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黑暗降临了弗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这里的乡间,随处可以听到潜藏在夜色中各种生灵的动静。伯恩悄悄爬过诺曼·斯韦恩将军“农场”周围的树丛,被惊起的鸟扑棱着翅膀,从栖息的暗处飞出;林间醒来的乌鸦呱呱惊叫,随即又安静下来,就像是被什么同伙拿吃的堵住了嘴。
他来到“农场”边,心想会不会真的设有那种东西。一道围栏——围栏很高,绿色的塑料网之中纵横交错地嵌着粗铁丝,顶部还加了一圈向外倾斜的环形带刺铁丝。禁止入内。祖山保护区。东方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有秘密要隐藏,所以政府才会修起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加以保护。但是,一个拿着军饷整天坐办公室的将军,为什么要在弗吉尼亚马纳萨斯的一座“农场”周围竖起这样的围栏,建立这么一道耗资数千美元的障碍?它的目的并不是要把牲畜拦在里面;事实上,修建它是为了把人挡在外头。
和东方的保护区一样,这儿的铁网上也不会接电子警报器,因为它们会频频被林中的鸟兽触发。出于同样的原因,围栏处也不会设置肉眼看不见的感应报警光束;相反,这种警报器可能会安在靠近房屋的平地上。如果真的有警报,那么光束的高度会与人腰齐。伯恩从后裤袋里掏出小剪线钳,开始剪最贴近地面的铁丝。
手握剪钳每用一次力气,都让他意识到了明显而又不可避免的事实,而他粗重的呼吸和发际冒出的汗水更证明了这一点。无论他如何想方设法保持身体的状态——虽说没有疯狂地锻炼,至少也是很刻苦的——他现在毕竟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身体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这种念头同样也只能在脑子里转转,不能想个没完。现在还有玛莉和孩子们,那可是他的家人;只要能狠下心,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卫·韦伯已经从他的心灵之中消失,留下的只有捕食者杰森·伯恩。
通了!铁网上剪开了竖直的两条边,靠着地面的铁丝也剪断了。他抓住围栏,把剪开的一小块铁网朝自己这边拽,费尽力气十厘米十厘米地把口子掀开。他钻进这个戒备森严的奇怪地方,站起身侧耳聆听,眼睛迅速地四处扫视,在黑暗中搜寻着——但那并不是一片漆黑。开垦过的土地周围层层叠叠地长着高大的松树,透过浓密的枝叶,他看见大房子里有灯光在闪动。他慢慢朝环形车道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车道就在那里。他来到柏油路面的外缘,在一棵枝叶开展的松树下趴了下来,一边调整思绪和呼吸,一边端详面前的景象。突然,他右侧的远处闪起一束亮光;光线来自农场深处那条直路的尽头,路面由沙砾铺成,是从环形车道上岔出来的。
一扇门打开了;看起来那道门开在一座小房子上,要不就是一间比较大的小木屋。房门一直开着。两男一女从门里走了出来,他们在说话……不对,他们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激烈地争吵。伯恩从维可牢尼龙搭扣里拽出那副小巧的高倍望远镜,举到眼前。他迅速把焦距调节到那三个人身上。他们的嗓门提高了,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显然都是怒气冲冲。模糊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他审视着三个人,马上认出左边正在抗议的男人是五角大楼的斯韦恩将军,他身量中等,体型不胖不瘦,腰杆挺得笔直;那个胸脯丰满、黑发中略带杂色的女人是将军的老婆。但让伯恩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出神的,却是那个行动笨拙的胖子,此人离敞开的门最近。他认识这个人!伯恩记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他,这当然很寻常;不过他看到这个人时的本能反应却不寻常。那是一种立即产生的憎恶,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想不起过去与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只有一种厌恶和反感的情绪。常常在他脑海中的屏幕上亮起的那些画面、那些一闪而过的时刻或是场合,都到哪里去了?它们并没有闪现出来;他只知道望远镜里焦点所注的这个家伙是自己的敌人。
