气,好像随时准备爆发。除此之外,她觉得勒纳这个人其实挺普通。你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鞋店售货员,或者是个人到中年、乏善可陈的办公室职员。她心想,这恰恰是关键所在。优秀的外勤特工需要具备这样的本领:让别人一转眼就忘记自己的存在。
“穆尔女士,有件事我可得问问清楚。你是不是在维护杰森·伯恩?”
“伯恩识破了法迪的伪装身份。多亏了他的发现,我们才能着手——”
“奇怪啊,他识破这个所谓的伪装是在海特纳被杀之后,是在他听任采维奇逃跑之后。”
莎拉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你是想说,你认为采维奇不是法迪?”
“我想说的是,你所有的证据都只不过是一个曾背叛组织的特工的空口白话。他嘴里吐出的可不是什么福音,差得远着呢。你让自己的个人感情影响了专业判断,这他妈的可危险得很。”
“情况并不是——”
“你抛下工作去看海特纳的家人。去之前你向谁请示了?”
面对他突然转变的话题,莎拉雅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当时没有人可以请示。”
“现在有了。”他一扬手合上了那份当前行动档案,“穆尔女士,给你个小小的建议:别再跑到你那块居留地的外面去。明白了吗?”
“明白。”她没好气地答道。
“我可有点怀疑。这几天你都不在行动部,所以错过了一次重要的工作人员会议。想不想听听会议的大概内容?”
“太想了。”她紧咬着牙说道。
“简而言之,”勒纳的语气很亲切,“我要转变‘堤丰’的行动方向。”
“你要干什么?”
“你看,穆尔女士,中情局现在需要的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更多的行动。至于那帮伊斯兰极端主义者在想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感受,这根本就不重要。他们想把我们弄死。因此我们需要出击,要把这帮家伙踢回红海里去。就这么简单。”
“长官,恕我直言,反恐战争可没有这么简单。它并不像其他的——”
“穆尔女士,最新的情况就是这些。”勒纳厉声打断了她。
莎拉雅感觉腹中仿佛有酸液在翻腾。这一切简直难以置信。林德罗斯所有的计划,他们付出的所有艰苦努力,就要被一股脑地冲进下水道。现在他们都需要林德罗斯,可他在哪儿?他还活着吗?她一定得相信他还活着。但是现在——至少是现在——发号施令的却是这个搞外勤的混蛋。至少她挨的这次审讯算是结束了。
勒纳把胳膊肘撑到桌子上,两只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我在琢磨,”他说着又一次转换了话题,“不知道你能否帮我弄明白一个问题。”他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份当前行动档案,就像是伸出手指在训斥她似的,“你究竟是怎么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的?”
莎拉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尽管怒火已涌遍全身。勒纳故意误导了她,让她以为谈话已经结束。实际上谈话才刚刚开始。她知道勒纳兜了半天圈子,现在才开始谈到他找她来的真正原因。
“你听任伯恩把海勒姆·采维奇带出了拘留室。采维奇逃跑时你就在现场。你还命令直升机参与行动。”他把当前行动档案往办公桌上一丢,“我有没有哪一点说得不对?”
莎拉雅本想给他来个闭口不答,但她不愿让这个人得到哪怕丝毫的满足感。“没有。”她干巴巴地说道。
“你是采维奇一案的主管特工。这个案子是你负责的。”
这一点现在她无可辩驳。莎拉雅挺直了肩膀。“对,没错。”
“穆尔女士,犯下这么多过错的人理应被开除,你说呢?”
“这我可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里。你应该知道。你把采维奇从拘留室里放出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不能那么干。”
不管莎拉雅说什么,他都能想法子利用她自己的话来指责她。“请原谅,长官,但当时我接到了局长办公室的命令,要求我尽可能配合伯恩。”
勒纳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他做了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慈祥的手势。“嗨,见鬼,你干吗要站着啊?”他说道。
莎拉雅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伯恩的问题上,”他紧盯着她的双眼,“看来你好像是个专家。”
“谈不上。”
“根据你的档案,你曾经在敖德萨和他一起工作。”
“你可以说我比大部分特工都更了解杰森·伯恩。”
勒纳往后一靠。“穆尔女士,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一行的本事全学到手了吧?”
“不会。我没这么想过。”
“那么我就完全可以相信咱们俩能够好好相处,相信你最终也会对我忠心耿耿,就像你从前忠于马丁·林德罗斯一样。”
“你干吗要说得好像林德罗斯已经死了?”
勒纳根本没理会她。“眼下我必须应对不断变化的局势。身为主管特工,你要为采维奇逃跑这一惨败负责。因此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要求你辞职。”
莎拉雅的心跳进了嗓子眼。“辞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勒纳说道:“辞呈放到你的档案里会好看一点。这么浅显的道理就算是你也应该能明白吧。”
莎拉雅刷地站起身。他是在耍她,耍得既残忍又高明,这愈发让她怒不可遏。她痛恨面前的这个人,而且她想让他明白这一点;否则,她的自尊将被摧毁殆尽。“见鬼,你有什么资格跑到这儿来耀武扬威?”
“好了,穆尔女士,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把你的东西清走。你被开除了。”
8
阿利姆带伯恩下山的那条小路滑溜溜的结满了冰,非常危险。两个人往下走了好久,伯恩觉得这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不过在突然间,这条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崖壁上蜿蜒深入的小路就到了头,前方露出了一片高山牧草地,比两架“支奴干”被击落的那块草地要大上许多倍。这片草地上基本没什么积雪。
眼前的村庄只不过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房子都不是很大。横七竖八的街巷看上去好像是用踩实的牛粪铺成的。一群褐色的山羊看到了越走越近的两个人,纷纷抬起三角形的脑袋。不过它们显然认出了阿利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嚼起了干草。远处的几匹马摇晃着脑袋发出了嘶鸣,它们闻到了两个人身上的气味。
“你爸爸在哪里?”伯恩说。
“在酒吧,他总是待在那儿,”阿利姆抬起头看着他,“但我不会带你去找他。你必须自己去。千万别告诉他我跟你说了捡垃圾的事。”
伯恩点点头。“放心吧,阿利姆。”
“也别说你见过我。”
“我怎么才能认出他呢?”
“看他的腿——他的左腿很细,比右腿要短一点。他叫扎伊姆。”
伯恩正准备转身走开,这时阿利姆把林德罗斯的戒指塞进了他的手心。
“阿利姆,这是你找到的——”
“它是你朋友的东西,”小男孩说,“我把它还给你,这样他也许就不会死。”
到吃饭的时候了。又得吃饭了。奥斯卡·林德罗斯对儿子说过,无论你怎么在其他方面抗拒敌人,都不能绝食。你得保持自己的体力。当然,囚禁你的人可以把你活活饿死,但这只是在他们真想干掉你的时候。“杜贾”组织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在食物里下药。发现严刑拷打毫无用处之后,马丁·林德罗斯的囚禁者就使出了这一招。但还是没有用。感官剥夺同样未能奏效。林德罗斯的头脑已经紧紧地锁住;这是父亲他煞费苦心教会的。注射了硫喷妥钠之后他像个婴儿似的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但说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他们想知道的一切都被紧锁在他脑海中的保险库里,根本就别想碰到。
囚禁者在赶时间,所以现在基本上没怎么理会他。他们定时给他吃东西,不过看守偶尔会往他的食物里吐痰。他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有个看守不肯去帮他清洗。后来他们实在受不了那股恶臭,就拉来了一根水管。管子里喷出的水冰冷彻骨,冲得他连站都站不稳,直撞在岩壁上。他会在地上连躺几个小时,混在水里的鲜血流成了淡红色的小溪。与此同时,脑海中的他却在平静的湖面上钓鳟鱼,一条接着一条。
但那都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现在他好些了。他们甚至找了个医生来替他缝合身上最严重的伤口,给他包扎,在他发高烧时喂他吃抗生素。
现在他偶尔可以不用再去湖上钓鱼了,这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可以观察周围的环境,也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从寒冷的气候和洞口呼啸的狂风来看,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很高,有可能还是达尚峰上的某处。他没见到法迪,但时不时地会看到法迪手下的主要指挥官,一个名叫阿布·伊本·阿齐兹的男子。林德罗斯被囚禁的头几天法迪没能让他开口,此后审讯的事主要都由这个人负责。
对林德罗斯而言,像阿布·伊本·阿齐兹这样的人他见得很多。此人的身上野性未除——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见识过文明。以后他还会始终如此。他的慰藉来自茫茫无际的沙漠,那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林德罗斯作出这些推断的依据是他说的阿拉伯语方言——阿布·伊本·阿齐兹是个贝都因人。是与非在他的眼中绝对是泾渭分明,这种认识就像刻在石头上一样不可更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林德罗斯的父亲毫无二致。
阿布·伊本·阿齐兹好像很喜欢和林德罗斯说话。也许这是幸灾乐祸,因为他看到囚犯如此可怜无助。也许他觉得如果两个人多聊一聊,林德罗斯就会渐渐把他视为朋友——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将发挥作用,让林德罗斯对他的囚禁者产生认同感。也许他只是在扮好人,因为每次林德罗斯被他们用水管冲过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都会用毛巾帮他擦身;当林德罗斯虚弱不堪或是昏迷不醒,没法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帮他换衣服的也是阿布·伊本·阿齐兹。
孤立无援的人往往会渴求交流,希望能交到一个朋友,但林德罗斯绝不会受到这种诱惑的影响。林德罗斯从来不善于结交朋友;他发现一个人独来独往反而要轻松得多。事实上,他的父亲鼓励他做这样的人。奥斯卡·林德罗斯曾说过,如果你的理想是成为间谍,那么独来独往就是一大优势。这个性格倾向也被记录到了林德罗斯的个人档案之中。在被中情局招募之前,林德罗斯接受了长达一个月、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严格审查,整个审查过程都是中情局那帮具有施虐狂倾向的心理专家设计的。
现在林德罗斯已经很清楚阿布·伊本·阿齐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这个恐怖分子想了解多年前中情局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一次任务。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和阿布·伊本·阿齐兹到底有什么关系?
当然,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搞到更多的情况。比这要多得多。尽管阿布·伊本·阿齐兹这人看上去似乎有点儿一根筋,但林德罗斯却注意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只有当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阿布才会问到那次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中情局任务。
林德罗斯据此作出了推断:审讯者问的这件事完全是私人事务,和“杜贾”组织绑架他的原因毫无关系。
“今天感觉怎么样?”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他的身前。他端来了两盘一模一样的食物,然后把其中一份递到林德罗斯手里。林德罗斯对《古兰经》中关于食物的描述很了解。所有的食物都被分为两类:“哈拉姆”和“哈拉勒”,也就是“禁止的”和“允许的”。当然,这两盘食物肯定都是严格的“哈拉勒”。
“今天恐怕没咖啡喝了,”阿布说道,“不过椰枣和脱脂奶凝乳都挺不错。”
椰枣吃起来有点干,凝乳则有股怪味。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林德罗斯的世界里却意义非凡。椰枣在变干,凝乳变了味,咖啡也喝光了。没有人再往这儿送补给品。为什么?
两个人都用右手抓着东西吃,龇着牙齿啃食椰枣黑乎乎的果肉。林德罗斯的头脑在飞速运转。
“天气怎么样?”最后他开口问道。
“冷啊。风刮个不停,这样就更冷了。”阿布打了个寒战,“很快还会再来一股冷空气前锋。”
林德罗斯知道,阿布习惯的是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混杂在食物中的沙子、太阳耀眼的白热光芒,还有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那一阵难得的凉爽。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深度冷藏”会让他难以忍受,更不用说这么高的海拔了。他浑身的骨头和肺部肯定都在抗议,就像被强拉去行军的老头子一样。林德罗斯看着阿布把那支鲁格半自动步枪换到了左臂的臂弯里。
“待在这地方肯定很难熬吧。”林德罗斯的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在取笑对方。
阿布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又打了个冷战。
“你怀念的还不光是沙漠。”林德罗斯推开了盘子。几乎每天都得挨一顿好打,这会对人的食欲造成严重的影响,“你也怀念从前父辈时的那个世界,对吧?”
“西方的文明实在太可憎,”阿布说道,“它就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着我们的社会,必须彻底根除才行。”
“你害怕西方文明是因为你不了解它。”
阿布吐出了一个白得好似婴儿屁股的椰枣核。“你们美国人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林德罗斯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这种态度会让我们走向何方?”
“互相掐对方的脖子。”
伯恩打量着酒吧的内部。酒吧里面看起来和外头差不了多少:墙壁用光秃秃的石块和木头垒成,护着抹了灰泥的篱笆,地面则是压实的牛粪。空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的气味,它不仅来自酒精,也来自酒吧里面的人。石砌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的牛粪给室内添加了热量,也带来了一股怪味。酒吧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阿姆哈拉人,而且都处在或深或浅的醉酒状态之中。否则,出现在门口的伯恩想必会引起一阵骚动。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几乎没造成任何反响。
伯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吧台前,身后的地上带出了一溜雪印。他要了一瓶啤酒;不出所料,侍者直接把瓶子递给了他。他一边喝着略带古怪咸味的稀淡啤酒,一边打量着这个地方。其实酒吧里没什么可看的。只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散放着几张粗陋的桌子;椅子都没有靠背,看着倒像是板凳。不过,伯恩还是把这些景象一一记在心中,在头脑里面给酒吧画了张地图。万一出现危险,或是他需要迅速逃走,这地图就能派上用场。没过多久,伯恩发现了那个一条腿有残疾的人。扎伊姆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只手里拿着瓶劣酒,另一只手里握着个脏兮兮的玻璃杯。他的眉毛很粗,粗糙的皮肤晒得漆黑,一看就是当地的山民。伯恩走过去的时候,扎伊姆茫然地看了看他。
伯恩伸脚从桌底勾出一把凳子,在阿利姆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离我远点,你这个该死的观光客。”扎伊姆喃喃地说。
“我可不是观光客。”伯恩回答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阿利姆的父亲睁大了眼睛,转过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反正你肯定是有什么企图。从来没人敢在冬天爬达尚峰。”
伯恩喝了一大口啤酒。“当然,你说得对。”他注意到扎伊姆的酒瓶已经快空了,便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土,”阿利姆的父亲回答说,“在这地方你还能喝到什么?不是土就是灰。”
伯恩到吧台那边又给他要了瓶酒,把瓶子往桌上一放。他伸出手正准备给扎伊姆倒酒,却给他挡住了。
“没时间了,”扎伊姆压低嗓子说,“你把你的敌人也带来了。”
“我有敌人吗?我怎么不知道?”没必要对这个人说实话。
“你是从死了人的地方来的,对不对?”扎伊姆那双直淌眼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伯恩,“你爬到了飞机残骸的里头,还把那些死掉的士兵的骨头翻了一遍。别不承认。干过这种事的人马上就会招来敌人,就像腐烂的死尸会招来苍蝇一样。”他闲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扎伊姆长着厚茧的掌心和手指黑乎乎的,深深陷入皮肤纹理中的泥土永远也洗不干净。“我在你身上就能闻到那种气味。”
“你说的这个敌人,”伯恩说,“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呢。”
扎伊姆咧嘴一笑,伯恩看到他嘴里所剩无几的牙齿之间都是黑窟窿。“这么说我对你就很有价值了。肯定比一瓶酒要值钱得多。”
“我的敌人躲了起来,在暗中监视死了人的地方?”
