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不太好,江珧在公交车站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723路车才过来,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估计是今晚最后一辆了。
末班车上人不多,乘客们三三两两分散坐着,全都在低头玩手机或平板电脑,眼神刻意保持距离。
江珧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窗户旁。随着车辆行驶,迷离闪烁的霓虹灯形成数不清的光带,拖着尾巴消失在后面。
整座城市就像一只漫无边际的庞然巨兽,每个人都是一个渺小细胞,成为巨兽生命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可有可无。新鲜血液不断注入,被淘汰的则黯然离去,她又能在竞争激烈的帝都支撑多久呢?
看了好一会儿小说,江珧抬头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发现车上只剩下三个人了。不知道是否附近路灯都在维修,这一段路程显得特别黑,远处建筑物的灯远散发出萤火虫一般的微光。
江珧觉得有点气闷,将窗户拉开一条缝,公交车外的空气并不清新,潮湿又沉闷。她发现外面起雾了,无数肉眼看不到的细小水珠悬浮在空中,灰色雾气笼罩着马路,可见光越来越微弱。
她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看看其他人,所有乘客都在安静地干自己的事。今晚没有堵车也没封路,车子行驶得快速平稳,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呢?
又看了一会儿小说,里面的汉字貌似都不认识了,怎么也读不进脑子里。她干脆关掉阅读软件准备听听音乐,谁知撇到手机时间,心中大惊。
时针指向十点,她已经在车上坐了一小时了。
江珧总算明白自己在恐慌什么,这后半段路程上,司机根本没有在任何站点停过车!
她看向窗外,灰蒙蒙的浓雾已经将车子整个包裹了起来,马路边缘的界限已经完全消失了,723路车像行驶在黑暗的大海上。周围一片死寂,车大灯昏黄黯淡的光芒晕染开,许多看不清形状的黑影在窗外一掠而过。
车究竟开往哪里?难道别人都没发现吗?
江珧手心湿冷,看向其他客人。
一个it男正在玩游戏,手机闪烁着电量耗尽的红色信号,他熟练地关机换电池重启,自在地继续往下玩。另外那个女白领似乎加班很累,怀中搂着名牌包,插着耳机随着节拍微微点头。最后那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干脆靠着窗户睡着了,玻璃上映出他稚嫩而放松的脸。
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似乎根本没发现周围诡异的境况。车辆行驶在迷雾之中,即使在高亮前灯照耀下,也仅有一两米的可见距离。
江珧压低声音小声喊道:“师傅?师傅?”
司机回应:“怎么啦?”
“还没到分钟寺站吗?”
“这就快了。”司机扭转变速杆换了一档。
江珧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窗外的黑影不断掠过,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大的像车辆,小的像人类,但形状却十分扭曲,像是车祸现场的残骸。当她聚精会神盯着外面看时,那些模糊的黑影变得清晰起来,一个半透明人影漂浮在空中,幽灵般擦过车体,江珧登时感到刻骨阴冷,仿佛整个人被浸入冰水之中。
鬼魂经过的瞬间,她看到它残缺不全的肢体被压扁了,肚破肠流,内脏拖在体外。在它背后,一辆小轿车钻进卡车车底,变成了一块扁钢。又一个幽灵擦车而过,浑身焦黑冒烟,表情痛苦而狰狞,哀嚎永远凝结在变形的脸上。它钻进一辆出租车的残骸,那车接着燃烧起来,发出鬼火般蓝绿色的冷光。
各种车祸现场的惨烈景象一一呈现,幽灵们聚集在马路上,一遍遍重复死前的状况。那些车的车型有的崭新,有的陈旧,大概是这条路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所有事故。
鬼打墙?还是公交车在不经意的时候已经遭遇车祸,现在正开往冥界?
江珧的心脏快跳出嗓子了,这种身体特征表明她还活着,但不能肯定能活多久。另外的三个乘客毫无知觉,只有江珧一人察觉到窗外的浓雾和黑影。
手机没信号了,不管是图南还是110都拨不出去,她像一个刚刚拥有阴阳眼的倒霉道士,看得见却无力抵抗,只能坐在位子上干着急。
大约是察觉到她能看到自己,幽灵们不断向公交车靠拢,将血糊糊的手拍在她面前的玻璃上,手印像雾气般很快随风散去,但留下的阴冷恐惧却让江珧浑身都瘫软了。
叫司机停车吗?还是应该催他加大油门?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窗外再次飘过一个影子,这一次距离车窗特别近,近到江珧能够看见它的衣着特征。灰雾凝结成的半成品呈现出一个男子形象,牛仔裤和夹克的边缘虚化了,被风吹得四处飘散。
江珧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它”似乎感到了公交车内的视线,慢慢转过头来,看向窗内。
“啊,江老师,真巧。”男子举手擦过额头,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灰雾中的脸看着很眼熟,半个月前,这个妖魔从十六楼窗户里钻进女洗手间,恳求她给一个在节目中上镜的机会。
齐栎?!