接着,胖男人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把手伸向斯韦恩的老婆,用肥硕的左臂搂着肩膀护住了她,右手则在空中对着将军指指戳戳,仿佛是在责备他。不管他说了什么——或者是吼了什么——斯韦恩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反应显得隐忍而又坚决,还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他转过身,以军人的姿态大步穿过草坪,向着房子后面的一个入口走去了。伯恩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又把望远镜转回门口灯光下的那两个人。胖男人放开了将军的老婆,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追着丈夫去了。显然是“真命天子”的胖子回到小屋里面,砰地关上门,灭掉了灯。
伯恩把望远镜绑回到裤子上,思索着他刚才观察到的景象。那就像是在看一部去掉了字幕的默片,但这些演员的动作要真实得多,不像戏剧表演那么夸张。这个用铁丝网围起的农场里显然生活着一个三角家庭,但这根本就不是竖起铁丝网的理由。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必须找出来。
另外,直觉告诉他无论这原因是什么,肯定都和刚才愤然走回小屋的大块头胖子有关。他必须到小屋去;他必须找到这个和自己被遗忘的过去有某种关系的人。他慢慢站起身,借着一棵又一棵松树的掩护走到环形车道的尽头,然后沿着沙砾小路种了树的那一边继续向前走。
耳边突然传来一种声音,那并非林间枝叶的轻响。他停下脚步,猛地扑到地上。不知什么地方有车轮在旋转,碾到石子上又把它甩出来;他打了几个滚躲进暗处,藏到了一棵松树低垂舒展的枝干之下。他扭过身,要确定这阵骚动来自何处。
没过几秒钟,他看见有个东西从环形车道的暗影中疾驶而出,在沙砾铺成的延伸道路上飞奔。那是一辆形状奇特的小车,有点像三轮摩托车,也有点像微型高尔夫球车。轮胎很大,带着深深的花纹,既能高速行驶也能保持良好的平衡。这车的样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好兆头,因为车上不仅有一根旋转极为灵活的天线,四面还装着弧形的普列克斯有机玻璃,遭到枪击时驾驶员在这种防弹玻璃窗的保护下不至于受伤,同时还可以用无线电向住宅里面的人发出遇袭警告。诺曼·斯韦恩将军这座“农场”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了……紧接着,古怪突然间变成了恐怖。
第二辆三轮小车从小屋后方的暗处转出来——屋子的外墙上装着从中剖开的原木——在沙砾路上距第一辆车只有几米的地方停下。两名驾驶员的脑袋以军人的姿态转向小屋,仿佛是两个公开陈列的机器人;接着,看不见的喇叭里传出了声音。
“关好大门,”那个放大了的声音说道,一副指挥官的派头,“把狗放出来,你们继续巡逻。”
就像编排好的一样,两辆车齐刷刷地开动了,分别朝相反方向驶去;两个驾驶员同时加大油门,两辆奇形怪状的小车向前疾驶,冲进黑暗之中。一听到有狗,伯恩就摸出了后裤袋里的二氧化碳气手枪;然后他快速朝旁边爬去,穿过树下的灌木丛,来到距离长长的铁丝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如果狗是成群结队的,那他就别无选择,只能爬上铁丝网格,再翻过带刺的环形铁丝到另一面去。他的双管飞镖手枪只能解决两条狗,再多就不行了;他根本没时间再重新装填。他蹲在那儿等着,随时准备跃上铁丝网;从底层树枝的下方看去,视线要相对清楚一些。