“如果我把敌人的脸指给你看,”扎伊姆说,“你觉得这能值多少钱?”
伯恩把一沓钱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扎伊姆爪子般的手老练地一扫,收起了钞票。“你的敌人一直在监视那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就像是蜘蛛网,你明白吗?他想知道那儿会引来什么昆虫。”
“他这么干能拿到多少好处?”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没多少。”
“这么说还有别人。”
扎伊姆往前凑了凑。“知道吗,我们都是些小卒子。生来就是。要不然我们还能干什么?不干这个怎么能活得下去?”他说着又耸耸肩,“就算这样也还是躲不开倒霉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灾难迟早都会找上门来,让你痛苦得要死。”
伯恩想起了扎伊姆那个在山崩中被活埋的儿子。不过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向阿利姆保证过。
“我在找我的一个朋友,”他轻声说,“他是坐第一架飞机到达尚峰来的。死人的地方没有他的尸体。所以我觉得他还活着。你知不知道关于他的事?”
“我?我啥都不知道,顶多也就是偶尔听来的零碎消息,这边一点,那边一点,”扎伊姆用肮脏粗糙的指甲搔了搔胡子,“不过有个人也许能帮到你。”
“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扎伊姆露出了微笑。“这完全要取决于你。”
伯恩又把一沓钞票从脏乎乎的桌子上推过去。扎伊姆抓起钱,咕哝着收了起来。
“还有个问题,”他说道,“你的敌人现在正盯着呢,我们啥都干不了,”他若有所思地撅起了嘴唇,“你敌人的眼睛就坐在左后方,叉着腿的那个。按照我们的说法,他是个小兵,不是什么大人物。”
“现在你可是把自己卷进来了。”伯恩说着朝扎伊姆身上塞钱的地方点了点头。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我可不担心。那家伙我认识。我还认识他们那一帮人。跟你说说话还不至于让我倒霉,放心好了。”
“我想把他甩掉,”伯恩说,“我想让‘眼睛’闭眼睡觉。”
“你肯定会这么想,”扎伊姆揉了揉下巴,“什么事都可以安排,哪怕是这么难办的事。”
伯恩又推了点钞票过去。扎伊姆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挺满意,至少现在是这样。他让伯恩想起了拉斯维加斯的吃角子老虎:伯恩要是不走开,他就会不停地从他手里掏钱。
“我先走,等三分钟——别太早,也别太晚——然后你也从前门出去,”扎伊姆站了起来,“顺着大街往前走一百步,向左拐进巷子,然后在第一个路口右拐。当然,我帮你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看见,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知道该怎么做。完事之后你就离开,别走来时的那条路。我会找到你的。”
莎拉雅回“堤丰”行动部收拾东西的时候,彼得·马克斯对她说:“有条信息是给你的。”
“彼得,你来处理吧,”她干巴巴地说,“我已经被开除了。”
“见鬼,怎么会这样?”
“代理主任发话了呗。”
“他会毁掉林德罗斯创立‘堤丰’时的所有设想。”
“看来他是打算这么干。”
莎拉雅正准备转身离开,彼得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给拽了回来。他是个身材矮壮的年轻人,眼窝很深,长着淡黄色的头发,说话时略带点内布拉斯加州特有的喑哑鼻音。“莎拉雅,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觉得——其实我们大家都这么想——蒂姆的事不能怪你。倒霉事总是会发生的。不幸的是,在咱们这个行当里一出问题就是大事。”
莎拉雅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谢谢你,彼得。谢谢你这么说。”
“我估计你会很自责,觉得当时不该让伯恩像那样把你和蒂姆呼来喝去。”
她沉默了片刻,一时弄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问题不在伯恩,”她终于说道,“也不在我。彼得,事情就那么发生了。仅此而已。”
“是啊,你说得对。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伯恩也是老头子强加给我们的外人,和勒纳那个狗杂种一样。要让我说,我觉得老头子现在有点控制不住局面了。”
“这已经不是我操心的事了。”莎拉雅说着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但这条信息——”
“行了,彼得,你自己处理吧。”
“可它上面标的是‘紧急’,”他举起一张纸条,“是金·洛维特发来的。”
***
扎伊姆离开后,伯恩走进了厕所,这地方臭得简直像是动物园里的笼舍。伯恩拿出舒拉亚卫星电话和戴维斯取得了联系。
“刚得到新情况,有人在监视坠机地点,”他说道,“你要多加小心。”
“你也是,”戴维斯说,“冷空气前锋就要来了。”
“我知道。咱们的撤退策略会不会受影响?”
“别担心,”戴维斯对他说,“这边的事我来处理。”
伯恩走出污秽不堪的厕所,到吧台结了账。他趁着结账的时候看了一眼扎伊姆所说的“敌人的眼睛”,立刻注意到那家伙是个阿姆哈拉人。那个人根本没避开眼光,反倒对着伯恩怒目而视,眼神中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他在自己的主场上感到信心十足。通常情况下这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
扎伊姆刚走出门伯恩就暗自开始计时,此刻他意识到三分钟时间已过。离开酒吧时他故意选了一条直接经过“眼睛”身边的路线。伯恩走近时颇为快意地看到那家伙的肌肉都紧张地绷了起来。“眼睛”把左手移向右侧的髋部,想去摸暗藏在身上的不知什么武器。现在伯恩知道自己必须要怎么做了。
伯恩走出了酒吧。他在心中默数着一百步,随即意识到“眼睛”已经跟着自己来到了街上。他加快了脚步,这样一来尾巴也不得不匆匆跟上。到了扎伊姆刚才告诉他的那个拐角,伯恩突如其来地往左一拧身,拐进了一条满是积雪的窄巷。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了第一个右转路口,赶紧快步拐了过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转过身来,把身子平贴在冰冷的墙上,一直等到“眼睛”出现在面前。伯恩一把抓住那家伙并猛地推向房子外墙的转角处,撞得他的上下牙咔哒一声磕在一起。伯恩照着他脑袋的侧面就是一拳,打得他不省人事。
片刻之后,扎伊姆歪歪倒倒地奔进了小巷。“快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没料到还有两个人!”
他带着伯恩来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巷。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村子的边缘。雪积得很厚,表面上还结着一层一踩就碎的薄冰。扎伊姆在雪地里走得很吃力,况且他这会儿迈的是大步。不过他们还是很快赶到了村外一栋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旁边,屋后有三匹马正站在那儿吃草。
“骑马不用马鞍你行不行?”
“能对付。”
伯恩把手贴到一匹灰马的嘴巴上,直视着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翻身骑了上去。他弯腰抓住扎伊姆的上臂,拽着他骑上一匹棕马。两个人一起掉转马头,迎着风慢慢地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尽管伯恩不是当地人,也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从西北方向袭来,因为空气中充满了大雪将至前的凛冽气息。戴维斯这下可要受罪了,他得把直升机从雪堆里挖出来。不过这事他必须干;要想迅速离开这座山,就只能坐直升机。
扎伊姆骑着马径直向林木线奔去,伯恩回头一看,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两骑马——肯定是刚才扎伊姆担心的那两个阿姆哈拉人——从他们后面追了过来,距离越拉越近。
伯恩迅速计算了一下,发现等到这两个人赶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得再跑出几百米才有可能钻进树林甩掉追兵。伯恩把头贴在坐骑的鬃毛上,使劲踢了踢它的肚子。灰马猛地向前蹿出,朝着森林疾驰而去。扎伊姆吃了一惊,随即两腿一夹,跟在伯恩后面催马快跑。
跑到一半,伯恩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来不及。他不假思索地用双膝夹紧马腹,揪住它的鬃毛往右边拽。灰马脚步不停地兜了个圈子;趁着追兵还没反应过来,伯恩策马朝着他们直冲了过去。
不出伯恩所料,两骑马向两旁分开了。他把上身侧向右方,收回左腿随即猛力踢出。伯恩的厚底靴重重地踹在一个阿姆哈拉人的胸口上,踢得他飞下了马背。与此同时,另一个阿姆哈拉人已经掉转了马头。他掏出了一把手枪——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虽然是老式武器却极具杀伤力——正在向伯恩瞄准。
只听一声枪响,阿姆哈拉人从马鞍座毡上栽倒在地。伯恩转过头,看到扎伊姆从马背上直起身,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他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两个人随即朝远处的一片冷杉林疾驰而去。
他们刚策马奔进树林又响起了一声枪响,子弹打断了他们头顶的几根枝条。被伯恩踹落马背的那个阿姆哈拉人又骑上了马,从后面追了过来。
扎伊姆一马当先带着伯恩在冷杉林间穿行。天变得非常冷,空气也更潮湿了。即便是在这里,在森林的遮蔽之中,冰冷的寒风还是直透进他们的衣服,时不时吹得头顶枝条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伯恩老想着身后的追兵,脊背上� ��是觉得一阵阵发麻,但他还是紧跟在那匹棕马的后面。
地面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起初还比较平缓,然后越来越陡。两匹马低下头喷着鼻息,仿佛是想更小心地探出埋在积雪之下的石头。石头圆溜溜的表面上还结
着冰,万一踩上去会非常危险。
伯恩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响。他催着胯下的灰马快往前走。他想问问扎伊姆他们是在朝哪儿走,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但大声说话只会暴露他们在这片迷宫般的森林中的位置。正想到这儿,他透过树林瞥见了一片空地,接着又看到了冰层折射出的耀眼光芒。他们来到了河边。这条河在一片高山牧场的边缘陡然折而向下,流向低处的另一片牧场。
就在这时伯恩听到了一声枪响;片刻之后,扎伊姆胯下的坐骑突然瘫倒在地。摔下马的扎伊姆连打了几个滚。伯恩催马向前,弯下腰把扎伊姆拽到了自己身后的马背上。
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条冰河的河岸。枪声再次响起,他们身旁的枝条啪地折断。
“你的枪给我!”伯恩说。
“马被打中时我把枪弄掉了。”扎伊姆颇为不快地答道。
“这下我们可成了活靶子。”
伯恩把扎伊姆放到雪堆上,然后自己也从灰马的背上滑了下来。他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记,灰马顿时冲进树林,顺着大致与河流平行的方向跑远了。
“现在怎么办?”扎伊姆拍了拍他的那条跛腿,“拖着这条腿,我们根本就跑不掉。”
“咱们走。”伯恩抓住扎伊姆身上厚厚的羊毛外套,拽着他从河岸边冲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扎伊姆吓得睁圆了眼睛。
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冲到冰上,伯恩半拖半拽地抱起扎伊姆,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为了抵消另一个人的额外重量,伯恩开始像溜冰运动员那样,腿一推一收地大步往前滑行。顺着冰河自然斜向下方的倾角,伯恩利用嵌在鞋底里的金属片蹬着冰,渐渐加快了速度。
伯恩在蜿蜒曲折的冰河上拐弯时非常老道,但是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冰河向下的坡度越来越陡,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们飞速滑过了又一个弯,扎伊姆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没过多久,伯恩就看到他为什么要叫了。在前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陡然垂落的冰河形成了一道瀑布。现在这瀑布都已冻成坚冰,仿佛是一张静态照片。
“有多高?”伯恩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大喊。
“太高了,”魂飞魄散的扎伊姆呻吟着说,“啊,简直太、太高了!”
