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身边有常年走川江的老人, 听了对方的劝谏,调动手下所有船只,夜航行驶。
只谢家所有入川船只, 不论江轮或是小船,未损失一条。
九万吨物资,尽数运送入川。
蜀地, 码头上。
轮船上人员、公物、李挤得水泄不通,岸边更是站满了人,好些拖着李背囊,有些憔悴狼狈只来得及抱紧怀里的孩子,跟着逃难的人群纷纷涌向岸边,或是寻找相识的人, 或是去寻找地方安置。
谢璟做完手头的事, 从码头又找了半晌,直到胡达等不及带人来找, 这才得知九爷尚未抵达, 船要等明日午时才到。
谢璟毫不犹豫道:“那就我在这里等。”
胡达苦笑道:“小主子,这怕是不成,家主还在等你回去,早就在问了,若你要在这里等,怕是一会要找来,黄先生那边还有好些事要做,白爷那边说了要先安顿人……”谢璟被人群挤着往前走,胡达伸手护在他身侧,嘴里还在劝:“事情实在太多,还是先回去一趟, 总归自家的船,总要回来的。”
谢璟犹豫片刻,还是摇头。
码头上的事不少,而且心里七上八下,实在担心的很。
谢璟路劳累,但没抱怨一句,不肯离开码头,就在这里尽自己所能做些事。谢泗泉大约是真的忙,只多派了几个人来帮,自己并未过来,谢璟倒是在码头瞧见了黄先生人,黄明游带了些学生写了告示,贴在周围帮助难民,还熬煮了粗粮粥,如今粮食金贵,没什么讲究,能吃饱就已是最好的了。
谢璟帮着黄先生起搭了粥棚,又弄了两车粮食,让老先生感激地一直念的好。
谢璟弯腰扛了麻袋,起身掂了下:“先生不必谢我,若是九爷在,定当如此。”
黄先生笑道:“是我的学生,你不同。”
老先生想说心善,还未等开口,就听见谢璟说:“样的,我是九爷带出来的学生,算是您的门徒。”
谢璟话少,说完就去干活,肩背手扛,完全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东家,干活不惜力气。
有了谢璟人帮忙,黄明游手头的事倒是顺了许多,即便如此,老先生忙碌天下来嗓子哑了。
入夜。
码头边房舍简陋,谢璟和众人挤在一处围着火塘取暖。
火塘上架了口铁锅煮粥,下面烘烤着山芋,有学生在小声问着不懂的知识,黄先生趁着饭还未熟,跟们耐心讲解。
谢璟看着篝火,微微走神。
黄明游披了件厚夹袄,用木棍翻找出烧熟了的两只山芋给,低声同说话:“可还习惯?”
谢璟接过来双手倒换几次,吹了上面的灰,咬了口道:“习惯,舅舅常烤给我吃,挡饱。”
黄明游看眼,自己先笑了。
白天累了天,众人填饱肚子,很快就埋头睡了。
谢璟累,但直未能入睡,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略微合了眼睛,可即便闭了眼也休息不好。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的都是以往九爷生病时的情形,像是他亲身经历了遍,太过真切,心肺隐隐痛,连呼吸都觉得艰难。心里记挂九爷,再躺不下去,早就起来去了江边等候,心里知道现如今已和过去不同,但昨天梦境里的种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让他时分不清真假,颗心七上八下,慌得很。
谢璟沿着滩头走了阵,江面上起了雾气,时也看不到太远。
不远处有马帮的人来接货,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人吆喝的声音,不止这处,离着这里几十里远的另一处能停船的滩头是如此。
直到中午的时候,谢璟还未等到人。
不止如此,原定的江轮也艘没来。
不多时,谢泗泉亲自找了过来,见就开口道:“还在这里等什么,走走,从宜昌最后过来的那些江轮已换了渡口,快些跟我过去!”
谢璟被拽着走了几步,又问:“舅舅,是都换了,还是……”
谢泗泉在码头上护着,急匆匆道:“都换了!不管是沪市还是宜昌,但凡转来的江轮都不在此处,这里不安全!”
谢璟快走两步,又回头去看:“还未跟黄先生说!”