突然,一条黑色的多伯曼猎犬从沙砾路上跑了过去。它没嗅到什么气味,步子不慌不忙,看来它惟一的目标就是要到某个特定的地方去。接着另一条狗又出现了,是一条长毛牧羊犬。它笨拙却本能地放慢了步子,仿佛是按照计划要在某个地方停留一般;它停住脚步,路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动。伯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明白了。这些狗是经过训练的雄性攻击犬,每条狗都有自己的一块领地。狗会不断在它的领地上撒尿,让那里永远成为自己的地盘。这是东方农民和小地主爱用的一种行为训练方法。他们很清楚,喂养这些畜生来保卫自己赖以维生的尺寸之地得花许多钱。训练几条狗(要尽可能地少)各自守卫一块地盘,以防盗贼侵入;一旦有狗示警,其他的狗也会聚拢过来。东方。越南……梅杜莎。他想起来了!模糊的、朦胧的轮廓——画面。一个身穿制服、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开着一辆吉普;他跨下车——在伯恩脑海中的屏幕上——大声呵斥所剩无几的突击队员,那些人刚截断一条与胡志明小道相当的武器运输路线。同一个男子——如今他上了年纪,也发胖了——片刻之前刚刚在伯恩的望远镜里出现!多年以前,这个家伙曾保证把给养送来……弹药、迫击炮、手榴弹,还有无线电,结果他什么也没送!他只带来了西贡司令部的抱怨:“你们这帮杂牌军带来的情报全是垃圾!”实情并非如此。西贡的行动太迟缓,反应太慢,导致二十六个兄弟毫无意义地被杀,或是被俘。
伯恩想起来了,那简直就像是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前,一分钟之前。当时他从枪套里拔出自己的点四五手枪,没给任何警告就对准了走上前来的士官,把枪管顶在他脑门上。
“再说一个字你就死定了,军士。”那个男的以前是个军士!“要么你明天早上五点钟把物资送来,要么我就到西贡去,亲手开枪把你崩到妓院的墙壁上,随便你最爱去哪一家!我说清楚了没有?你想不想给我省点事,免得我去西贡那个只会搞宣传的地方跑一趟?坦白说,考虑到我们的损失,我倒是想现在就废了你。”
“你会得到你需要的东西。”
“好极了!”梅杜莎里年纪最长的一个法国人喊道。多年以后,法国人在某个东方的野生动物保护区救了他的命。“你太棒了,小伙子!”他说得可真对。他也真死了。他叫当茹,是个曾留下许多传奇故事的人物。伯恩的思绪猛地被打断了,长毛攻击犬突然在路上转起圈来,叫声变响了,鼻子嗅到了人的气味。才几秒钟工夫那畜生就确定了攻击方向,然后就狂性大发。猎犬蹿过树丛,亮着獠牙,喉间发出要置人死地的低沉咆哮。伯恩向后一跳靠住铁丝网,右手从尼龙枪套里抽出气手枪;他的左臂弯曲着伸开来,准备做出至关重要的反击——要是反击的动作不对,今晚他就得把命搭在这里。发狂的畜生一跃而起,硕大的身躯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伯恩开枪射出一枚飞镖,紧接着又是一枚。就在飞镖扎到狗身上的同时,他猛地用左臂圈住攻击犬的脑袋,使劲把狗头朝逆时针方向一拧,并抬起右膝用力顶住狗的身体,挡住那舞动的利爪。转瞬之间搏斗就结束了——这暴力的一瞬猛烈而又慌乱,最后让人几欲崩溃——
狗没有发出可能会响彻将军宅院草坪的长嗥。被麻倒的长毛猎犬大睁着眼,软瘫在伯恩的怀里。他把狗放到地上,然后就在那儿等着。他不敢动,除非能确定那畜生没有向其他同伴发出聚拢的警报。
什么警报都没发出;惟一的声音来自那道让人望而却步的铁丝网之外,是林间不断的细微响动。伯恩把气手枪收进枪套,向前爬去,又回到那条沙砾路旁,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流进了眼睛里。他离开太久了。多年之前,这种让攻击犬不出声的本事对他来讲简直是轻而易举——按照传奇人物当茹的说法,也就是个普通练习——但如今它已不再普通。他整个人充满了恐惧。纯粹的、十足的恐惧。以前的那个他到哪里去了?玛莉和孩子们还在外头逃命;一定得把那个人召回来。把他召回来!