9
伯恩竭力想转向左侧或右侧,但是他转不了。他正沿着冰面上的一道凹陷飞速滑行,根本没办法改变方向。不管怎么说,现在转向也已经太晚了。冰瀑层层叠叠的顶部骤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于是伯恩做了他此刻所能想到的惟一一件事:他对准冰瀑的正中央向前滑去,这个位置之下的水最深,冰层也最薄。
他们急速向下摔落。飞快掉落的两个人的体重砸碎了流水上方结出的薄薄一层冰壳。两个人扑通一声跌进了瀑布下的水潭,在水中一个劲地往下沉,冰冷的水让他们无法呼吸,还会从肢体到躯干渐渐把他们冻僵。
从高处跌落时伯恩尽力不让自己失去方向感,这是他最担心的事。失去方向感的后果只有两个:不是被冻死,就是在打破水潭的冰面之前被淹死。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他入水后从冰瀑的底部漂出太远,水面上的冰层可能会变得很厚,根本无法打破。
伯恩随着冰瀑下奔腾的水流不断翻滚,蓝色、黑色、灰色和乳白色的光影在他的眼前不停旋转。猛然间他的肩膀撞到了水下突出的一块岩石,疼痛像电流般传遍他的全身。往下沉的势头突然止住,他在混乱的黑暗中寻找着光亮。一点光也看不见!他的脑袋直发晕,双手几乎已完全冻木了,心跳变得极为剧烈,再加上缺氧,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不堪重负。
他伸出双臂向外划拉着,立刻意识到扎伊姆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旁边。伯恩拽住扎伊姆把他拉到一边,发现他身后闪动着珠母般的光芒,这才知道那个方向是上方。扎伊姆似乎昏迷了。血正从他头的一侧往外涌,伯恩估计他也撞到了石头。
伯恩用一只胳膊夹住扎伊姆瘫软的身体,使劲蹬起腿朝水面的方向游去。出乎他的意料,很快他的头顶就猛地撞上了冰层。冰面纹丝不动。
他的头部突突地跳动着,扎伊姆伤口流出的一缕缕鲜血汇入水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去抓冰,但滑溜溜的冰面上根本找不到借力之处。伯恩贴着冰层的底部在水下移动,想要找到一道裂缝,找到一个他可以利用的罅隙。但即便是在瀑布的底部,水面上的冰层也比他想像的要厚。他感到肺部火辣辣的,缺氧引起的头痛越来越剧烈,很快就会让他无法忍受。说不定扎伊姆已经死了。伯恩如果不能打破冰面,肯定也会死在这里。
一股湍急的漩涡攫住了伯恩,眼看着就要把两个人卷向水下幽暗的远处。一旦被冲到远处他们就必死无疑,那儿的冰层是最厚的。伯恩奋力与水流相抗,这时他的手指甲突然陷进了一个地方——还算不上裂缝,不过确实是冰层在压力下产生的一处薄弱点。他能看出冰层上有一边透进的光亮更多,于是就攒足了劲往那儿敲。可是他已被冻麻的拳头仿佛成了两团笨拙不灵的死物,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放开扎伊姆,一个猛子扎向幽暗的水底,直到自己的手能摸到河床。他重新转成头上脚下的姿势,蜷起双腿使劲一蹬,身子笔直地朝上射去。他的头顶猛然撞在那个薄弱点上,只听到咔嚓一响,冰层随即碎裂开来。伯恩的脑袋和肩膀都冲出了冰面,重新接触到了甘甜无比的空气。伯恩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然后他返身再次潜入水中。扎伊姆不在伯恩刚才放开他的地方,他被卷入了湍急的漩涡,正在被水流带向幽暗的深处。
伯恩蹬着腿对抗着激流,使尽全力向前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扎伊姆的脚踝。他拽着扎伊姆一点点向光亮游去,动作虽慢却极为坚定。他把扎伊姆从冰层上参差不齐的裂口处托出,让他平躺在冰封的河床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他们爬出冰面的位置就在瀑布的东侧,处于一片浓密的冷杉林边缘。这片森林一望无际地向北部和东部延伸开去。
伯恩蹲在林间的树荫下休息了片刻,好让自己喘口气。但他顶多也只能歇这么一会儿。他查看了扎伊姆的生命体征——脉搏、呼吸,还有瞳孔。扎伊姆还活着。伯恩仔细检视了他受伤的头部,发现那只是皮外伤。扎伊姆的厚脑壳发挥了作用,没让他受到严重的损伤。
伯恩现在的问题不仅是要止住扎伊姆伤口处的流血,还得把他身上的水弄干,免得他被活活冻死。他自己身上穿的跳伞服可以抵御极端天气,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不过此刻他发现跳伞服上有好几个地方都绽开了大口子,那是他从瀑布翻滚而下的时候蹭破的。冰冷的水已经渗入衣服,贴在他的皮肉上。他拉开跳伞服的拉链,扯下自己衬衫的一只袖子往袖筒里塞了点雪,然后用它裹住扎伊姆的伤口。包扎好之后,伯恩把昏迷不醒的扎伊姆扛在自己没受伤的一侧肩膀上,一步一滑地爬上陡峭的河岸,走进了森林。他能感到自己的肘部和肩部有寒气在慢慢渗入,滑雪服这几处的外层已经刮破了。
扎伊姆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但伯恩还是继续前行。他在森林中折向东北方,渐渐远离了那条冰河。一丝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闪现的记忆有点像他初到达尚峰时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但是要更具体一些。如果他记得没错,几公里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村庄——比他找到扎伊姆的那个村子更大。
突然间,某种熟悉的响动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那是马喷出鼻息的声音。伯恩小心翼翼地放下扎伊姆,让他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悄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出约莫五百米之后,他看到前方的森林中有一小片空地。那匹灰马正站在空地上用嘴巴在雪堆里拱来拱去,想找点能吃的东西。看来它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一直走到了这片开阔地。这恰恰是伯恩需要的——他可以让马驮着他和扎伊姆前往安全的地方。
伯恩正准备走进那片林间空地,这时候灰马的脑袋抬了起来,鼻孔张得老大。它嗅到了什么?卷动着的风带来了危险的气息。
伯恩觉得自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在心中谢过那匹灰马,又退进了冷杉林,开始向自己的右方绕去。一路上他始终让空地处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也让自己处于下风的方向。绕着空地大约走了四分之一个圈,他看到雪地里多出了一块颜色,然后那块颜色又微微地动了动。他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发现那正是被他踹下马背的阿姆哈拉人。灰马肯定是被此人牵到空地上做诱饵的。他追的两个人摔下瀑布之后如果没死,马就可以把他们引过来。
伯恩弯下腰朝阿姆哈拉人猛扑过去,攻他个出其不意。阿姆哈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伯恩挥拳就打,那人把左手挣脱出来抽出了一柄弯刀,疾劈而下的刀锋直奔伯恩没有防备的后腰,就在比肾脏位置略高一点的地方。伯恩打了个滚,身躯堪堪避开刀锋。与此同时,他用脚踝从前后两个方向紧紧地锁住了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双腿发力猛地一拧,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应声而断。
伯恩站起身,从死者身上拿走了刀子、刀鞘和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然后他大步走进那片林间空地,牵起灰马回到了扎伊姆躺着的地方。他扛起扎伊姆搭在灰马结实的脊背上,随即翻身骑了上去。他策马在冷杉林中穿行,顺着山路一路往下,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村庄奔去。
莎拉雅·穆尔大步走进火灾调查小组的实验室时,金·洛维特还在和奥弗顿探员一起研究纵火案中的法庭证据。
介绍他们两人认识之后,金直截了当地向莎拉雅通报了纵火案的最新情况。然后她把那两颗烤瓷牙齿递给了她。
“这是我在套房浴室的排水管里找到的,”她说,“乍看上去你很可能会以为它们是假牙的齿桥,但我觉得不是。”
莎拉雅盯着烤瓷牙齿内部的空洞,意识到自己在戴伦的工作室见到过非常类似的东西。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两颗牙齿的制作工艺很高超。毫无疑问,它们是那名世界级“变色龙”的部分装备。她完全可以肯定自己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也能确信它们的主人是谁。被勒纳踢出“堤丰”行动部的时候,莎拉雅本以为自己与这一切已不再有任何瓜葛,但此刻她意识到了真相。其实她心里可能早就明白:她和法迪之间的较量并没有结束,还早得很呢。
“你说得没错,金,”她说道,“这东西是个假体。”
“假体?”奥弗顿重复了一遍,“我不太明白。”
“这是个套子,”莎拉雅告诉他,“是用来套在完全健康的牙齿上的——并不是为了替代烂牙,而是为了改变嘴巴和脸颊轮廓的形状。”她把假体戴到了自己的牙齿上。虽然这副假体用在她身上太大了些,但金和奥弗顿还是很吃惊——他们发现莎拉雅口部和嘴唇的形状都发生了显著的改变。“也就是说,你们这个案子里的雅各布·西尔弗和他的兄弟用的都是假名。”她说着吐出了假体。莎拉雅转向金说道:“这东西借我用用行吗?”
“没问题,”金回答说,“不过我得登记一下。”
奥弗顿摇了摇头。“这一切可都说不通啊。”
“如果你知道了全部的事实就会明白了。”莎拉雅把发生在中情局总部外的事件告诉了他们。“这个假扮开普敦商人海勒姆·采维奇的家伙实际上是个沙特人。他自称法迪,是一个恐怖组织的头目,看来与数额巨大的金钱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那辆悍马车接走他之后才开出几个街区,他就消失了。”她说着举起了手里的那个假体,“现在我们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金仔细想了想莎拉雅告诉他们的一切。“照这么说,我们发现的尸骸并非西尔弗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我觉得应该不是。纵火看来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好让他安全溜出华盛顿,也可能是溜出美国。”莎拉雅走到搁在桌上的一个浅底金属盘前,金从浴缸里找到的碎骨就放在里面。“我认为这些东西是巴基斯坦服务员奥马尔仅存的一点残骸。”
“我的上帝!”总算查出点名堂了,奥弗顿心想。“那么,兄弟二人里谁才是法迪?”
莎拉雅转向了他。“肯定是雅各布·西尔弗。在那间套房登记入住的人是莱夫·西尔弗。法迪当时还在开普敦,后来又被我们拘留了。”
奥弗顿欣喜若狂。他终于时来运转了。跟着这两个女的他可是挖到了富矿。不用多久他就能带着足够充分的情报去找国土安全部了。他将一举成为国土安全部招募的最新成员,成为炙手可热的大英雄。
莎拉雅又转向金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几乎没有,除了助燃剂之外,”金拿起一叠打印出的电脑读出数据,“是二硫化碳。这东西非常罕见,我几乎都没碰到过。纵火者往往会使用丙酮、煤油等容易弄到的助燃剂。”她耸了耸肩,“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起案子里纵火者使用二硫化碳也是有道理的。它的燃点低,点燃后发生爆炸的可能性又很大,比其他助燃剂危险得多。法迪想把窗户炸掉,这样一来从窗外进入的氧气就能助长火势。不过使用这种东西的人必须得非常专业才行,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炸死。”
莎拉雅翻了翻金递给她的打印件。“绝对像法迪的手笔。这种东西在哪儿能搞到?”
“得到从事制造业的工厂去弄,或者是这些工厂的供应商,”金答道,“二硫化碳往往会被用来生产纤维素、四氯化碳,以及其他的一些有机硫化合物。”
“能不能借你的电脑用一下?”
“用吧。”金说道。
莎拉雅在金的工作站前坐下来,调出了IE浏览器。她打开Google的网站,输入搜索关键词“二硫化碳”。
“生产人造纤维和赛璐玢玻璃纸时会用到纤维素,”她一边看屏幕上的文字一边大声对他们说,“四氯甲烷曾是灭火剂和制冷剂的主要成分,因具有毒性现在已被禁用。二硫代氨基甲酸盐、四甲基氯化铵和黄原酸盐则是矿物加工过程中用到的浮选剂。它也可被用于制造威百亩,一种土壤熏蒸杀菌剂。”
“有一点是肯定的,”金说道,“这种东西在一般的五金店里可买不到。得花一番工夫去找。”
莎拉雅点了点头。“用二硫化碳的人肯定事先就很了解这种化合物和它的具体特性。”她在PDA上匆匆作了记录,然后站起身。“好了,我得走啦。”
“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吧?”奥弗顿说,“你来之前这案子毫无进展,简直像横在我面前的一堵砖墙。”
“恐怕不行,”莎拉雅的眼光转向了金,“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打算告诉你来着。我被开除了。”
“什么?”金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新上任的代理主任不太欣赏我的反抗精神。我觉得他是想树立威信。今天我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金走上前同情地抱了抱莎拉雅。“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说。”
莎拉雅微微一笑。“有事我一定给你电话。谢谢了。”
心事重重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奥弗顿探员阴沉的脸上露出了怒色。现在他离自己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绝对不允许别人阻挠。
伯恩和扎伊姆抵达村庄时雪已经开始下了。缩在狭窄山谷里的村子就像是一只被人托在掌心的球,和伯恩记忆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天空中尽是低垂的乌云,群山相形之下变得渺小异常而又无足轻重,仿佛即将在一场巨人之战中被踩得粉碎。教堂高耸的尖顶是村庄中最突出的建筑,伯恩朝着它的方向走了过去。
扎伊姆动动身子发出了一声呻吟。在这之前他已经苏醒,伯恩一把他扶下马,他就在被风刮得呼呼作响的冷杉林中大吐特吐起来。伯恩让扎伊姆吃了点雪,免得他脱水。虽然扎伊姆感到头晕目眩、虚弱不堪,不过伯恩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时候他全都听明白了。他对伯恩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座营地,就在伯恩记忆中的那个村庄的外面。
现在他们已来到村庄边。伯恩虽然非常想和扎伊姆所说的人取得联系——扎伊姆称此人能带着他找到林德罗斯——但这会儿扎伊姆的衣服已经结了冰;必须尽快让他暖和起来,否则脱衣服的时候就会把皮肤一起扯掉。
伯恩一直催着那匹灰马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全力奔跑,他们抵达营地外围时马儿几乎已累得筋疲力尽。三个阿姆哈拉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中挥舞着的弯刀和被伯恩扭断脖子的那个阿姆哈拉人身上带的刀很像。
伯恩早就料到会碰上他们,营地不可能无人守卫。他坐在气喘吁吁喷着鼻息的灰马背上一动不动,而那三个阿姆哈拉人则把扎伊姆拽了下去。他们认出了扎伊姆,其中一个人随即奔进了营地中心的一顶帐篷。没过几分钟,他陪着另一个阿姆哈拉人走了回来。此人显然是部落的酋长,用阿姆哈拉语来说就是“纳格斯”。
“扎伊姆,”酋长说道,“出什么事了?”
“他救了我的命。”扎伊姆低声说。
“他也救了我一命,”伯恩溜下了马背,“我们在到这儿来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即便这位“纳格斯”听到伯恩会说阿姆哈拉语时很吃惊,他也没有表露出来。“你跟所有的西方人都一样,也把你的敌人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伯恩打了个冷战。“你只说对了一半。袭击我们的是三名阿姆哈拉士兵。”
“你知道给他们出钱的人是谁。”扎伊姆有气无力地说道。
“纳格斯”点了点头。“把他们俩都带到我的茅屋里去,那儿暖和。我们得慢慢地把火烧旺。”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达尚峰的北坡上,眯起眼睛仰望着乌云翻卷的险恶天空。他在等待旋翼划破稀薄空气的声音。
法迪在哪儿?他的直升机已经迟到了。一上午阿布·伊本·阿齐兹都在观察天气。冷空气前锋正在逼近,他知道飞行员在这种天气里降落的时机简直就是稍纵即逝。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心中暗自抱怨的并不是严寒,也不是稀薄的空气。令阿布最不快的就是他和法迪得待在这个地方。这都是计划的要求。他知道计划是谁制定的。只有一个人能构想出如此危险、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的计划: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法迪可以说是“杜贾”极具号召力的头面人物,但在法迪的众多追随者之中,只有阿布·伊本·阿齐兹一个人知道卡里姆·贾麦勒才是这个组织的真正核心。他好比是一位象棋大师,又像是一只坐镇中央的蜘蛛,不停地织出指向未来的无数蛛网。只要稍微想一想卡里姆·贾麦勒可能在筹划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就会感到头晕目眩。跟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一样,阿布也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他了解非阿拉伯世界的历史、政治与经济。在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看来,这是成为“杜贾”高级指挥官的前提。
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的问题在于,他并不全然信任卡里姆·贾麦勒。首先,卡里姆总是离群索居。其次,据阿布所知,卡里姆·贾麦勒只和法迪一个人说话。不过这种判断也可能是完全错误的——阿布对卡里姆·贾麦勒的了解也许比他想像的还要少——因此他就愈发感到不安。
阿布·伊本·阿齐兹对卡里姆·贾麦勒抱有成见:作为法迪手下的二号人物,作为法迪最亲密的战友,他阿布竟然被排斥在“杜贾”的内部圈子之外。在阿布看来,这种待遇显然有失公允。尽管他对法迪极为忠诚,但被排斥在外仍然让他深感恼怒。当然,他也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生活在沙漠中的部族居民有谁会不知道?但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只有一半的阿拉伯血统。他们的母亲是英国人。兄弟二人都出生于伦敦,当时他们的父亲已经将原在沙特阿拉伯的公司总部迁到了那里。
有几个问题始终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得到解答。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为什么要离开沙特阿拉伯?他为什么要和一个不信真主的女人交往?他为什么要错上加错,竟然还娶她为妻?阿布·伊本·阿齐兹根本想不通一个沙特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事实上,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兄弟俩也和他不同,他们并非生长在沙漠之中。他们是在西方长大的,在伦敦这个喧嚣不止的大都市中接受教育。沙漠中充满了深邃的沉默、朴素的美和清新的气息,他们对此哪里有丝毫了解?在沙漠之中,你随处都可以见到安拉的恩典与智慧。
身为兄长,法迪自然会对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保护有加。至少这一点阿布·伊本·阿齐兹是可以理解的。阿布想到自己的弟弟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但是就卡里姆·贾麦勒这个人而言,一段时间以来阿布总是在自问:卡里姆究竟会把“杜贾”带向怎样的凶险之境?那地方是不是他阿布·伊本·阿齐兹想去的地方?直到今天阿布始终都没有对此公然提出质疑,因为他忠于法迪。在法迪的教导下,他才参与了这场迫于西方侵犯而发起的恐怖主义战争。送他去欧洲接受教育的也是法迪。在欧洲的那段时光虽然让阿布极为鄙夷,不过却很有用处。法迪曾多次告诉他,只有了解敌人才能将其击败。
他的一切都是法迪给的;只要法迪一声令下,他就会跟着他赴汤蹈火。反过来说,他阿布也并不是个聋子、哑巴和瞎子。假如将来有一天他掌握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可以认定卡里姆·贾麦勒将把“杜贾”组织——当然也就意味着法迪——引向毁灭,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大声疾呼。
一阵干冷的狂风猛地扑上他的脸颊。直升机旋翼飞转的声音渐渐传入耳中,就像是来自梦境。不过,他现在要摆脱的倒是自己的思绪。他抬起头,感觉到刚飘下的几片雪花落在了脸颊和睫毛上。
他在天空中翻腾奔涌的乌云中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只见它很快就越变越大。他把双臂举过头顶使劲挥动,倒退着离开了着陆区。三分钟之后,直升机降落了。舱门打开,穆塔·伊本·阿齐兹跳进了冰雪之中。
阿布·伊本·阿齐兹等着法迪出现,但只有他自己的弟弟一个人走出越转越慢的旋翼叶片范围之外,来到了他站立的地方。
“一切都很顺利,”他拥抱弟弟时显得既僵硬又拘谨,“法迪和我联系了。”
穆塔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不语。
很长时间以来,一场争执始终横亘在兄弟俩的生活之中。虽然两人都不愿承认,但这个问题就像是地震后产生的一道裂隙,让他们越来越疏远。它就像是火山爆发,喷吐出了让人心生怨恨的往事。经过了许多年,这些往事如今已凝结成火山渣——坚硬、干燥,像疤痕组织一般别别扭扭。
穆塔眯起了眼睛。“哥哥,法迪和我分开之后去了哪儿?”