江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现在的情形更比那时诡异危险百倍,
齐栎跟着公交车飘了一段时间,可能是看江珧的表情太过惊恐,他扒住窗户,从不到一寸宽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上。
“这么晚才下班?”
“是、是啊。”
“真是辛苦了!”
这段对话只是很普通的熟人问候,可发生在现在的时间、地点和情景下,就很难让人接受了。车上加上司机共五人,江珧的位置最靠后,她不知道其他乘客能不能看到这个非人类,但看来没人注意到他们谈话。
齐栎坐下后就没打算起来,对她说:“这个路段有点黑,我陪江老师坐到下一站吧。”
下一站是哪里?奈何桥还是投胎处?
江珧想问又不敢问,只怕自己无法接受真实答案。
齐栎今晚看起来有点忧郁,沉默了一会儿道:“半个月前,我女朋友在这条路上遇到车祸去世了,对方酒后驾驶,事后又跑了。”
等一下,话题怎么跑到这里去了?妖魔也会遭遇车祸而死吗?江珧无言以对,只能模式化地说:“节哀顺变,肇事者抓到了吗?”
“抓到了,我第二天去拘留所看了一下,味道对不上。车主家里有钱有势,找了个顶包的,自己跑到国外去躲。”齐栎眼神迷离地向窗外望去,“她是个普通女孩儿,性格很活泼,我本来希望能多陪她几年的。”
“你女友是普通人类?”
“是啊,圈子里的同类真的越来越少,所以有时候太寂寞了……”齐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看着他一往情深的样子,江珧实在不能相信车祸发生几天后,这妖魔就来上镜找新的姻缘了。
过了不知多久,齐栎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鼓起勇气向江珧一鞠躬:“对不起,江老师,我欺骗了你。”
江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抓住,心想难道真相是我已经死了吗?
齐栎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我求您给一次上镜机会,其实是为了报仇找帮手。”
江珧奇道:“报仇?你是说那个肇事者?”
“是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小角色,想达成目的,需要几个同类帮帮忙。”
“可你在节目里只说了三句话不到!”
齐栎微微一笑:“我们有自己的沟通方式,外人不会知晓。”
几只鹌鹑呱呱叫着交流思想的情景浮上心头,江珧望向窗外,再回头看这个年轻男子:“这条路……那么说今天你已经找到帮手了?”
齐栎点点头:“是啊,人到齐了,这场雾只是障眼法,我们不想让人类看到过程。您不用怕,事情很快就完。”
窗外的车祸幻象和幽魂不断被公交车甩在后面,虽然恐怖,但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车子行驶得非常平稳。
接着,一辆豪华跑车的虚影出现在十字路口,许多鬼魂聚集周围,将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揪了出来。他惊恐万状地嚎叫着,但抵挡不住,被鬼魂们推上一辆烧得只剩下空壳的大巴车。
换一辆车坐吧,少爷!
江珧似乎听到某个鬼魂尖啸着如此说。将年轻男子推上去后,鬼魂们也争先恐后地挤上那辆大巴车的残骸。车启动了,在没有轮胎的情况下,大巴车飞驰着超越了公交车,冲进浓雾之中,驶向一个未知的空间。
“十字路口是个交通方便的地方,能通往各种空间。”齐栎淡淡地说。于是江珧明白了,那辆车的目的地大概是地狱。
这场似幻似真的影像过去之后,雾气就渐渐变淡了。路灯的光芒重新出现在外面,照亮了来往车流。虽然没有白日那么拥挤,但车辆也不算少,江珧不知道他们是否也经历了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灰雾。
如齐栎所说,没过多久大雾就散去了。又过了十几分钟,熟悉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723路公交车的速度慢下来,靠路边站牌停下了。
司机吆喝一声:“后排那个,分钟寺到啦!”
齐栎陪着江珧下车,站在灯火通明的站台前,她恍然有种投了次胎再世为人的感觉。
“这就算结束了?你的仇报了?”
“嗯,就在刚刚。”齐栎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像是放下了肩上沉重的负担,“这样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看到他这样一副神情,江珧突然有些担心,问道:“接下来你会去哪儿?”