伯恩解下望远镜,又一次把目镜举到眼前。时隐时现的月光老是给低垂的浮云遮住,但那层昏黄的光线已经足够。他注视着外侧路边那排栅栏前方的灌木丛。分岔的土路上有一条黑色的多伯曼猎犬在来回走动,活像一头怒气冲冲、急不可耐的美洲豹。它时不时停下来撒尿,还把长长的鼻子伸进灌木丛中。狗来回走动的路线在巨大的环形车道上,处于相对的两扇紧闭铁门之间,这是有人设定好的。狗走到两边的检查点时都会停留片刻,吼几声,再转上几个圈子,仿佛对电击又是期待,又是讨厌——如果它无缘无故地跑出范围,就会被项圈里传来的电流狠狠地打一下。这又是当年越南常用的训练方法;士兵们借助这类遥控讯号设备,训练攻击犬在军火和物资仓库的周围巡逻。伯恩调整好望远镜的焦距,观察着房子前方宽阔草坪的远端。他的目光对准了第三条狗,这是条体型巨大的魏玛猎犬,看似性情温和,但发起攻击时能要人的命。这条异常活跃的狗窜来窜去,可能是因为看到灌木丛里有松鼠或兔子才这么兴奋,而不是因为闻到了人的气味;它并没有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嗥叫,那是狗发起攻击的标志。
伯恩试图去分析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因为分析的结果将决定他的下一步行动。他必须先假定斯韦恩宅院的周围还有第四或第五条狗,说不定还有第六条狗在巡逻。但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让这些狗成群结队地四处游荡,那种景象岂不是更可怕,更令人望而却步?东方农民所要考虑的开支问题在这个地方可不在话下……接着,他突然想到了答案;这答案太简单了,差不多就是明摆着的。他透过望远镜来回观察魏玛猎犬和多伯曼猎犬,而刚才那条长毛德国牧羊犬的形象还鲜明无比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这些狗确实是经过训练的攻击犬,但除此之外它们还另有身份。它们都是最出色的良种狗,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送你上西天——这帮恶狗在白天扮作名犬大展中的冠军,一到晚上就变成了凶残的捕食者。当然会是这样,诺曼·斯韦恩将军的“农场”既不是未经登记的物业,也不是深藏若虚的房产,而是坦然对外公开的;他的朋友、邻居和同事无疑会登门造访,也许心里头还颇为嫉妒。白天的时候,客人们会在驯狗者的陪同下欣赏一群温驯的获奖名犬,参观豪华的狗舍,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油光发亮的皮毛之下隐藏着什么。身为五角大楼采办部负责人和前梅杜莎成员的诺曼·斯韦恩,其实只是一个狂热的名犬爱好者;他那些狗的优良血统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满可以通过出借种犬来收钱,军队的准则里并没有哪一条规定他不能这么干。
这是假象。如果将军“农场”里的这一部分是个假象,那么整个房产自然也是假象,正如那笔让他能买下农场的所谓“遗产”。是梅杜莎。
那两辆古怪的三轮小车中有一辆出现在了草坪对面。它从房子的阴影中驶出,沿着环形车道向外的那条路开了过来。伯恩把望远镜对准小车,果然看到那条魏玛猎犬轻轻蹿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跟在车子旁边。它边跑边叫,想得到驾驶员的夸奖。驾驶员。这两个驾驶员就是驯狗的!他们身上熟悉的体味能让狗平静下来,让它们安心。观察产生了分析,分析则决定了他下一步的策略。他必须动起来,至少得比现在跑得多一些,得在将军的宅院里四下活动。要想做到这一点,他必须让一名驯狗者陪在自己身边。他必须抓住一个开车四处巡逻的人;他快步奔进隐蔽的松树间,返回到他进入农场的地点。
装着发动机的防弹小车在狭窄的路面上停了下来,正处于两扇前门之间的中点,几乎全被灌木丛遮住了;伯恩调整了一下望远镜。黑色的多伯曼猎犬显然更受宠一些;驾驶员一打开车右边的玻璃面板那条狗就蹦了起来,把巨大的前爪搭在座位上。开车的男子把一块不知是饼干还是肉的东西扔进猎犬满怀期待咧得老大的嘴,然后伸出手去揉它的脖子。
伯恩立刻意识到,他只有很短暂的一点时间来实施自己那没多少把握的策略。他必须让车子停下来,迫使司机走出车外,同时还不能惊动他,不能给他任何拿起无线电喊人帮忙的理由。那条狗?让它横在路上?不行,司机也许会以为有人从铁丝网外面打死了它,会向房里的人示警。他该怎么办?他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下张望,因为犹豫不决而惊慌起来;他的双眼扫视着周围,心里越来越着急。随后,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明摆着的办法。大片低矮的草坪剪得齐刷刷的,灌木丛修得整整齐齐,环形车道也扫得一干二净——整洁就是将军地盘上的规矩。伯恩几乎能听见斯韦恩对管理农场的人下令:“把这地方打扫干净!”