阿布回答时的口气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之感:“他要到其他地方去办事。”
穆塔咕哝了一声。他的嘴巴里又充满了那种熟悉不过的苦涩感。总是这样。阿布利用他手中的权力,不让我接近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我们所生活的宇宙的中心。所以他才会对我逞威风。所以他才逼着我发誓保守秘密。他是我哥哥,我怎么能跟他吵?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和以前一样,不管什么事我都得听他的。
穆塔猛地打了个冷战,随即避开寒风走到了一大片岩石后面的背风处。“哥哥,最近这边有什么情况?”
“伯恩今天上午到了达尚峰。他正在取得进展。”
穆塔·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那我们必须把林德罗斯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很快就会把他转移走。”阿布冷冰冰地说。
憋了一肚子怒气的穆塔闻言点了点头。“快结束了。再过几天,杰森·伯恩对我们就不会再有任何用处。”他满意地笑了笑,不过这笑容仍然极有节制,“法迪说得对,复仇的感觉可真美妙。看到杰森·伯恩死去,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纳格斯”的茅屋出人意料地既宽敞又舒适,尤其是对于一座可以拆开来带着走的简易房舍而言。茅屋的地面是层层叠叠的毯子,墙壁上挂着兽皮,这有助于保持室内干牛粪燃起的火堆散发出的热量。
伯恩裹着一块质地粗糙的羊毛毯,盘着腿坐在火堆旁边。“纳格斯”的手下正在帮扎伊姆脱衣服,他们的动作虽慢却很灵巧。脱掉扎伊姆身上的衣服之后,他们也用毯子把他裹好,让他坐在伯恩的身边,然后给两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浓茶。
另外几个人在给扎伊姆治伤。他们把伤口清洗干净,敷上草药制成的药膏,再重新包扎好。这时候“纳格斯”在伯恩的身旁坐了下来。他个子很矮,古铜色的脑袋刮得锃亮,看起来丝毫不引人注目,除了那双像两盏灯一般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的身材瘦削而结实,不过伯恩并没有被这种表象迷惑。这位酋长肯定精通各种各样的进攻和防御手段,否则他无法让自己和部族的人生存下来。
“我叫卡布尔,”“纳格斯”说道,“扎伊姆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伯恩。”他把这个词读成了“布恩”。
伯恩点点头。“我到达尚峰来是为了找我的朋友。大约一周前那两架直升机被击落的时候,他就在其中一架飞机上面。你知道直升机的事吗?”
“我知道。”卡布尔说。
他把手伸向胸口,从衣服里掏出一样银闪闪的东西给伯恩看。那是飞行员的身份识别牌。
“他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卡布尔直截了当地说道。
伯恩的心一沉。“他死了?”
“还剩一口气。”
“我的那位朋友呢?”
“他们把你的朋友和这个人一起带走了。”卡布尔递给伯恩一只木碗,碗里盛的是加了许多香料的炖菜,还浸着半块未发酵的粗面包。伯恩用面包当勺子吃了起来,卡布尔继续说道:“不是我们的人干的,这你应该知道。我们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些阿姆哈拉人收了那帮家伙的钱,替他们卖命。”他摇了摇头,“但这是恶行,就好比是一种奴役。有的人已经为此付出了终极的代价。”
“他们?”吃饱了的伯恩把碗搁到一边,“你说的‘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卡布尔把头一歪。“我很惊讶。我本以为你会比我们更了解那些人。他们渡过亚丁湾来到了我们的国家,我估计是从也门那边。但他们并不是也门人。天知道他们把基地设在哪里。他们当中有埃及人、沙特人,还有阿富汗人。”
“他们的头目是谁?”
“啊,你说的是法迪,他是沙特人,”“纳格斯”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暗淡了下去,“我们全族的人都害怕法迪。”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很强大,因为你都想像不出他有多残忍。因为他亲手带来了死亡。”
伯恩想到了“杜贾”组织转运的那批铀矿石。“你见证过他带来的死亡?”
“纳格斯”点了点头。“是我亲眼看到的。扎伊姆有个儿子——”
“就是山洞里的那个年轻人?”
卡布尔转头朝扎伊姆看去,只见他的眼中尽是痛苦。“那孩子任性得很,根本不听劝。现在我们都不敢去碰他,甚至没法把他下葬。”
“这事我能办。”伯恩说。现在他明白阿利姆为什么要躲在更接近山洞的那架“支奴干”里了:他想离哥哥近一点。“我可以把他埋在山上,靠近顶峰的地方。”
“纳格斯”没说话,但扎伊姆把目光转向伯恩时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如果能这样的话真是幸事——无论是对他、对我,还是对我的家人来说。”
“我们肯定会把他安葬,我向你发誓,”伯恩说,他转向了“纳格斯”,“你能不能帮我找到那位朋友?”
“纳格斯”审视着扎伊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找到你的朋友会不会对法迪造成打击?”
“会的,”伯恩说道,“那对他将会是很大的打击。”
“你请求我们和你联手,但你要走的这条道路非常艰险。不过,为了我的朋友,为了他和你之间的友情,为了你向他许下的誓言,这件事我义不容辞。”
他举起右手,一个阿姆哈拉人随即端来了一个类似水烟筒的东西。“和我一起抽烟吧,这样就能把咱们商量的事定下来了。”
莎拉雅非常想回家,但不知怎么她却发现自己把车开进了华盛顿的东北区。直到拐上第七街,她才意识到自己干吗要到这儿来。她驾着车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了戴伦的房子外面。
她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咔哒声。左边那栋房子的门廊上聚着五六个看来不太好惹的帮派成员。尽管一双双锐利的眼睛都在打量着她,但莎拉雅出了车子走上戴伦前门处的台阶时,却没人过来阻止。
她敲了敲前门,等待片刻后又敲了几次。没人应门。听到有人从人行道上走来,莎拉雅转过了身。她还以为是戴伦回来了,没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也是帮派里的人。
“嗨,特工小姐,我叫泰隆。你到这儿来干吗?”
“你知道戴伦在哪儿吗?”
泰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找我也行啊,特工小姐。”
“泰隆,我倒是可以找你,”她小心地回答道,“如果你能告诉我二硫化碳都有哪些用途的话。”
“嗬,你以为我是个没用的黑鬼,� �吧?”
“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泰隆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莎拉雅点了点头。她本能地感觉到此刻表现出任何犹豫都会对自己不利。
两个人一起走过人行道,朝右拐了个弯经过了刚才的房子,帮派的那伙人还像一群乌鸦似的蹲在门廊上。
“戴伦到他老爹那儿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泰隆撅起了嘴唇,“好吧。关于我的事你都想知道些啥?我嗑药的老妈?还是我那个关在牢里发霉的老爹?还是我的妹妹,她本该在高中上学却带着个宝宝?还是我的老哥,他在市区给别人开车,忙活一个礼拜也挣不到几个钱?去他妈的,你以前肯定听说过这些伤心故事,干吗还要听我再说一遍?”
“这是你经历的生活,”莎拉雅说道,“所以它和我听说过的任何故事都不一样。”
泰隆哼了一声,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这话让他挺高兴。
“至于我嘛,虽然打小在街上混,我这脑袋瓜生来可就是干工程师的料。知道这是啥意思么?”他耸了耸肩,朝远处一指,“佛罗里达街那边正在盖楼,老大一片,全他妈是高楼大厦。只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儿跑,看人家是怎么把楼盖起来的。”
莎拉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要是我对你说,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可以好好利用利用,你会不会把我当成傻瓜?”
“有可能,”泰隆的脸上慢慢地漾出了笑容,那表情比他的年纪要成熟得多,“特工小姐,咱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我的监狱,我这辈子可是逃不出去了。”
莎拉雅想回答他,不过她觉得眼下鼓励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得走了。”
泰隆又把嘴唇撅了起来。“嗨,我得跟你说件事。有辆车跟着你开到这儿来了。”
莎拉雅一下子站住了。“别逗了,你肯定是在蒙我。”
他使劲摇了摇头,严肃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一条盯着猎物的眼镜蛇。“绝对是真的,和刚才我说的话一样。”
莎拉雅对自己大感恼怒。她深陷在自己头脑里的那团迷雾之中,甚至都没想到可能会被人跟踪。开车时她没注意查看后方,这本来可是个老习惯。显然被勒纳那个狗东西开除对她造成的影响超出了她的想像。现在,不够警觉的状态让她付出了代价。
“泰隆,我欠你个人情。”
他耸了耸肩膀。“戴伦给我钱就是为了这个。想买到保护并不便宜,不过忠诚可是无价的。”
她盯着泰隆,不过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明白他。“它在哪儿,跟踪我的那辆车?”
他们又走了起来。“在前面,第八街的街角上,”泰伦说,“车停在路的对面,这样开车的那家伙就能看到你在干什么。”他说着把肩膀一耸,“我的那帮人可以搞定他。”
“谢了,泰隆,”她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家伙是跟着我过来的。这事我来解决。”
“嗬,佩服佩服。”他停下脚步,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和莎拉雅一样严肃。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无可置疑的坚定决心。在这个地方,他才是无法撼动的物体。“明白了,你出面他就不会怀疑到戴伦身上。不过以后谁都救不了他了。你也不行。”
“我马上就去处理,”她低下了头,突然间感到有点害羞,“谢谢你。”
泰隆点点头,回身朝他的那帮人走去。莎拉雅深吸一口气,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了第八街的街角。奥弗顿探员坐在车里,正往一张横格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她曲起指节敲了敲车窗玻璃。他抬起眼,赶紧把那张纸塞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
车窗轻声摇下,莎拉雅说道:“你跑到这儿来搞什么鬼?”
奥弗顿收起了钢笔。“确保你不会受伤。这附近可是乱得很。”
“非常感谢,不过我能照顾自己。”
“听着,我知道你发现了一些情况——非常重要的情况,国土安全部对此还一无所知。我必须掌握这个信息。”
她低头怒视着他。“你必须做的事就是离开这儿。马上离开。”
他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副花岗石般冷酷的面具。“不管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都得立刻告诉我。”
莎拉雅感觉到自己的两颊被怒火烧得通红。“不告诉你又怎么样?”
他毫无预兆地猛然推开车门,撞中了莎拉雅的腹部。她跪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奥弗顿慢悠悠地下了车,站到她身前。“别跟我耍花招,小妞。我比你年纪大。我从来不按规矩办事。我忘掉的花招比你这辈子能学到的花招都要多。”
莎拉雅闭了一会儿眼睛,让他以为自己正在调匀呼吸、恢复镇定。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从后腰的小枪套里抽出了一支外形紧凑、枪身没有突出物的ASP手枪,瞄准了奥弗顿。“这把枪里装的是9×19毫米的帕拉贝鲁姆子弹,”她说道,“在这个距离上,它很可能会把你炸成两半。”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握枪的那只手举得很稳,“给我从这儿滚开。快滚。”
他故意慢吞吞地往后退,又坐进了驾驶座,眼光始终没有从莎拉雅的身上移开。他抖出一根烟夹到毫无血色的嘴唇中间,懒洋洋地点上火,使劲吸了一口。
“遵命,女士。”他的声音里没流露出任何情绪;所有的怨毒都写在他的眼睛里。他砰地关上了车门。
汽车的引擎轰然发动,奥弗顿看着她爬起身,随即驾车驶离路边。他往后视镜里一瞥,看到她手里的那把ASP始终瞄着自己的后车窗,直到汽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等到莎拉雅从视线中消失,奥弗顿掏出手机按下了快速拨号键。一听到电话那头响起马修·勒纳的声音,他就说道:“勒纳先生,您说对了。莎拉雅·穆尔还在四处打探情况。实话告诉您,她现在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威胁。”
卡布尔领着他们朝教堂走去,伯恩就是循着这座教堂的尖顶来到村庄的。和这个国家中的所有教堂一样,村里的教堂也隶属于埃塞俄比亚正统台瓦西多教会。这个教会由来已久,拥有超过三千六百万名教众,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东方正统教会。事实上,它也是后殖民时代非洲这个地区仅有的一个基督教教会。
进到教堂光线昏暗的内部,伯恩一时间还以为卡布尔耍了他。他还以为法迪不仅出钱雇了扎伊姆那个死于辐射的儿子,连部族的“纳格斯”也一并收买了;他以为自己被带进了陷阱。伯恩刷地抽出那把马卡洛夫手枪。随着教堂中的阴影和片片暗弱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有个人影正默不作声地朝他们招手。
“是米莱特神父,”扎伊姆低声说道,“我认识他。”
扎伊姆的伤势还没恢复,但他还是坚持要一起来。现在他已经和伯恩成了朋友。他们毕竟救过彼此的性命。
“我的孩子们,”米莱特轻声说,“恐怕你们来得太晚了。”
“神父,”伯恩说,“请带我去见飞行员。”
几个人匆匆穿过教堂时,伯恩问道:“他还活着吗?”
“快不行了,”神父的个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他的眼睛很大,脸上带着苦修者特有的那种憔悴神情,“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神父,他怎么会在你这儿?”扎伊姆问道。
“放牧的人在村子外边找到了他,就在河边的那片冷杉林里。他们跑过来问我该怎么办,我就让他们用担架把飞行员抬到这儿来了。不过,恐怕抬过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有架军用飞机,”伯恩说,“我可以把他空运回去。”
米莱特神父摇了摇头。“他的颈椎骨折了,脊髓也受了损伤。我们没办法固定他的伤处。要是再搬动的话,他肯定活不成。”
飞行员杰米·考埃尔就躺在米莱特神父的床上。有两名妇女照料着他,一个人在给他烧伤的皮肤抹药,另一个人正拿着浸过水的布往他半张着的嘴里滴水。伯恩走进考埃尔视线的时候,他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伯恩背着他转过身去。“他能说话吗?”他问神父。
“说不了几句,”米莱特神父回答说,“他只要一动身上就疼得要命。”
伯恩在床前俯下身,让考埃尔能直接看到自己的脸。“杰米,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能听到我的话吗?”
考埃尔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我就问几句话,”伯恩对他说,“我得找到马丁·林德罗斯。遇到袭击之后只有你们两个人活了下来。林德罗斯现在还活着吗?”
伯恩又把腰弯下一点,耳朵几乎触到了考埃尔的嘴唇。
“是的。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考埃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沙丘上滑落的沙子。
伯恩的心一阵狂跳,但鼻端闻到的恶臭还是让他大感震惊。神父说得没错:死神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徘徊,它的气息让屋子里变得恶臭难当。
“杰米,这个情况非常重要。你知道林德罗斯在哪儿吗?”