谢泗泉扯着的手不放,喊道:“我让胡达带人去找黄先生了,比你还快一步,别停——”
谢璟回头看了眼江面,紧跟在舅舅身后,大步离去。
新渡口名叫三川,原是一处废弃的旧码头,如今战事紧急,匆匆重新搭建了做临时调度用,船船物资运进三峡,沿途可见堆满了器材。
谢璟抬手掀起车帘去看,路上听舅舅匆匆讲了几句,原是就在昨日有两艘江轮被日军掳去,万幸损失的并非军工器材,只是一家棉纺厂积攒下的近万吨白坯布。是因为如此,才临时改了航线,换了渡口。
这已经比预想中的好了太多。
谢璟心里明白,但听舅舅说起的时候,心还是被提起来了瞬,待听清没有九爷一的名字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都已攥白。
谢泗泉道:“你别担心,白九那人狡猾的很,不会出事。”看着谢璟眼眶下的阴影有些心疼,抬手碰了碰,叹了声。才找回外甥没两年,若非谢璟坚持,怎么会舍得放他出来做这些事,谢璟小时候吃了太多苦,疼他爱他都来不及,恨不得把人藏进西川城里稳妥过生。
三川渡口。
江轮果然陆续来了几艘,下来船的多是逃难的人,老的少的都有,并未看到九爷一。
直到傍晚,轮船上只见人,不见货物。
船上挤满了逃难而来的人,甲板上都设了铺位,人挨人,有些直接踩到棉被铺盖上面,都是泥印子。后面两艘船紧跟着停靠在码头,情况比前艘更为严重,莫说甲板,甚至烟囱上都趴着几个孩子——只是这次从船上下来的多是妇人和孩童,偶尔见到几个年迈老人,个青壮男人没见到。
接连几艘都是如此。
没有哭喊,没有呜咽,只面黄肌瘦的人们队队走下来,们身上衣服尽然不同,表情紧张,但已在极力隐忍,每个人眼眶都是红的。
当地官员已派人前来疏散安顿,人群缓缓向前,背后是滚滚波涛,只听闻江轮汽笛鸣声。
困守宜昌三万军民,在最后危难时刻默默做出了选择,让儿童和妇女先。
黄先生站在路旁,两鬓花白,手里还握着支笔正在帮忙写告示,此刻却直直看向这支队伍;旁的学生已经哽咽出声,眼里浸满热泪,连手上的那一碗热粥都握不住似的微微颤抖着。
“民心不死,国脉永存……民心不死,国脉永存!”先生口中喃喃,冲着江面忽然深鞠躬,再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
谢璟守在此处不肯离开,直到入夜未再等来一艘船。
谢泗泉陪他守了夜,晚上起坐在火塘前烤山芋,边拨弄火苗边嘴里念叨:“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声,你爹已经平安到了,身边带了些学生,特意绕了远路,今日早上刚进了西川城,啧,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瘸了条腿,还非要走山路。”
谢璟拧眉:“之前不是说只是擦伤,怎么还没见好?”
谢泗泉单手拿木棍,哼了声道:“这么跟你说的?”
谢璟抬头看。
谢泗泉道:“你爹那人脾气倔起来像头牛,非说自己年纪大了,这些年尚还有几分薄面,想多做些事,出份儿力,瘸着条腿四处奔波,”凑近了点对谢璟道,“我可是听医生说了,要是再不好好修养,那条腿搞不好要锯掉,你猜怎么说的?说自己这路都没用伤腿,都是单腿蹦跶……”
谢璟又好气又好笑,但只叹息一声。
谢泗泉摩拳擦掌:“这人简直顽固不化,璟儿,你回去好好训斥他顿!”
谢璟视线落在谢泗泉手腕上,问道:“舅舅,你手上怎么了?”
谢泗泉不动声色拿衣袖遮了下,随意道:“哦,就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擦碰了下。”
谢璟不信,握住的手掀开看了下,绷带还算干净,但是上面的伤药气味浓重,胳膊上还带着灼烧痕迹,并不像是擦伤。只是舅舅不说,不想让担心,谢璟就没有多问,取了随身带着的药粉、绷带,帮他重新包扎了下。
谢泗泉念叨贺东亭的这些话,只能在谢璟跟前说说,再提起其他,语气多少还有点酸意:“外头现在都在夸你爹,白九统筹大局,你爹也没闲着,雇了好些木船帮了不少人,不过算有些成绩,之前往返在几座城之间为工厂拆迁运输忙碌,呼声颇高,如今来上头就委派了新职务,你瞧着吧,征地重建这桩事,免不得又要奔波数月。”
谢璟笑了声:“和阿娘好像。”
谢泗泉不痛快:“怎么能跟你阿娘比,你都没见过,你娘比厉害多了!”
“们是一类人。”
“你都没见过……”
“我就是知道。”
谢璟给系好绷带,小心挽起点袖口,声音轻而坚定。
谢泗泉看着,过了会,缓声道:“你和你阿娘才像,璟儿,若是,若是等不到,你就跟舅舅回西川去,好不好?”
谢璟注视着火塘,并未回答。
两天后。
谢璟终于等来了九爷一。
朝阳初升,江面上雾气弥漫,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看清江轮身形,由远及近缓缓驶向码头。
船上走下许多背着囊的人,谢璟逆而上,拨开人群,眼里瞧见要寻找的人一下就亮了。走得太快,胡达等人都追不上,险些被人群冲散,谢璟不管这些,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眼里只剩下对方一个。
九爷比旁人要高,远远看到谢璟,在向走去,虽脸色略有些苍白疲惫,但是自己站着的,步步走来。
九爷想起在北地商号那次,大雪覆地,冷的几乎没了知觉,是谢璟这样一步步趟雪走来,还有数次谢璟来找他的时候,都是这般,眼睛亮晶晶的,隔着老远就先伸出手,亲亲热热喊声。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九爷伸手,对方立刻紧紧握住。
谢璟那一声还未喊出口,人流涌来,九爷将护在身前,搂在怀里低声轻笑:“我在这,璟儿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