伯恩瞟了一眼停在多伯曼猎犬旁边的小车;司机闹着玩地把狗推开,正要关上防弹玻璃面板。只有几秒钟了!用什么?怎么办?
他隐约看到地上有一根树枝;那是从他头顶的松树上掉落的烂枝。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从泥土和碎屑之中拽出树枝,然后把它朝柏油路面拖去。将树枝横放在车道中间会太显眼,一看就是个陷阱;但如果让它半露在路面上——破坏农场里无所不在的整洁面貌——别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宁肯马上把它弄走,免得乘车出去的将军在返回时发现。斯韦恩大院里的人要么是军人,要么就曾经当过兵,现在还得服从军事指挥;他们会尽可能避免长官的申斥,尤其不愿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挨骂。局面对伯恩有利,他抓住树枝的根部把它甩过来,然后往车道上推了大约一两米远。他听见小车的面板砰的一声关上了;车子向前开去,速度越来越快,伯恩急步奔回松树下的暗影之中。
驾驶员开着车拐过土路的弯道,上了车道。像刚才突然加速一样,他猛地又放慢了车速,单车头灯的光束照亮了路上新冒出来的障碍物。他小心地把车向前开,速度降到最慢,仿佛拿不准那是什么东西;接着他看清了,于是就疾驶而前。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侧门,高高的普列克斯有机玻璃板摇晃着向前一摆。他踏上车道,朝车子前方走去。
“大个雷克斯,伙计,你真是条烂狗。”驾驶员的嗓门不算太大,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蠢东西,你把什么玩意儿拖出来了?那个扛金星的混蛋要是发现你搞乱了他的地盘,会叫人扒了你的皮!……雷克斯?雷克斯,快给我过来,你这死狗!”男子抓住树枝拖出路面,一直把它拽到了松树下的阴影之中。“雷克斯,听见没?!是不是在对着树洞乱搞啊,你这条发情的种狗!”
“站着别动,把胳膊伸到前面来。”杰森·伯恩走出来说道。
“天哪!你是什么人?”
“一个不在乎你是死是活的人。”闯入者平静地答道。
“你有枪!我看见了!”
“你也有。你的枪插在枪套里。我的枪可拿在手里,指着你的脑袋。”
“那条狗!狗在哪里?”
“它身体欠佳。”
“什么?”
“那狗看着挺乖的。驯狗的人想让它怎么样,它就能怎么样。你不能怪狗,得怪驯狗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
“我估计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我宁愿杀人,也不愿杀狗。清楚了没有?”
“我啥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想被人宰掉。”
“那咱们就谈谈,怎么样?”