伯恩凑上前去,又闻到了那股恶臭。
“西南偏西方向,三公里处……在那条河的……对岸,”强忍疼痛的考埃尔说得很费力,直冒冷汗,“有个营地……戒备很严。”
伯恩正准备离开,考埃尔沙哑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开始发抖,那是过度紧张的肌肉出现了痉挛。考埃尔闭紧双眼,泪水从眼睑下缓缓涌出。
“你别激动,”伯恩劝慰道,“好好休息吧。”
“不行!上帝啊!”
考埃尔猛地睁开眼瞪着伯恩的脸,伯恩仿佛能看到那黑暗的深渊正在逼近。
“那个人……那个头目……”
“他叫法迪。”伯恩替他说了出来。
“他在……他在拷打林德罗斯。”
伯恩只觉得胃里猛然一紧,仿佛缩成了冰冷的一团。“林德罗斯坚持住了吗?考埃尔!考埃尔?能回答我吗?”
“他已经不能回答任何问题了,”米莱特神父走上前,把手搭在考埃尔满是汗水的额头上,“仁慈的上帝让他摆脱了苦难。”
他们准备把他转移走。马丁·林德罗斯知道这个,因为他能听到阿布·伊本·阿齐兹大呼小叫地喊出了许多命令,意思全都是赶紧把他们从这个该死的山洞里撤出去。外面传来了穿着靴子的脚跑来跑去的声音,武器碰撞发出的金属声,还有肩扛重物的人吃力的吭哧吭哧声。然后他听到一辆卡车的引擎在突突作响,车倒着开到了洞口处。
片刻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本人走了进来,要给他蒙眼。
阿布在林德罗斯旁边蹲下身。“别担心。”他说道。
“我早就不担心了。”林德罗斯说话时嗓音沙哑无比,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阿布·伊本·阿齐兹用手指拨弄着准备套到林德罗斯脑袋上的头罩。头罩是用黑布缝的,没开眼洞。“关于谋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那次任务你都知道些什么?想说的话,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你还是不相信我。”
“没错,”阿布·伊本·阿齐兹把头罩套到了林德罗斯的脑袋上,“我确实不相信你。”
接着,让林德罗斯大感意外的是,阿布的手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捏。
他这是什么意思?林德罗斯心想。是想表示同情吗?这个动作让林德罗斯觉得很可笑,但他现在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躲在自己制造的防弹玻璃之后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动作也不例外。虽然防弹玻璃只是个比方,但还是很有效的。自从林德罗斯走出脑海中的那座保险库,他发现自己始终处于一种半解离的状态,仿佛他已经无法全然寄身于这副躯壳之中。他的身体所做的一切——吃饭、睡觉、排泄、走几步活动活动,甚至偶尔和阿布·伊本·阿齐兹谈话——似乎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林德罗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已被敌人囚禁。解离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把自己锁进心灵中那座保险库的时间已经太久。这种状态会逐渐缓解并最终消失,但是眼下在他看来这仿佛完全是个白日梦。他觉得自己将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余生——虽然活着,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感到有人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拽起,觉得自己好像又进入了在那片平静的湖水上想像过无数次的梦境。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地把他转移走?是不是有人来救他了?他觉得不可能是中情局的人。从许多天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得知“杜贾”组织击毁了中情局派来搜寻他们的第二架直升机。不会是局里的人。只有一个人对这里如此了解,如此坚韧不拔,而且有本领安然无恙地登上达尚峰的最高处:杰森·伯恩!杰森来找他了,要把他救回去!
马修·勒纳坐在“金鸭子”餐馆店堂深处的位子上。这家小餐馆虽说地处唐人街,却是华盛顿诸多导游手册推介的名店,因此自然会有观光客蜂拥而至。不过这里却不大可能看到本地人的身影,包括勒纳那些从事隐蔽工作的同行——间谍和政府特工。当然了,这正是勒纳希望的。他在唐人街一带至少有五六个彼此间隔很远的接头地点。每次和线人或是他用得着的其他人物碰面时,他都会在这些地点里随机选择一处。
光线昏暗的餐馆里脏污不堪,充斥着麻油和五香粉的气息,还有在沸滚的油炸锅里直冒泡的食物散发出的香味。每隔一阵子,厨师就会从这口锅里捞出好些蛋卷和裹着面包屑的鸡块。
他慢条斯理地小口啜着一瓶青岛啤酒。他是直接对着瓶子喝的,因为酒杯上油乎乎的污渍让他觉得很恶心。说真的,他倒是更想畅饮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但现在可不行。这个接头地点不适合喝威士忌。
勒纳的手机嗡嗡地响了。他打开手机,看到有一条短信:“从后门上第七街。五分钟后。”
他立即删掉短信,把手机装进口袋,继续慢慢地喝啤酒。喝完了酒,他往桌上丢了几张钞票,拿起大衣走进了男士洗手间。当然,勒纳对餐馆的布局很熟,所有的接头地点他也同样了然于心。方便之后他立即出了洗手间,从烟雾腾腾的厨房边走过。那里头热闹非凡,能听到有人在用广东话大呼小叫,还有架在熊熊火焰上的大铁锅发出的刺啦刺啦声。
他拽开餐馆的后门,悄悄地溜到了第七街上。停在街边的那辆新款福特可以说是全华盛顿最没有特征的车——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机构都必须采购美国产的交通工具。勒纳快速地向路两旁瞥了瞥,这才拉开后车门钻进去。福特车随即开动起来。
勒纳往座位上一靠。“嗨,弗兰克。”
“您好,勒纳先生,”司机说道,“最近还好吗?”
“凑合吧,”勒纳干巴巴地回答说,“还不是老样子。”
“那就好。”弗兰克点了点头。他长得很壮,脖子又短又粗,看样子经常会跑到健身房去劳其筋骨。
“部长今天下午心情如何?”
“你知道,”弗兰克打了个响指,“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生气?恼火?想杀人?”
弗兰克在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吧。”
他们穿过乔治·梅森纪念大桥,随即折向东南,拐上了乔治·华盛顿纪念公园路。勒纳发现,这座城市的所有地方似乎都带有一座纪念性建筑。真是把假公济私的政治拨款用到了极致。看到这些鬼东西,难怪部长会生气。
加长豪华轿车停在华盛顿国家机场货运航站的附近等着他。车上硕大的引擎还在突突作响,就像是一架准备起飞的飞机。弗兰克开的那辆福特悄然停住,勒纳换乘到豪华轿车上。近些年来他这么干过无数次。
这辆轿车的内部和任何勒纳曾听说过的都截然不同,除了总统的座机“空军一号”。如有需要,几面锃亮的实木饰板可以升起遮住车窗——现在就是这样。一张胡桃木办公桌、一套最先进的Wi-Fi通讯中心、一张可以放平当床使用的豪华沙发、两张同样豪华的转椅,再加上一台半高的小冰箱,这就是车内的全貌。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他年近七十,头上顶着一圈短短的银发,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舞动着。他的一双大眼睛微微凸出,仍然像年轻时那样既警觉又热切。这双眼睛和他凹陷的脸颊、苍白的肤色以及颏部松弛下垂的皮肉并不相称。
“部长。”勒纳喊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尊重与敬畏。
“坐吧,马修,”国防部长哈利迪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得克萨斯州口音,能听得出来他是在达拉斯的都市丛林中土生土长的人,“稍等我一会。”
勒纳找了张转椅坐下,加长轿车也开动了。巴德·哈利迪如果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哈利迪身上最能引起勒纳共鸣的特点,就在于他是个靠自我奋斗取得成功的人。勒纳在华盛顿遇到的许多人都出身于盛产石油的南部富裕地区,哈利迪成长的环境离这些地方可远得很。国防部长的百万身家是他自己用传统的老法子挣来的,因此他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支配。他不欠任何人的情,甚至包括总统在内。为了他的支持者和他自己,哈利迪也会和别人达成协议;但这些协议向来都非常精明,而且极具政治手腕。因此,它们总是会使哈利迪的势力日益壮大,却很少会让他欠同僚的人情。
忙完了手头的事,哈利迪部长抬起眼来。他想挤出笑容,却没怎么成功。十余年前的那场小中风在哈利迪身上留下的惟一印记,就是左侧嘴角有时不太听他指挥。
“目前为止进展还不错,马修。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中情局局长建议把你借调过去,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多年来我始终在想办法通过各种隐秘的途径控制中情局。中情局局长就像一头恐龙,他的那帮老校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任上。不过如今他已经老了,而且每时每刻都在继续衰老下去。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他开始有点控制不住局面。我想趁现在发动袭击,趁着他四面受敌的时候。我不能公然向他挑战;华府的环城路里还有另外几头恐龙,虽然他们都已经退休,但还有不少影响力。所以我才雇用了你和米勒。我不能太靠近是非之地。万一出了篓子,我需要能理直气壮地加以否认。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必须让他下台。他那个机构需要来一场彻底的大扫除。中情局在所谓的人力情报方面始终占据着领先地位——什么人力情报,只不过是华府内部对间谍的称呼罢了。而我控制的五角大楼和五角大楼控制的国土安全部却总是叨陪末座。我们负责的工作是侦察卫星和监听。我在五角大楼的得力助手卢瑟·拉瓦列总是说,我们的工作仅仅是替战场作好准备。
“但现在我们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我始终坚信五角大楼也需要把人力情报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我想控制这个领域的方方面面,从而让我们成为一架更具效率的战争机器,让国内外每一个旨在毁灭我们的恐怖主义网络及其基层组织都难逃灭顶之灾。”
勒纳注视着国防部长的脸。他和部长走得这么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因此能够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对马修取得的进展大感满意,但哈利迪并不这么认为。勒纳暗自在心中作好了准备,因为每次他得到部长的赞誉之后,另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会随之而来。哈利迪可不在乎勒纳会怎么想。他和林登·约翰逊一样,都是从特别皮实的模子里倒出来的。此人绝对是个强硬无比的狗杂种。
“能不能告诉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利迪打量了他一会儿。“既然你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中情局最近涌进了不少阿拉伯人和穆斯林——那么在我们解决掉中情局局长之后,你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这帮人清除掉。”
“清除其中的哪些人?”勒纳问道,“您有名单吗?”
“名单?我他妈的才不需要什么名单,”哈利迪厉声说,“既然我说了清除,那么就是清除。我想把这伙人一扫而光。”
勒纳险些畏缩了一下。“部长先生,这得需要时间。不管您喜不喜欢,我们现在正处于对宗教问题非常敏感的时期。”
“马修,那套鬼话我听都不要听。我的右半边屁股上有个地方一直在疼,都快十年了。知道让我屁股疼的肉中刺是什么吗?”
“我知道,长官。就是宗教的敏感问题。”
“完全正确。我们正在和那帮天杀的穆斯林交战。我绝不允许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从内部破坏我们的安全机构。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这番对答听起来简直像是两个喜剧演员在插科打诨,不过勒纳估计国防部长可不会这么想。就算部长大人身上有一丝幽默感,那玩意儿肯定也像尼安德特人的骨头一样不知深埋在何处。
“既然我们谈到了肉中刺的问题,那就聊聊安妮·赫尔德的事吧。”
勒纳知道真正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部长开演前的暖场歌舞。“她有什么问题?”