“换个城市住吧,如果运气好,再找个新女友。”看到江珧惊讶的样子,齐栎笑道:“我们都是这样的,一段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后面的时光还很漫长。江老师,再见。”
一阵秋风吹过,齐栎化作灰雾渐渐散去,空荡荡的站台前只剩下了江珧一个人。
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发现马路两边的车流只有出没有进,很快变成单向行驶道。又过了片刻,几辆神神秘秘的黑色商务车排成一排驶向刚才出事的十字路口。紧接着,两辆带有集装箱的卡车跟着过去了,显然是属于同一个组织的。
其中一辆黑车缓缓在江珧面前停下,车窗降下,她赫然发现里面是白泽,而副驾驶座则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古铜色皮肤,脸颊瘦削,脸上戴着一副墨镜。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西装,白泽看起来像公务员,而他却像危险的黑社会。
“白主任?你怎么在这儿?”
“前面封路了,我们过去处理一下,你没事吧?”
见到熟人,江珧一颗心放了下来:“虚惊一场,倒没受伤。刚才的事好像只有我能看到,别的乘客都没知觉。”
白泽无奈地道:“虽然没有人类看到现场,但遗留下的残骸很麻烦,这群栎做得有点太过分了。”
“可他是为了女朋友报仇!”
坐在副驾驶上的墨镜男开口了:“不是说他杀人有错,是做得太脏乱,害得老子半夜加班打扫卫生。”
白泽扭过头去:“加班费不是给你了吗?别抱怨了。”
“看在钱的分上。”他轻哼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江珧,“我也接私活,有什么难办的事可以找我。”
江珧根本不想伸手,但名片递过来又不能不接,黑色卡片上印着“蜚蠊”二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价钱好商量,活儿做得比这群鹌鹑干净多了。”他忽然对她笑了一下,非但没有增加亲和度,看起来反而更危险了。
赶去“处理现场”的车子开走了,留下疑窦丛生的江珧。他们也都是《非常科学》的幕后成员吗?又或者属于另一个非人组织?
第二天,五环路立交桥旁的十字路口再次发生车祸的事登上新闻头条。
这一次的事故更加扑朔迷离,受害人深夜中连续被多辆汽车碰撞碾压,但直到天亮前都没人发现尸体。到底是谁首先撞到这个倒霉的家伙,交警支队表示还不清楚,跟上次的情况一样,这个路段的监控设施再次集体出现故障。
道路设计问题、监控设备质量、信息不透明,无数批评的声音在网络上疯狂传播。但跟别的事故一样,真相细节从不为外人所知。很快的,公众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谢小山唉声叹气。
他今天开的是一辆最普通的奥迪a6,黑漆漆的车身令喜爱炫耀的谢小山非常不爽,连去夜店把妹的动力都没了。
最近京城里超跑俱乐部的成员们都比较低调,要么去别的城市玩,要么就换辆普通车先开着。听过五环路十字路口的灵异事件后,谢小山的爸爸也不由分说塞给他这辆奥迪,要求他不许超速,不许酒驾,乖乖遵守交通规则。
“呦,怎么啦,这个月爸爸给的零花钱用光了?怎么连像样的车都开不起了。”
一个相当熟悉而又十分欠揍的声音响起,谢小山咬牙切齿转过头,正看到图南大摇大摆走出电梯。
“礼尚往来,上次你借我蛋,要是手头紧,我这些车你随便挑一辆先开着,不用客气哎。”图南坏笑着对他说。
谢小山气得头顶冒烟,正想跟他大闹,但转念一想又松开拳头。他故意神神秘秘地说:“怎么,你没听到圈子里最近的新闻?”
图南一扬下巴:“没啊,说给哥听听。”
谢小山压着火气道:“正风起航的小开认识吗?前段时间那哥们多喝了点酒,在五环十字路口撞上一辆出租车,死了两个人,他爸送了一笔钱,找个民工当替罪羊顶上了。谁知道还不到半个月,那倒霉孩子谁都没告诉就回国了,好死不死路过出事的那个路口,被来回碾压了一整夜才有人发现。”
图南扬起眉毛:“哦,所以最近大家都不敢开好车了?”
“是啊,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这事儿说起来真邪乎,到底谁先撞的到现在也查不清。来回过往的车说当时下大雾,什么都没看见。听说啊……”
“听说怎么着?”
谢小山压低嗓音,表情阴测测的:“第二天早上一瞧,我操,两公里内全是那哥们的身体组织,工人用上铲子才给处理干净!”
“哈哈哈哈哈!有趣儿,当真有趣儿!”
图南根本不受灵异故事影响,进车发动,开到谢小山身边对他说:“怕什么,粘上脏东西就换轮胎呗。你要是晚上吓得睡不着,干脆搬回家跟你爹妈一起住得了。”
在谢小山的怒视中,图南哼着歌,驱动跑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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