“先生,我的话可多得很,但命只有一条。”
“放下右胳膊,把你的枪拿出来——用手指拿,先生。”守卫听从吩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手枪,“请把枪扔过来。”那人乖乖照办。伯恩捡起了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守卫恳求道。
“我想了解点情况,是别人派我到这儿来搞情况的。”
“你要是放我离开这儿,我就把知道的事通通告诉你。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了!我总觉得有一天会出事。我跟芭比·约就是这么说的,你问她好了!我告诉她,总有一天人家会跑到这儿来问这问那。不过我可没想到会是这样,像你这样!没想到有人会拿枪指着我们的脑袋。”
“我估计芭比·约是你老婆吧。”
“差不多吧。”
“那咱们就先从‘人家’为什么要跑过来问这问那开始。我的上级想知道原因。别担心,不会把你扯进去,没人对你感兴趣。你只是个保安人员。”
“我真的就是个保安啊,先生!”吓坏了的守卫插嘴说。
“那你怎么会跟芭比·约说那种话?说人家有一天会跑到这儿来问这问那。”
“见鬼,我不是很清楚……大概也就是因为古怪的事儿太多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比如说?”
“就比如那个扛着金星、吵吵嚷嚷的家伙,那个将军。他是个大人物,对吧?五角大楼给他配车、配司机,就算他想要直升机也没问题,对吧?这地方就是他的,对吧?”
“那又怎么样?”
“那个大胖子爱尔兰军士——只是个差劲的军士长——把将军呼来唤去,就好像他连自己大小便都不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将军那个大奶子的老婆跟大胖子有一腿,那女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知道。这些事全都莫名其妙,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看这只是乱七八糟的家务事,但它和别人好像没什么关系吧?人家干吗要跑到这儿来问这问那?”
“老兄,你干吗要跑到这儿来?你以为今天晚上要开会,对吧?”
“开会?”
“那些豪华轿车、专门的司机,还有那么多大人物,对吧?唉,你今晚来可选错时间了
。狗现在都放出来了,开会的时候从来不放狗。”
伯恩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到守卫身边说,“我们到车上接着谈,”他的声音透着威严,“我要伏下身,你得完全照我说的做。”
“你刚才保证我能离开这儿的!”
“你能离开,也会离开的。你和另一个巡逻的人都可以走。那边的两扇门,它们有没有设警报?”
“放狗的时候不设警报。这些猎狗要是看见外头的路上有什么东西就会兴奋得乱蹦,会把警报碰响。”
“警报的控制台在哪里?”
“有两个。一个在军士长的房里,另一个在大屋的前厅。只要大门是关着的,你就可以把警报打开。”
“快,咱们走。”
“上哪儿去?”
“我想去见见这地方的每一条狗。”二十一分钟以后,其余的五条攻击犬也被麻翻,全部拖进了狗舍里。伯恩拨开入口处大门的门闩,把两个守卫放了出去。他给了他俩一人三百美元,“这钱应该能补偿你们损失的薪水了。”他说。
“嗨,我的车怎么办?”第二个守卫问道,“虽然不算什么好车,但好歹还能载着我到处跑。我跟威利是开车过来的。”
“你拿着钥匙么?”
“对,在我口袋里。车停在后头,狗舍边上。”
“明天再来拿。”
“我现在开走不行么?”
“你开着车出去动静太大,而且我的上级一会儿就到。最好别让他们看见你们。相信我。”
“天哪!吉姆,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就和我跟芭比·约说的一样。伙计,这地方太古怪了!”
“三百美元可不古怪,威利。快点,咱们到路上去搭车。这会儿时间还不算晚,路上应该还有些哥们儿在跑……嗨,先生,那几只猎狗醒过来以后有谁去照看?早上换班之前那些狗要带出去遛,还得喂食。要是哪个陌生人靠近它们,准会给撕得粉碎。”
“斯韦恩将军的军士长怎么样?他能应付那帮狗,对吧?”