哈利迪从桌上抽出一个马尼拉纸文件夹,往勒纳的手里一扔。勒纳打开文件夹,迅速翻了翻里面的内容。然后他抬起眼来。
哈利迪点了点头。“没错,我的朋友。安妮·赫尔德已经私下对你的背景展开了调查。”
“这个臭婊子!我还以为已经制住她了呢。”
“马修,她精明得很,而且对中情局局长极为忠诚。这意味着她决不会容忍你在中情局里往上爬。现在她已经对我们构成了显著的威胁。证明完毕。”
“我不能就这么把她干掉。即使我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或是事故——”
“你就别想了,万一她出了事中情局肯定会进行彻底的调查,在基督再临之前你都甭想脱身,”哈利迪用钢笔帽轻轻敲着嘴唇,“所以我建议你想个法子把她踢出中情局,而且得是让她和局长感到最难堪、最痛苦的方式。在一连串令人难堪的事件上再加上那么一件。中情局局长一旦失去了得力的助手,就会变得更加脆弱。你这颗明星会愈发迅速地升起,让那只老恐龙更快地走向死亡。这事我一定要办成。”
10
一行人穿过冰封的河流朝西南偏西方向走去,很快就进入了陡峭山峰下的阴影地带。卡布尔派了手下的三名战士陪着伯恩和扎伊姆,他们比扎伊姆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和一群人结伴同行让伯恩颇感不安,对他而言这支队伍的规模实在大了些。他平时的行动策略一向取决于隐蔽性,取决于无影无踪——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想做到这两点都非常困难。不过在他们迅速前进的时候,伯恩不得不承认卡布尔手下的人行动起来确实是悄无声息,也非常专注于他们的使命——把他和扎伊姆平安地护送到法迪的营地。
冰河西岸的地形一直是缓缓的上坡,此时又变得平坦起来,这表明他们已经登上了一片长着树林的高地。耸立在前方的山峰险峻无比,几乎是一面直上直下的峭壁。峭壁上方三十米处的地方向外突出,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石檐。
刚出发时下得正紧的雪现在已减弱成飘扬的雪花,并没有对他们的行进造成任何妨碍。前两公里半的路程他们走得非常顺利。接近石壁时卡布尔的手下示意他们停下,然后派了一名同伴先到前头去打探情况。他们俯低身子藏在被风刮得簌簌作响的冷杉林中等待着,头顶的雪花还在不断飘落。风暴来临之前的可怕寂静笼罩着四周,山壁上的所有声音仿佛都被那道巨大的石檐吸收掉了。
去侦察的那个阿姆哈拉士兵回来了,向他们示意前方没有异常情况。他们继续前进,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地走着,眼睛和耳朵时刻保持警惕。到了离石檐不远的地方,高地的坡度不断变陡,一路上的山石更多了,树林也愈发茂密。伯恩完全能明白法迪为什么会把营地设在这样的高处。
走出半公里之后,卡布尔手下战士的指挥官再次让他们停下,同时又派出一名士兵侦察前方的情况。这一回侦察兵去的时间比较久,他刚回队就凑到指挥官旁边激动地交谈起来。指挥官随即离开那两名战士,走到了伯恩和扎伊姆的身边。“已经确认了,前方有敌人。有两名敌人在我们的东侧。”
“我们现在的位置肯定离敌人的营地不远了。”伯恩说道。
“营地里有警卫,他们在树林里四处搜索,正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指挥官蹙起了眉头,“我在想,他们难道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他们不可能知道,”扎伊姆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杀了那两个人。”
指挥官的眉毛揪得更紧了。“他们是法迪的人。我们会遭到报复的。”
“算了,”伯恩说得很不客气,“你们回去吧,我和扎伊姆继续往前走。”
“你以为我是个懦夫?”指挥官摇了摇头,“我们的任务是把你们护送到法迪的营地。任务一定要完成。”
他朝两名战士做了个手势,他们随即朝正东方走去。“我们三个还照原来的路线走。我的弟兄会干掉他们。”
他们现在爬得有些吃力,陡然向上升起的山坡仿佛是想够到那道巨大的石檐。这会儿雪已经停了,流云间的一道裂隙中透出了阳光。
突然间响起一阵枪声,在山谷中激起了连绵不绝的回音。他们三个人停住脚步,在树丛间蹲下。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声,然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
“我们得赶快。”指挥官说道。他们迅速站起身,继续往西南偏西方向前行。
没过多久他们听到了一声鸟鸣。片刻之后,指挥官手下的两名战士又加入了他们。一个人身上挂了彩,不过伤势不重。他们保持着紧密的队形,不屈不挠地继续前进,侦察兵走在最前头。
坡度很陡的地面仿佛一下子变得平缓了,树木也稀少起来。侦察兵突然跪倒在地,他们还以为他脚下绊到了石头或树根。紧接着另一名战士的脑袋被子弹击中,鲜血喷到了雪地上。其余的人急忙找地方隐蔽。伯恩心想,他们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因为枪声是从西方传来的,刚才从东边过来侦察的两个敌人其实是佯攻,那只是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隐蔽钳形攻势的一部分。伯恩现在对法迪又有了新的认识:为了成功伏击他们全体,法迪宁愿冒损失两个人的风险。
敌人还在开枪,密集的火力汇成了名副其实的弹雨,伯恩他们根本判断不出法迪的人到底有多少。伯恩离开了扎伊姆和指挥官隐蔽的地方,他们俩都躲到了勉强能遮住身体的障碍物之后,正在向敌人还击。伯恩折向右方,往一面陡峭的山壁上爬去。山壁上的岩石很粗糙,因此他可以在积雪之下找到搭手落脚的地方。他早就知道让卡布尔的人跟着他们来是个错误——他甚至不希望扎伊姆前来协助——但阿姆哈拉族的文化让伯恩根本没办法拒绝这种帮助。
攀上高处之后,伯恩朝山壁的另一边爬去,那儿的岩石形成了一个陡然下降的斜坡。伯恩从制高点向下望去,发现敌方有四个人,都配备着步枪和手枪。尽管距离很远,伯恩也能看出他们作战时的样子与阿姆哈拉人截然不同。这四个人无疑是法迪领导的恐怖组织的成员。
他现在面临的是武器的问题。伯恩身上只有手枪,和配备着步枪的敌人相比,他显然处于劣势。扭转这种劣势的惟一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接近敌人。这个计划当然也有危险,不过他别无选择。
伯恩兜着圈子从敌人的后方摸了过去。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无法直接从后方发起攻击:恐怖分子派了一个人在他们的后面放哨。警戒哨坐在一块扫净了积雪的岩石上,手持一把德制的毛瑟SP66式狙击步枪。这种枪用的是7.62×51mm的子弹,配备着高精度的蔡司望远瞄准镜。这些细节对于伯恩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至关重要:虽然毛瑟狙击步枪是狙杀远距离目标的绝佳武器,但它的枪管很重,而且用的是手动栓式枪机,所以这把枪并不适合用于迅速射击。
他悄悄爬到离警戒哨只有十五米远的地方,抽出了从死去的阿姆哈拉士兵身上拿来的那把弯刀。他猛地站起身,让自己完全暴露在恐怖分子的视线之中。警戒哨立即从岩石上跳了下来,这下就给了伯恩一个面积最大的靶子。敌人匆忙举起毛瑟枪想瞄准目标,伯恩手里的弯刀已经嗖地掷了出去,刀子不偏不倚地扎进了那人的胸骨下方,直没至柄,弯曲的刀刃刺穿了人体组织和器官。恐怖分子栽倒在雪地上之前,已经被自己肺部流出的血呛得无法呼吸了。
伯恩走到尸体旁拔出弯刀,在雪地上擦掉血迹后又收进了刀鞘,然后他拿起那把毛瑟枪,寻找可以隐蔽的地点去了。
他听到枪声还在继续,或长或短的点射就像是传播出战斗者死讯的莫尔斯电码。他迈开步子朝恐怖分子的位置奔去,但他们已经开始转移了。他扔掉毛瑟狙击步枪,抽出了那把马卡洛夫手枪。
伯恩从高处的一道岩脊边探出头,发现卡布尔派来护送他们的指挥官就在自己下方的雪地上,摊开四肢躺在血泊里。伯恩随即一点点移向前去,两名恐怖分子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他从后部瞄准其中一个人,一枪击中心脏,另一名恐怖分子迅速转身还击。伯恩闪身躲到了岩石后面。
敌人不停地开枪,时快时慢地进行点射,爆豆般的枪响被高悬在上方的石檐挡住,又折射进伯恩的耳朵里。伯恩刚跪起身,三发子弹就射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打得火星飞溅。
他做了个移向右方的假动作引开敌人的火力,随即匍匐在地朝左侧爬去,直到能看见恐怖分子暴露在外的一侧肩膀。伯恩开了两枪,听到敌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佯装着要站起来冲上前去。恐怖分子刚探出身子举起马卡洛夫手枪向他瞄准,就被伯恩干脆利落地一枪击中了眉心。
伯恩继续� �前移动,搜寻第三个恐怖分子。他发现那人在雪地里痛苦地挣扎,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看到伯恩时恐怖分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奇怪的是,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接着,最后抽搐了几下的恐怖分子嘴里鲜血狂涌,眼睛渐渐暗淡下去。
伯恩撒腿跑了起来。就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他找到了扎伊姆。阿姆哈拉人正跪在地上,他的胸部中了两枪,眼睛里尽是痛苦的神色。但是当伯恩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却说道:“不用,别管我。我已经没救了。”
“扎伊姆——”
“快走。去找你的朋友,把他救回去。”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
扎伊姆抖嗦着嘴唇挤出了笑容。“你还不明白吗?我死而无悔。因为你的帮助,我的儿子才能安葬。这是我惟一的请求。”
扎伊姆咯咯作响的嗓子里呼出了最后一口长气,身子歪向旁边,再也不动了。
伯恩过了好半天才走上前去,跪在地上为同伴合上了眼睛,然后起身朝法迪的营地走去。十五分钟之后,穿过一片茂密冷杉林的伯恩终于看到了它:一块平地上支着几顶军营般排列整齐的帐篷。从树桩断茬愈合的程度来看,这块空地被开辟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伯恩在一棵冷杉的树干旁蹲下来,仔细观察着营地:九顶帐篷,三堆做饭用的篝火,还有一个简易厕所。问题是他什么人都没看到。这个营地似乎已经被遗弃了。
于是他站起身,准备绕着营地的外围搜寻一遍。他刚刚离开冷杉低垂枝条下的隐蔽处,飞射而来的子弹就打得他身旁的地上积雪四溅。他瞥见至少来了五六个敌人。
伯恩飞奔起来。
“快上来!在这边!快点!”
伯恩抬起头,看到阿利姆趴在上方一块满是积雪的突出岩石上。他在山壁上找到立足的地方,脚一撑攀上了岩脊。阿利姆从岩脊的边缘处爬回伯恩身旁。伯恩俯卧在岩石上,看着法迪的人四下散开搜寻他的踪迹。
伯恩跟着阿利姆往岩脊内侧的地方爬去,一直爬到敌人看不到的远处才站起身。阿利姆说:“他们把你的朋友弄走了。那道石檐下面有几个山洞,他们把他带到山洞里去了。”
“你跑到这儿来干吗?”两个人开始向上攀登时伯恩问道。
“我爸爸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阿利姆,我很遗憾。他被打死了。”
伯恩伸出手想去安抚安抚孩子,但阿利姆身子一缩退开了。小男孩把手从攀着的岩石上松开,眼神仿佛望向了伯恩内心深处。
“他一直拼到了最后,也许这会让你好受点,”伯恩在阿利姆身旁蹲下来,“他临死的时候很平静。我向他保证过,一定会把你的哥哥安葬。”
“你真的能做到?”
伯恩点了点头。“我会把你哥哥安葬的。肯定会。”
阿利姆的黑眼睛在伯恩的脸上游移着,然后他点了点头,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继续往上爬。又开始下雪了——大雪织成的白幕仿佛把他们与其余的世界隔绝了开来。大雪也消灭了所有的声音,这对他们既是好事也是坏事。雪可以掩盖住他们发出的声音,也同样能掩盖住追兵的动静。
尽管如此,阿利姆仍然毫无畏惧地在前面带着路。攀登时他走的路线是一条从石檐突出部斜穿而过的小沟。阿利姆的步子很稳,脚下一次都没有打滑。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就爬上了石檐的顶部。
阿利姆和伯恩爬过了石檐凸凹不平的顶部。“这儿有许多裂缝,一直能通到下面的山洞,”阿利姆说,“我和哥哥以前经常到这儿来捉迷藏。我知道从哪道裂缝下去能找到你的朋友。”
虽然雪下得很大,伯恩还是能看出石檐上有一个个标志着垂直裂缝的窟窿,它们表明冰川巨大的侵蚀力一直侵入了花岗石的山体。
伯恩在一道裂缝的开口处弯下腰,清掉积雪向下望去。光线无法一直照到最底部,不过看样子裂缝井状的通道似乎深达几百米。
他身旁的阿利姆说道:“你的敌人在监视你。”
“我知道,你爸爸和我说过。”
阿利姆点点头。显然他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后来把你的朋友从营地里带走了,这样你就找不到他。”
伯恩坐到地上端详着小男孩。“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你干吗要现在把这个情况告诉我?”
“他们害死了我爸爸。现在我觉得他们从一开始就想把他干掉。他们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只要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才不管我们会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变成残废。可是他们向我保证过,说我爸爸肯定不会有事,说他们会保护他。我真蠢,竟然相信了!让他们见鬼去吧!我想帮你把朋友救出来。”
伯恩一言不发,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我知道你怀疑我,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先从裂缝爬下去。如果这是个陷阱,如果你怀疑得没错,如果他们知道你会利用裂缝,他们就会开枪把我打死。你不会有事的。”
“阿利姆,不管你以前都做过什么,但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男孩的脸上闪现出困惑的神色。显然,这还是第一次有素不相识的人关心他的安全。
“我跟你说的是实话,”阿利姆说,“恐怖分子根本不知道山洞上面有这些裂缝。”
伯恩犹豫了片刻,随即说道:“你可以向我和你爸爸证明你是忠诚的,不过别用这种方式。”他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个用深灰色橡塑复合物做成的八角形物体。这东西体积不大,中央有一黑一红两个按钮。
他把八角形物体放进阿利姆的手里,说道:“你从石檐上爬下去,走南边的那条路。下山时你肯定会碰到法迪的人。你在远处一看到那帮家伙,就按下黑色的按钮。等走到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再按下红色的按钮,然后使足劲把这个朝他们扔过去。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小男孩低头看了看那个八角形的东西。“这是炸弹吧?”
“这你应该知道。”
“你放心吧,交给我了。”阿利姆的语气很严肃。
“好。不听到爆炸声我是不会行动的。炸弹一响,我就从裂缝里爬下去。”
“爆炸会把他们引过去,”阿利姆站起身准备离开,“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这道裂缝又分成了两条,你得从右边的那条缝下去。下到底之后往右拐,再走五十米就是他们关押你朋友的地方。”
伯恩看着小男孩爬过石檐的顶部,从南边攀下岩壁,随即消失在飞旋的雪花之中。他马上掏出舒拉亚卫星电话联系了戴维斯。
“你的位置已经暴露了,”他说,“周围有没有动静?有没有看到敌人的踪迹?”
“这儿安静得简直像座坟墓,”飞行员答道,“你估计多久能到?西北方向有一道很厉害的冷锋正在逼近。”
“我知道。听着,你得离开那儿。我刚刚穿过西北方向的一片高山牧场,离你目前的位置大约有十三四公里。把直升机开过来。不过,离开前你得帮我把山洞里的那具尸体埋葬好。往地底下挖是挖不动的,你就用石头堆座坟吧。在坟前祷告几句。哦,还有件事——我看到机舱里有防辐射服,你进山洞前一定要把它穿上。”
伯恩挂掉电话,继续处理手头的任务。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阿利姆现在告诉他的是实话。不过他还是得采取防范措施,万一他的判断错了呢?伯恩并没有像他刚才对阿利姆说的那样等爆炸声响起再行动,而是立刻把两脚伸进那道裂缝,一点点向下爬去。这会儿小男孩说不定正在把炸弹交给法迪的人。最起码,伯恩此刻不会待在阿利姆以为的位置上。
借助双膝、脚踝和肘部的力量,伯恩在岩石的裂缝中向下爬去。靠着施加在这几个身体部位上的压力,他才不至于从石缝中坠落,直接摔到底部的岩床之上。
正如阿利姆所说,石缝在大约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分出了岔道。伯恩在分岔口撑住身子停了一会,思忖着他无法估量的可能性。他要么相信阿利姆的话,要么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不过,这当然一点都不简单:涉及人的动机和冲动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什么简单的事。
伯恩走了右边的那条岔道。沿着这条路往下没爬出多久,裂缝稍稍变窄了一些,有几处他只能硬挤过去。在一个地方他把身子转了四十五度,肩膀这才勉强通过。但他最后还是爬到了底,双脚踏上了山洞的地面。他抽出马卡洛夫手枪,朝左右两边望了望。没有恐怖分子埋伏,不过他发现岩洞的底部竖立着一根高约一米半的石笋。那是方解石的沉积物,是石缝中流下的富含矿物质的水沉积而成的。
伯恩抬脚踹出,石笋从离地面三十多厘米的地方啪地折断。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石笋,顺着岩洞向右走。没走出多远,弯弯曲曲的通道就拐向了左方。伯恩放慢脚步,猫下了腰。
他从岩壁的角落探出头往外望去,发现法迪的一个手下站在那儿,腿旁靠着一支鲁格半自动步枪。伯恩等待着,他的呼吸深长而缓慢。恐怖分子动了动,伯恩这才看见马丁·林德罗斯。马丁被绳索捆着,嘴里塞着布条,靠坐在一个帆布包之类的东西上。伯恩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已——马丁还活着!
伯恩没工夫仔细查看朋友的情况,因为山洞中此时响起了爆炸的回声。阿利姆证明了自己。他信守承诺,扔出了戴伦制作的炸弹。
恐怖分子又走动起来,这下伯恩看不见林德罗斯了。他看到另外两名恐怖分子跑了过来,凑到先前的那个人身边,那个人拿起卫星电话飞快地说着阿拉伯语,请求下一步的指示。这么说,法迪留了三个人看守囚犯。现在伯恩掌握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况。
三个恐怖分子商量了一番之后,便在山洞中散开,摆出了三角形的防御阵势:一个人趋前,靠近山洞的洞口;另两个人分别守在林德罗斯身后的两侧,离伯恩蹲伏的地方不远。
伯恩收起了马卡洛夫手枪。现在他不能用枪。枪声一响,法迪其余的手下肯定会蜂拥而来,冲进山洞。他直起身,双脚站好位置,用一只手握住石笋,另一只手抽出那把弯刀,瞄准目标猛力掷出。弯刀深深地扎进了后方面朝左侧的那名守卫的脊背,只剩下刀柄露在外头,另一个守卫刚转过身,伯恩就把手里的石笋像标枪一样投了出去。石笋直接穿透了恐怖分子的喉咙,他倒下去的时候还伸出手想去抓,随即就瘫在了同伴的尸体上。
守在前方的恐怖分子此时已转过身来,举起鲁格步枪向伯恩瞄准。伯恩立即高举起双手,朝他的方向走去。
恐怖分子用阿拉伯语喝道:“站住!”
但此时伯恩已经突然飞跑起来,恐怖分子还震惊不已地圆睁着双眼,伯恩就奔到了他的身前。他一把拨开鲁格步枪的枪管,掌根猛击在恐怖分子的鼻梁上。鲜血和破碎的软骨从鼻孔中直喷而出。伯恩又一掌劈中了那人的锁骨,骨头应声而断。恐怖分子跪倒在地,上身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伯恩夺下他手中的鲁格步枪,挥起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太阳穴。那人顿时歪倒在地,一动不动。
伯恩大步朝他的朋友奔去。他割断绑住林德罗斯双手和脚踝的绳索,扶着朋友站起身,拽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条。
“慢点儿,”伯恩说道,“感觉怎么样?没事吧?”