“它们不是很喜欢他,”叫威利的守卫说道,“但还听他的命令。它们和将军的老婆处得更好,这帮淫狗。”
“那将军呢?”伯恩问道。
“一见那帮狗他就会吓得屁滚尿流。”吉姆回答说。
“感谢你们提供的情况。快走吧,朝路那边走远一点再搭车。我的上级会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你知道吗,”第二个警卫在月光下冲着伯恩挤挤眼,“我可没料到会碰着这么古怪的一个晚上。你跑到这儿来,穿得像个天杀的恐怖分子,可你说话办事的样儿就像个狠巴巴的军官。你老是说起你的那些‘上级’;你麻倒了狗,还一人付了三百块让我俩走人。我可是一点都搞不明白!”
“你也不应该明白。话说回来,如果我真是个恐怖分子,你们俩现在恐怕已经没命了,对不对?”
“他说得没错,吉姆。咱们快走吧!”
“我们该他妈怎么跟别人说?”
“不管谁问起,你们都实话实说。把今晚发生的事描述一番。你们还可以补充一句,说代号是‘眼镜蛇’。”
“我的老天!”威利喊了一句,两个人沿路逃走了。
伯恩关好大门走回巡逻车旁,心里很清楚: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无论发生什么,梅杜莎的一个下属组织都会变得愈发焦虑不安。有人会心急火燎地提出问题,却得不到解答。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一个谜。
他爬上车,换了挡,沿着那条从一尘不染的环形车道上岔出来的沙砾路,朝尽头处的小屋驶去。
他站在窗户旁向屋里窥探,脸靠着玻璃的边缘。大胖子军士长坐在一把宽大的皮扶手椅里头,双脚跷在脚凳上,正看着电视。从透过窗户传出的动静来判断,特别是解说员那快速而高亢的讲解声,将军的副官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棒球比赛。伯恩尽可能扫视了一下屋子里面,陈设是典型的乡村风格,从深色的家具到格子窗帘,屋里的东西大都是棕、红两色,显得既舒服惬意又有阳刚之气,一看就是乡村汉子住的那种小屋。但是,屋里却看不见武器,连常搁在壁炉上方的那种古董来复枪也没有;标配的点四五手枪既不在军士身上,也没有放在椅子旁边的桌上。这位副官根本不担心自己眼下的安全问题,他又何必去担心呢?诺曼·斯韦恩将军的房产绝对安全——围栏、铁门、巡逻兵,每一个入口都有经过训练的攻击犬在巡视。伯恩透过玻璃,盯着军士长那张嘟噜着肥肉的强悍面孔。那颗大脑袋里装着什么秘密?他要查出来。即便要把那个脑壳切开,梅杜莎的三角洲一号也得查出秘密。伯恩从窗户边上退开,绕过小屋向前门走去。他举起左手,用指节敲了两下;他的右手里握着那把无法追查的自动手枪——秘密行动之王亚历山大·康克林提供的武器。
“瑞切尔,门开着呢!”屋里那个粗嘎的声音喊道。
伯恩转动把手,把门往里一推;上着铰链的门慢慢打开,碰在了墙上。他走了进去。
“我的天!”军士长大吼一声,猛地撤下搁在脚凳上的那双胖腿,扭动着肥硕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你他妈是个鬼魂!你已经死了!”
“再猜一下看看,”梅杜莎的三角洲说,“你叫弗拉纳根,是吧?我想是这个名字。”
“你已经死了!”将军的副官又喊了一句,惊惶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在香港上钩了!你在香港被干掉了……四五年之前!”
“你记的还真清楚——”
“我们知道……我知道!”
“这么说来,你还是挺有门路的,消息很灵通。”
“你是伯恩!”
“伯恩伯恩,死而复生。你可以这么说。”
“我不信!”
“相信吧,弗拉纳根。咱们得谈谈这个‘我们’。准确地说,是蛇发女。”
“你就是那个人——斯韦恩叫做‘眼镜蛇’的那个人!”
“‘眼镜蛇’是蛇的一种。”
“我不明白——”
“是有点让人糊涂。”
“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曾经是,我还给撇开了。可以说,我又‘钻’了回来。”
军士惊惶不已地看看门,又瞧了瞧窗户,“你是怎么进来的?守卫呢?狗呢?天啊!他们在哪里?”
“狗在狗舍里睡觉,所以今晚我就让守卫下班了。”
“你让……狗都在外头!”
“已经不在了,我劝它们休息去了。”
“守卫——那两个天杀的守卫!”
“我劝他们离开了。在他们看来,今晚发生的事更叫人糊涂。”
“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想我刚才说过了。我们得谈一谈,弗拉纳根军士。我想和几位老伙计叙叙旧。”
惊慌失措的军士笨拙地从椅子旁边退开了,“你就是被他们叫做三角洲的那个疯子,后来你变节了,开始自己单干!”他粗着嗓子低声吼道,“有张图片,一张照片——你躺在停尸床上,床单上到处都是从枪眼里流出的血;你的脸露在外面,眼睛大睁着,前额和脖子上的弹孔还在冒血……他们问我你是什么人,我就说:‘他是三角洲。杂牌军里的三角洲一号。’他们说:‘不对,他不是。他叫杰森·伯恩,是个杀手,是刺客。’于是我说:‘那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因为这家伙就是三角洲——我认识他。’他们谢过我,就让我回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他们’是谁?”
“是一帮从兰利来的人。始终负责说话的那个人是个跛子;他拿着根手杖。”
“那‘其他人’呢?他们让你回去一块儿待着的那些人?”
“是一帮在西贡干过的人,大约有二十五到三十个吧。”
“西贡司令部?”
“对。”
“他们和我们这帮人合作过,和我们这帮‘杂牌军’?”
“对,大部分都是。”
“这是在什么时候?”
“天哪,我已经告诉你了!”慌张的副官大吼,“四五年之前!我看到照片了——你都死了!”
“就那么一张照片,”伯恩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紧紧盯住这位军士长,“你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
“你用枪指过我的脑袋。我从军三十三年,打过两场大仗,出国参战十二次,从来都没有人拿枪指着我的头——除了你之外……没错。我的记性是挺好。”
“我想我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他妈一点儿都搞不明白!你都已经死了!”
“这话你说过了。可我并没有死,对吧?也说不定,我或许还真是个死人呢。或许这是一场噩梦,经过二十年的欺骗之后又找上了你。”
“你在胡扯什么啊?你他妈的——”
“别动!”
“我没动!”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是枪声!伯恩猛地转过身……紧接着,直觉命令他继续转身,转一整圈!大块头的将军副官朝他猛扑过来,硕大的双手像破门槌一样从伯恩的肩膀旁边擦过;三角洲一号凶狠地挥起右腿,一脚踢中军士的后腰,鞋底深深地陷进肉里,同时他那把自动手枪的枪管也狠狠地砸在了军士的脖根上。弗拉纳根摇摇晃晃地往前冲去,摊开手脚趴倒在地板上;伯恩抬起左脚往军士的脑袋上一踹,踢得他一声都没喊出来。屋里一片沉默。
沉默被一个女人连续不断、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打破了,她正从外面朝小屋敞开的门奔来。没过几秒钟,诺曼·斯韦恩将军的老婆就冲进了屋子。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吓得直往后退,紧紧攥住身边那把椅子的椅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惊惶。
“他死了!”女人尖叫着瘫在地板上,一边把椅子扳到自己身旁,一边朝她的情人伸出手去,“他开枪自杀了,弗拉纳根!哦,我的天!他自杀了!”
蹲着的杰森·伯恩站起身,走向这座藏着许多秘密的古怪小屋的门口。他看着自己的两个俘虏,平静地关上了门。女人哭了起来,大声抽噎,浑身直发抖,但她流泪并不是因为悲伤,只是出于恐惧。军士眨眨眼,摆了摆硕大的脑袋,抬起头来。如果说从他的表情里能分辨出什么情绪,那就是交织在一起的愤怒与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