林德罗斯点了点头。
“好。咱们赶快离开这儿。”
伯恩扶着林德罗斯匆匆朝他来时的路走去。马丁的脸肿得厉害,面色青紫,一看就知道受过刑。法迪究竟让他承受了多少精神和躯体上的痛苦?伯恩曾不止一次地受到接连不断的严刑拷打。他知道有些人对酷刑的忍耐力比别人要强。
两个人绕过被伯恩踹断的半截石笋,来到了那道岩缝的下方。
“我们得爬上去,”伯恩说,“这是惟一的出路。”
“我尽力而为。”
“别担心,”伯恩说道,“我会帮你的。”
伯恩抓住山石正准备攀上岩缝,林德罗斯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杰森,我从来都没有放弃希望,我知道你能找到我,”他说道,“我欠你的这份情恐怕永远都还不清了。”
伯恩轻轻捏了捏林德罗斯的胳膊,“咱们快走吧,跟着我。”
往上爬花的时间比下来的时候更长。首先,向上攀登更为困难,也更消耗体力。再说林德罗斯也爬不快。有几次伯恩不得不中途停住,折回一两米帮助朋友攀上石缝间特别难爬的地方。石缝有一处特别狭窄,他只能把林德罗斯硬拽上来。
最后,经过了艰苦万分的三十分钟,他们终于从石檐的顶部钻了出来。伯恩趁着林德罗斯歇气时观察了一下天气。风向转了,现在刮的是南风,天空中只飘着零零星星的几片雪花,看来雪不会下更大了——冷空气前锋已经转向了别处。这一次盘踞达尚峰顶的远古恶魔还算比较仁慈。
伯恩扶着林德罗斯站起身,两个人吃力地朝等待着的直升机慢慢走去。
11
安妮·赫尔德住在一栋红砖建造的两层楼房中,这座具有典型美式风格的建筑离乔治敦的敦巴顿橡树园只有一箭之遥。房子装有黑色的百叶窗,屋顶上铺的是石板瓦,房前还栽着整整齐齐的女贞树篱。这栋房子原本属于安妮已去世的姐姐乔伊丝。三年前,乔伊丝和丈夫彼得乘坐小飞机前往玛撒葡萄园的时候遇到了浓雾,双双死于空难。安妮继承了这座房子,否则靠她自己的工资根本住不起。
从中情局下班回家的大部分晚上,安妮并不会想念她的情人。原因之一是局长总是很晚才放她下班。老头子向来都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而且自从两年前妻子离开他之后,他就更没有理由离开办公室了。另一个原因在于她回到家之后总会找点事做,一直忙到快要睡觉的时候。到那时她会吃上一粒安必恩安眠药,钻进被子里,随即啪地关掉床头的台灯。
然而在其他一些夜晚——比如今夜——她的思绪却总是会拴在自己的情人身上:她想念他的体味,想念他健美肢体的触感,想念他平坦的腹部与她相贴时的悸动,想念他占有她、或是她占有他时那美妙无比的感觉。他不在她身边时,内心的空洞会让她感觉到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楚,而这痛楚只能靠不断工作来排遣,或是吃了药之后沉沉睡去。
她的情人。他当然是有名字的。这么多年来她还给他起了无数的爱称。然而在她的心里,在她的梦中,他始终是她的情人。安妮是在伦敦遇到他的,那是在领事馆举办的一次热闹的酒会上——当时不记得哪个国家的大使要庆祝自己的七十五岁生日,他的六百多位朋友全都接到了邀请,安妮也是其中之一。她那时在为英国军情六处的处长工作,此人是中情局局长非常信任的一位老友。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变得晕乎乎的,心下也略有些忐忑。头晕是因为他离得太近,忐忑则是因为他深深地打动了自己。那一年她二十岁,对男欢女爱并不是全无经验。不过,她的那些经验都来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她的情人可是个成熟的男人。此刻她非常地想念他,想得连心口都揪得作痛。
安妮感觉渴得要命。她穿过门口的通道进了书房,这间屋子的另一边是通往厨房的过道。她在书房里才走出三四步,就猛地站住了。
屋里所有东西的摆放方式都和她离开时不同了,这景象惊得她一下子跳出了刚才沉湎其中的思绪。她打开手袋掏出史密斯威森J型左轮手枪,两眼仍然留意着四周的情景。她的枪法很准;每个月她都要到中情局的射击场里练习两次。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摆弄武器,而是因为局里所有文职人员都必须接受射击训练。
安妮举着手中的枪,更仔细地把书房查看了一遍。屋里的情形并不像是小偷破门而入,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干这事的人动作相当干净利索。事实上,假如安妮不属于肛门滞留型人格,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屋里有变化——因为大部分变化都极其微小。她书桌上的纸张并不像原来那样摞得整整齐齐,一只老式的镀铬订书机摆放的角度比原来歪了一些,她那些彩色铅笔的排列顺序略有不同,书架上的书籍不像她摆放得那么一码平。
她首先检查了所有的房间和衣橱,确保房子里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然后她又查看了每一扇门和窗。门和窗都没有任何遭到破坏的迹象。这意味着侵入者要么是拿到了一套钥匙,要么就是捅开了门锁。第二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接下来她又回到书房,开始有条不紊地慢慢查看室内的每一样物品。她必须通过感觉来判断究竟是什么人侵入了她的住所,这一点非常重要。她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仔细审视,想像着那个悄悄追踪她的侵入者,想像他在刺探,在搜寻,试图揭开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从某种意义上说,考虑到她从事的职业,碰上这样的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种想法并不能缓解她因为自己的私密世界横遭侵犯而产生的恐惧感。当然,她采取了防范措施,而且这些措施可谓非常严密。另外,她在家的时候也非常谨慎小心,就像在办公室里一样。无论侵入者是谁,那人都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对此她确信无疑。但侵入这种行为本身却让她非常不安。她受到了攻击。为什么?是什么人干的?这些问题她一时都无法得到解答。
现在就别喝水了吧,她心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的纯麦芽苏格兰威士忌,啜着酒上楼进了卧室。她坐到床边踢掉了鞋子,但体内仍在涌动的肾上腺素却让她感到坐立不安。她起身光着脚走到梳妆台边,把她的那副老式眼镜搁到台面上,然后站在镜前解开衬衫的扣子,缩拢身体脱掉了衣服。她走进衣橱,把挂衣杆上的一排衬衣拨到旁边,好去拿空着的衣架。她伸出手去够衣架,突然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心脏像杵锤般猛烈地跳动着,只觉得一阵恶心涌遍了全身。
就在那里,在镀铬的挂衣杆上挂着一根小小的绞索,绞索收紧的绳圈中勒着一样东西,就像是勒着死刑犯的脖子——那是她的一条内裤。
“他们想知道我掌握了哪些情况,想知道我干吗要跟踪他们。”马丁·林德罗斯半闭着双眼坐在飞机上,脑袋靠着特别设计的座椅后背,“我真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审问的人说他们在赞比亚就发现了我。我压根不知道。”
“别这么自责,”伯恩说道,“你搞外勤还不太适应。”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借口。”
“马丁,”伯恩轻声问道,“你说话的声音怎么了?”
林德罗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肯定是连着许多天都在高声喊叫。我不记得了。”他竭力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我从来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刑具。”
伯恩能明显看出他的朋友还处在刚获救后的震惊状态之中。他问了两遍关于飞行员杰米·考埃尔的下落,好像根本没听到伯恩的第一次回答,或是无法理解这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伯恩没有把第二架直升机的情况告诉他,那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俩刚才几乎没时间和对方多说一句话,直到现在。刚从达尚峰起飞时,飞行员戴维斯就用无线电和吉布提的安布利机场取得了联系,要求中情局派一名医生过去。直升机飞行时颠簸得厉害,林德罗斯一直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伯恩从来没见过他瘦成这样,脸色灰白,憔悴不堪,没剃的胡子让他的模样大为改变,甚至有点令人不安:留着胡子的林德罗斯看上去竟然和抓住他的那些阿拉伯人颇为相似。
飞行员戴维斯真不愧是艺高人胆大。他驾着直升机在空中穿过了针眼——冷空气锋面边缘处咆哮的风暴中的一道裂隙。他熟练地随着移动的锋面飞下山峰,然后才飞入天气状况良好的空中。脸色惨白的林德罗斯躺在飞行员身旁,氧气面罩紧紧地扣在口鼻上。
在那段让人脉搏狂跳的航程中,伯恩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阿利姆哥哥那张烂出大洞、残缺不全的脸。他真希望自己能亲手把那孩子安葬。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伯恩就做了他现在惟一能做的事:他心里想着戴维斯堆起的那座石冢,默默地为死者祷告了一番。好几个月之前,他在玛莉的坟前也是这么做的。
到了吉布提,直升机一落地中情局的医生就爬了上来。他是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早早地白了头发。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然后和伯恩一起站到机舱外说话。
“他显然受到过极为残酷的折磨,”医生说道,“身上有多处瘀伤和挫伤,还断了一根肋骨。当然了,还有点脱水。好消息是没有任何内出血的迹象。我给他吊上了生理盐水和抗生素,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不要移动他。你去洗洗吧,然后吃点蛋白质丰富的东西。”
医生看着伯恩,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说道:“从身体方面看他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无法确定的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究竟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正式的评估只能等我们回华盛顿之后再做,不过趁现在这段时间你也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回国的路上你可以试着让他活动活动头脑。我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和他聊聊你们以前共度的时光,看看能否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如果有变化的话。”
***
“审问你的人是谁?”伯恩对身旁的林德罗斯说。此刻他们正坐在中情局的喷气式飞机上。
他的朋友闭了一下眼睛。“是他们的头目,法迪。”
“这么说法迪本人当时也在达尚峰?”
“是的,”林德罗斯的身上微微发抖,仿佛是吹到了一阵风,“法迪运送的这批货太重要了,他不放心交给手下去处理。”
“他们抓住你之前,你已经发现这批货是什么了。”
“没错,是铀,我带着射线探测仪,”林德罗斯睁开了眼睛,朝喷气机有机玻璃舷窗外呼啸的黑暗望去,“我起初还以为‘杜贾’是想搞到那批触发放电器。不过说真的,这确实有点说不通。我的意思是,他们干吗要去搞触发放电器?除非……”他浑身又是一阵轻微的抽搐。“杰森,我们必须假定他们已经弄到了所有的东西。不仅有触发放电器,还有更糟糕的——他们还掌握了提炼铀元素的方法;我们必须假定他们正在制造原子弹。”
“我的判断和你一样。”
“这并不是那种爆炸后只会波及几个街区的‘脏弹’。这可是真家伙,它的威力足以摧毁一座大城市,并且让周围地区受到放射性污染。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东西会让几百万人丧命!”
林德罗斯说得没错。在吉布提,趁着医生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的时候,伯恩打电话向老头子简单汇报了林德罗斯的事以及他们目前的情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发现“杜贾”组织确实对美国构成了威胁,而且有能力将其付诸实施。然而,现在伯恩能做的也就是评估一下朋友的精神状况。“跟我说说你被囚禁的时候吧。”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大部分时间我头上都蒙着头罩。信不信由你,后来我竟然开始害怕头罩被摘下的时候——头罩摘掉意味着法迪会来审我。”
伯恩知道自己此刻已触及了如履薄冰的危险问题。但他一定得问明真相,即便那并不是他想知道的真相。“他知道你是中情局的人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告诉他?”
“我告诉他我是国土安全部的,他相信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在这些恐怖分子看来,美国的几个间谍机构都差不多。”
“他有没有问你国土安全部的人员配备情况或是任务目标?”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我刚才说过了,法迪想知道的只是我是怎样跟踪到他的,以及我都掌握了哪些情况。”
伯恩略微犹豫了一下,“他问出来了吗?”
“杰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我坚信,一旦我坚持不住招了供,他就会把我干掉。”
一时间伯恩没再说话。林德罗斯的呼吸变得很急促,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医生警告过伯恩,如果他询问林德罗斯时问得太深入、太着急,可能会激起强烈的反应。
“要不要我去喊医生?”
林德罗斯摇摇头,“让我歇会儿就行。没事的。”
伯恩走进飞机上的厨房准备了两份吃的。这架飞机上没有乘务员,只有一位医生和中情局的飞行员,机舱前部还有一名携带武器的副驾驶。伯恩回到座位旁,递给朋友一份吃的,自己端着另一份坐了下来。伯恩开始吃东西,有一阵子没说话。他很快注意到林德罗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正把盘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
“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希望能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但实际情况并不妙。你的部下抓到了那个把触发放电器卖给‘杜贾’组织的开普敦商人。”
“对,那家伙叫海勒姆·采维奇。”
伯恩拿出PS3,调出采维奇的照片给林德罗斯看。
“是这个人吗?”
“不是,”林德罗斯说道,“怎么了?”
“‘堤丰’在开普敦抓到的就是此人,他们把他带回了华盛顿。这家伙后来逃跑了,当时他的同党还开枪打死了蒂姆·海特纳。”
“真该死!海特纳是个好小伙子,”林德罗斯伸出手指在PS3的屏幕上点了点,“那么这人是谁?”
“我认为他就是法迪。”
林德罗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抓到了他,又让他给跑了?”
“恐怕是这样。但换个角度看,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掌握到关于法迪真实相貌的线索。”
“给我看看。”林德罗斯盯着那张照片仔细地审视着。过了好半天他才说道:“上帝啊,真的是法迪!”
“你能肯定吗?”
林德罗斯点点头。“恐怖分子抓到我的时候他就在现场。这张照片上他用了很多化妆手段,但我能认出他的脸型。还有那双眼睛。”他又点了点头,把PS3递还给伯恩。“肯定是法迪,不会错的。”
“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张法迪真实相貌的草图?”
林德罗斯点头应允。伯恩起身离开,没过多久就从副驾驶那儿拿来了一本拍纸簿和几支铅笔。
林德罗斯开始画草图时,伯恩注意到他的朋友似乎有些异样,便说道:“马丁,看样子你还有别的事想对我说。”
林德罗斯抬起眼来看着他。“这个情况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他摇了摇头,“我和另一名审讯者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是法迪的左右手——他老是会提起一个名字:哈米德·伊本·阿谢夫。”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的吗?我记得好像在你的档案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肯定和亚历山大·康克林布置的某次任务有关。但我记不得自己是否曾参与其中。”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想知道关于那次任务的情况?看来现在是永远都搞不明白了。”林德罗斯喝了一大口水。他这是在遵照医嘱好好休息,多补充水分。“杰森,现在我可能还有点不在状态,不过我已经摆脱了震惊的情绪。我知道回去以后上头的人会搞一整套测试,看看我是否适合继续工作。”
“马丁,你肯定能回到岗位上去的。”
“我希望你明白,你在这个决定之中会起到很大的作用。毕竟你最了解我。你的意见将左右中情局作出的决定。”
伯恩禁不住笑了。“哈,这角色转换得可真够突然。”
林德罗斯深吸一口气,又伴着轻微的一声痛哼呼了出来。“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向我作个保证。”
伯恩望着朋友蒙上阴影的脸,搜寻着“上头的人”其实真正想要寻找的迹象——林德罗斯是否已被洗脑,变成了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成了用来对付中情局的活人武器?自从伯恩出发去救朋友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就始终有这个疑虑。他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令人恐惧:是发现朋友已经丧命,还是发现他被变成了敌人?
“‘杜贾’是一个很严密的组织,简直有点商业机构的意思。它似乎有取之不尽的现代化武器装备,而法迪这个人显然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把这些事实综合起来看,这个恐怖组织和我们遭遇过的任何一个恐怖主义网络都截然不同,”林德罗斯继续说道,“建立一家能提炼铀元素的工厂要花费巨资。谁有能力像这样一掷千金?我估计是一个犯罪集团,资金来源可能是在阿富汗或哥伦比亚种植的毒品。只要把‘水龙头’——资金提供者——关掉,我们就能让‘杜贾’组织丧失提炼铀元素的能力,让他们无法再搞到最先进的武器。要想把‘杜贾’彻底打回铁器时代,这个办法是最有把握的。”说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在博茨瓦纳查出了一些情况,我认为那是‘杜贾’组织资金链的一环,资金链的源头在敖德萨。我查到了一个名字:莱蒙托夫,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根据我在乌干达搜集到的情报,莱蒙托夫的基地就设在敖德萨。”
林德罗斯的双眼闪闪发亮,往日的激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杰森,你想想看!直到今天,想要摧毁伊斯兰恐怖主义网络仍然只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打入内部。这个策略极其困难,从来都没取得成功。但是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另一种途径。切断资金链的办法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办法,由外而内地击溃全世界最致命的恐怖主义网络。”他继续说道:“切断资金链的事我可以解决。不过至于那个资金提供者,这个任务我交给其他任何人都不放心,除了你。我要你尽快赶到敖德萨,找出莱蒙托夫,然后把他干掉。”
以散石砌成的房子 大而无当,建造于一百多年前,之后它就静静地坐落在那儿,有充分的时间与弗吉尼亚州起伏的群山融为一体。房子上有老虎窗,屋顶铺着瓦片,周遭竖起的一圈高墙上装着电动开关的铁门。据邻居们说这房子的主人是个避世隐居的作家,假如有人肯费心跑到五十公里之外的市政厅去查查房产交易记录,就会发现二十二年前县里关闭了疯人院之后,该作家花二十四万美元买下了疯人院所在的房子。据说这位作家生性多疑,总以为有人想害他。要不然他家的围墙上干吗要通电?他家的院子里为什么有两只瘦骨嶙峋、好像总饿着肚子的杜宾犬游荡?它们到处嗅来嗅去,还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狂吠。
事实上,这栋房子的所有者是中央情报局。了解内情的老特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阴森之屋”,因为这地方是中情局进行正式讯问的场所。老特工经常会就这栋房子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有这么一栋建筑存在,这本身就让他们感到很不安。在一个冷得人关节作痛的冬日早晨,伯恩和林德罗斯刚抵达杜勒斯国际机场就被车接到了这里。
“请把您的头部放在这里。对了。”
中情局特工伸出手托住马丁·林德罗斯的后脑勺,片刻之前杰森·伯恩通过这里时他也是这么干的。
“请直视前方,”特工接着说道,“尽量不要眨眼。”
“这个检查我以前可是做过上千次。”林德罗斯愤愤不平地嘟哝着说。
特工没理会他的抱怨,而是打开了视网膜扫描仪,看着仪器扫过林德罗斯右眼中央时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仪器拍下林德罗斯视网膜的照片,再将照片上视网膜的形状与存档中的图像进行比对。完全吻合。
“欢迎回来,副局长先生,”特工朝林德罗斯伸出手,咧嘴一笑,“您已获准进入‘阴森之屋’。请您去左手边的第二个房间。伯恩先生,请到右手边的第三个房间。”
他朝两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往电梯的方向走,那是中情局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安装的。控制电梯的就是那名特工,所以电梯门自动打开,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进入亮闪闪的不锈钢轿厢之后,他们无需揿动任何数字或按键——这部电梯只通往地下二层。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条条不加修饰的混凝土走廊,一个个没有窗户、让人不禁产生幽闭恐怖之感的房间,以及好几间云集着众多医学和心理学专家的神秘实验室;总而言之,就像是一间中世纪恐怖物品陈列室。
中情局的所有人都知道,被带进“阴森之屋”就意味着出了极为可怕的大事。这地方是叛逃者、双面间谍、不称职的特工和叛徒们的临时居所。
被带进“阴森之屋”以后,这些人从此就音讯全无。他们的命运究竟如何?这种疑问在中情局内部引起了无穷无尽的可怕传言。
伯恩和林德罗斯在地下二层走出电梯,周围微微能闻到清洗剂和酸液的气味。他们相对而立,停了片刻,现在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他们像即将踏上血腥战场的角斗士那样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分开。
右手第三扇门的房间里,伯恩坐在一把梯式靠背的金属椅上,椅子腿被螺栓固定在混凝土地面上。天花板上装着一盏工业用照明灯,长长的荧光灯管在钢制的格栅灯罩里嗡嗡作响,就像一只趴在窗玻璃上的马蝇。灯光照亮了室内的一张金属桌和另一把金属椅,这两样东西同样也固定在地上。房间的一角安着监狱里的那种不锈钢坐便器,还有个很小的洗手池。整个房间除了墙上的一面镜子,没有其他任何装饰——被派来讯问伯恩的人可以透过它从屋外观察他。
他就这么等了两个小时,陪伴着他的只有荧光灯管发出的刺耳嗡嗡声。然后房门突然间打开了,一名特工走进房间,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他拿出一台小型磁带式录音机,按下录音键,随即翻开自己放到桌上的一份文件夹,开始讯问伯恩。
“从你抵达达尚峰北坡的那一刻起,到你带着目标人物登上直升机为止,这段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尽可能说得详细一点。”
伯恩叙述情况时讯问者的眼光始终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这名讯问者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不矮。他的额头很高,头发长得稀稀落落,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他的下巴有些后缩,但那双眼睛却像狐狸般狡猾。他从来没有直视过伯恩,而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仿佛这么看人能让他洞察别人的内心,最不济也可以起到点威慑作用。
“你找到目标人物的时候,他的状况如何?”
讯问者此时是在让伯恩重复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这是讯问中的常规手段,讯问者借此鉴别谎言与真话。如果被讯问者在撒谎,那么他叙述的情况迟早会出现前后不一的现象。“他被绑着,嘴里还塞着布条。他看起来很瘦——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囚禁他的人给他吃的东西好像很少。”
“我觉得,他要爬上直升机所在的那座山峰会非常艰难。”
“刚开始的时候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当时我都以为得背着他上去了。他的肌肉很僵硬,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给他吃了几根营养棒,这起了点作用。不到一个小时,他走路时就稳当一些了。”
“他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讯问者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伯恩知道某个问题问得越随便,那么它对于讯问者而言就越重要。“‘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他刚见到你时说的话,就是你把他嘴里的布条拽掉的时候。”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
讯问者仰望着天花板,似乎觉得很不耐烦。“他到底是怎么回答你的?”
伯恩的脸上仍然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他只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讯问者看上去有些发窘,这表明他刚才肯定以为自己能让伯恩上当。“他为什么不说话?他已经给关了一个多星期,见到自己人的时候总应该说点什么吧。”
“当时并不安全。那种情况下我们说得越少越好。他知道的。”
讯问者又开始用余光打量伯恩。“那么,他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告诉他我们得从石缝里爬上去,这样才能逃走。他回答:‘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似乎并不信服。“好吧,这个细节就算了。在你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看起来还可以,感觉很如释重负。他想尽快离开那儿。”
“他是否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你有没有发现他忘记了某些事情?他说的话是否让你感到有些奇怪,或是与他的身份不相符?”
“没有,你说的这些迹象我都没看到。”
“伯恩先生,你似乎对自己说的话非常肯定。你本人不是也有记忆紊乱的问题吗?”
伯恩知道这是对方在故意引他发火,内心深处顿时松了口气。为了戳穿受审者的谎言,讯问者会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激将法是最后的一招。
“我的记忆紊乱涉及的都是过去的事情。至于发生在昨天、上周或上个月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讯问者毫不停留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目标人物有没有被洗脑?他是否已经叛变?”
“坐在过道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就是以前的林德罗斯,他没有任何改变,”伯恩答道,“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们谈到了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请你说得具体点。”
“他证实了恐怖分子法迪的身份。他给我画了张法迪相貌的草图,这对我们而言是一大突破。在此之前法迪这个人始终都是个谜。马丁还把法迪得力助手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
讯问者又问了伯恩十几个问题,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已经问过的,只不过改换了一下措辞而已。伯恩耐心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无论讯问者耍出什么手段,都不会让他失去冷静。
接着讯问就结束了,正如开始时一样突然。讯问者没有再理会伯恩,也没有再向他说明什么,他关掉录音机,拿起机器和讯问记录走出了房间。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这期间只来了另一名年轻特工,他用托盘端来食物,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伯恩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刚过——他已经被讯问了一整天。就在这时,房门又一次打开了。
伯恩本以为自己对任何情况都作好了准备,不过看到中情局局长走进房间,他还是大吃一惊。局长站在那儿盯着伯恩看了很长时间,伯恩能看出老头子的脸上流露着各种相互冲突的情绪,因此他才会像这样欲言又止。跑到这儿来见伯恩,这件事本身就让老头子很不愉快;现在,他要对伯恩说的话正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老头子最后还是开口了:“你遵守了承诺,把马丁救回来了。”
“马丁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让他失望。”
“告诉你,伯恩,我真希望这辈子从来都没遇到过你,”中情局局长摇了摇头,“不过说实话,你他妈的太让人琢磨不透了。”
“连我自己都琢磨不透。”
中情局局长眨了几下眼,然后他刷地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就让门这么开着。伯恩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走了,马丁也是一样,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马丁已经通过了那一大套让人精疲力尽的身体与心理测试。他们俩都安然度过了“阴森之屋”。
马修·勒纳坐在“堤丰”行动部主任的办公桌后面,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也是行动部主任的椅子。听到掌声的那一刻他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于是从电脑屏幕前转过身来——他正在为“堤丰”行动部的电子档案设计新的分类体系。
他起身走过主任办公室,打开了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被“堤丰”行动部的同事们团团围住的马丁·林德罗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林德罗斯身边的人纷纷激动无比地抢着和他握手,其他人则在用掌声表示欢迎。
勒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凯撒大人来了,他满怀怨恨地想道。局长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既恨且妒的勒纳眼看着这位浪迹天涯后归来的英雄端着一副大胜而归的派头慢慢朝自己走来。你回来干吗?你怎么没死啊?
他费了不少劲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林德罗斯伸出了手。“欢迎凯旋的英雄。”
林德罗斯也冲着他一笑,那笑容中的讽刺意味毫不逊色,“马修,多谢你帮我焐着椅子。”
他从勒纳身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哦,还没重新刷油漆吗?”看到勒纳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林德罗斯又加了一句,“口头汇报一下情况吧,然后你就可以回楼上去了。”
勒纳边汇报情况边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待他收拾停当,林德罗斯说道:“马修,我希望你能把办公室恢复成我离开之前的样子,谢谢。”
勒纳怒气冲冲地瞪了林德罗斯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把他以前收起来的所有照片、名画复制品和纪念物一一摆回原处,他本来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勒纳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撤出战场;他也确信这是一场战争,而且刚刚开始。
勒纳离开“堤丰”行动部三分钟之后,林德罗斯的电话响了,是老头子。
“重新坐到那张桌子后面的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那是当然。”林德罗斯答道。
“马丁,欢迎你回来。我打心眼儿里欢迎你。你获得的情报证实了‘杜贾’组织的意图,这对我们来说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是的,长官。我已经开始制定分步实施的计划,以遏制他们的行动。”
“好样的,”中情局局长赞道,“马丁,把你的人召集起来,尽快执行任务。在我们解决这场危机之前,你的任务就是整个中情局的任务。从现在起,中情局的所有资源你都可以任意支配。”
“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长官。”
“全靠你了,马丁,”中情局局长说,“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你就可以来做第一次情况简报。八点整。”
“我盼着和您见面,长官。”
局长清了清嗓子:“对了,关于伯恩的事你有什么建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官。”
“别跟我来这一套,马丁。你我都知道伯恩那家伙绝对是个威胁。”
“长官,是他把我救回来的。我觉得这事除了他没人能办成。”
老头子根本没理会林德罗斯的话。“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国家危机,其规模和严重性都是前所未有的,现在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难以控制的麻烦人物,我希望你能把他处理掉。”
林德罗斯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望着窗外坠下的亮闪闪的冰冷雨滴——他提醒自己得问一下伯恩的航班是否会延误——他打破了让人越来越难堪的沉默,说道:“恐怕您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伯恩那该死的家伙足有九条命。”中情局局长停顿了片刻,“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很不错,但这样不好。相信我,我的判断没有错。想想看,三年前我们刚安葬了亚历山大·康克林。谁要是和伯恩走得太近就会遇到危险。”
“长官——”
“这么说吧,权当我是在对你的忠心进行最后一次考验。你要是想继续在‘堤丰’行动部干,就必须这么做。我想我用不着提醒你,你背后还有人在虎视眈眈呢,从现在起你必须切断与杰森·伯恩的所有联系。不要让他得到任何情报——一条也不行——无论是从你的办公室还是这栋楼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明白了吗?”
“遵命,长官。”林德罗斯挂断了电话。
他拿着无绳电话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深入骨髓的疼痛仍然没有消失,他的脑袋也一直在作痛——这个情况他并没有告诉局里的那些医生:这些疼痛都让他无比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旅程是多么漫长。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把电话举到耳旁:“伯恩的航班能准时起飞吗?”听到对方的回答之后,他点了点头。“好的。他在华盛顿国家机场?你看清楚了?很好,你可以回来了。没错。”他挂掉了电话。无论这边发生了什么情况,伯恩反正是要启程去敖德萨了。
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内部通话器,让秘书马上通知“堤丰”行动部所有的驻外特工参加电话会议。这之后他启动了会议室里的免提电话——事先他已经通知华盛顿的全体“堤丰”人员到会议室紧急集合。他在会议室里向他们传达了自己所掌握的关于恐怖威胁的具体情况,并简要介绍了他的行动计划。他把部下划分为多个四人小组,分别下达了各组的任务,并要求他们立即开始执行。
“从现在起,所有其他任务都暂时停止,”他对特工们说,“挖出‘杜贾’组织,制止他们的恐怖活动,这是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也是惟一的任务。从现在起所有休假取消,直至任务完成。伙计们,你们得好好习惯习惯行动部这屋子了,我们要按照日夜轮班的紧急日程来安排工作。”
看到手下纷纷一丝不苟地执行起了自己的命令,林德罗斯离开了行动部,驱车前往莎拉雅的公寓,准备把马修·勒纳搞砸的事处理好。他在车里打开四频段GSM手机,拨通了一个敖德萨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林德罗斯说道:“已经安排好了。伯恩会在慕尼黑转机,当地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到达。”他闯了个红灯,拐上了右边的那条路。莎拉雅住的公寓楼就在三个街区之外的前方。“你把他盯紧点,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不用,我只想确保你不会匆匆忙忙地改变计划。那就好。他会找到那个凉亭的,因为我们会让他以为莱蒙托夫把总部设在那里,在他查明真相之前你就能把他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