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又什么？——呆呆站在山门外、心怀忐忑的弟子们，不由得互相望了望，彼此脸上都是一片茫然。
而带队的穆真和王闲教授，此时也仿佛明白过来，各自收剑，神情有些尴尬。
穆真顿了一顿，才上前行同门礼。
“林院长，我们……那个……”
一众弟子从来没见过穆教授也有结巴的时候。听她好容易说完在山下遇到蛇妖、铲除了大蛇、又将妖蛇卵带回山准备炼药的经过后，尴尬已经传染到了所有人。
——看来当年两位林院长没少给穆教授留功课！
弟子们悄悄地、有点发泄、也有点胆寒地这么想。
林琇莹则只是点点头，问：“在哪里？”
穆真知道她问的是那窝妖蛇卵，便回头望着捧百宝匣的弟子招了招手。
白筱筱突然紧张起来，僵硬地往前迈了一步。
“等等。”不等林琇莹说话，林琇琼已止住她，却向穆真眼神示意。穆真便招呼起其他的弟子，和王闲一起带着他们鱼贯进入山门。
虽然弟子们都不明其意，但众位金丹以上的教授们已经面露轻松之色，甚至对着穆真开起了玩笑。
“小穆啊，你也有马虎的时候！”
“咳！”穆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护山大篆是前辈祖师留下的，对山界内的灵气与妖气感知最是敏感不过，兼有一套大阵以御来犯之敌，可由门内传人随时发动。但这护篆的告警从来不分敌我，自有它一日起，也不知被多少本门和外门访客带进来的灵宠、妖属和坐骑等物触发过。
本门的人也就罢了，若是外来的客人，就算是怀昙大师那样的大德高僧，也免不了觉得有些烦扰。是以有人进山门之前，倒多半是要暂时撤掉护篆的。
穆真和王闲今日恰恰是给忘了。
林琇琼并没有马上撤去护篆，而是看着一众弟子进入山门，护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警示，才向被压在最后的白筱筱微微颔首。
白筱筱抱着匣子，只往前走了两步，众教授所感知到的告警之声陡然扬起，宛若琴弦上拨动了一个极高的音调。
就连听不到这声音的白筱筱，都猛然觉得遍体生寒。
……
护篆的告警声突然高起来，又一下子消失了。一切都显得毫无预兆。
辛夷犹豫着想慢下脚步，但前面的人就像没有觉察一般，片刻间就把她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谢院长……”
辛夷不得已地叫了一声。看到对方还是连头都没有回，只得重新跑上去跟在后面。
“应该……没事了。”明明知道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但看着谢清的样子，辛夷还是觉得莫名心虚，“大概又是哪个弟子偷带灵宠进山，触发了护篆告警，所以当值的院长就把护篆暂时撤了。”
“嗯？”
谢清的动作顿了一顿，终于还是慢了下来。这不仅是因为辛夷所说的话，更因为他们已经能远远地看到山门，和正从山门那里走过来的一队弟子。
刚刚经过一场虚惊的少年们，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色，似乎连说笑声都比平时更响一些。
而聚在那里的数名师长，也正各自往回程走去。
果真是没事了……
谢清不为人知地摇了摇头，正打算转身，但已经有人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辛夷院长，你也……”
自然不是对他打招呼的。除了庆典当日亲眼目睹谢清出关的几位院长，这山上认识他的教授，只怕还没有常跑书楼的外门弟子多。
但这更引起了人们的好奇。
“这位是……谢清院长吗？”
辛夷代为点头称是。
“辛夷院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点事……咳，你怎么也不跟谢院长说清楚呢？……”
过来搭话的王闲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像是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的样子。
确实很好笑——谢清想。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司空见惯的小题大做，只有自己不知道。
在这些人当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他向凑上来打招呼的人们微微点头示意，才转身离去。
“谢院长是不是……”有人小声说。
辛夷安慰似的摇摇头：“不是，谢院长……不爱说话……”
总觉得他除了因为伤势懒得说话之外，还有别的意思。不过这些是不好对别人讲的。
在一群因为好奇而开始嘀嘀咕咕的教授们身后，白筱筱从队伍的末尾转过头来。她望向谢清背影的目光，带着些不明缘由的期待。
……
终于帮教授们把妖蛇卵安置好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白筱筱没有和同门一起返回住处，而是一直走到无人的山路上，才心满意足地隔着衣袖摸了摸袖袋。
随后，她踏上了前往朝阳洞的小路，脚步轻快，像只刚找到食物的小雀。
谢清回到朝阳洞门前时，恰好看见了那个蹦蹦跳跳的少女的身影。
——这么说，她是因为下山修行，才没有在书楼露面的。
这个念头从谢清心里一掠而过，说不上有什么喜怒之类的感觉，只是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他索性就站在那里，等着她过来。
通往朝阳洞的这条路是尽头路，除非特意往这里来，否则便无人经过。
白筱筱笑得眯起了眼，眼中却透着些兴奋的光芒。
“谢院长！”她一边叫，一边伸手到袖袋里，想用一种法术般的动作变出自己珍藏了大半天的宝贝。
那一瞬间，她眼前一黑。
……
“噗”的一声闷响。
谢清有些僵硬地收回手，看着那个少女的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倒在自己脚下。
心神巨震，不仅因为护山大篆突如其来的高亢警讯，还有从体内暴绽的一道雷霆之力。
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涌出，就算紧紧闭上嘴唇也止不住。
然而落入闻讯赶来的众人眼中的，却是他兀自滴血的手掌。
嗒。
嗒。
嗒。
紫黑色的血带着异样的腥气，从指尖滴落到泥土中间。
另外一边，女孩破裂的头颅下，同样颜色的血汇成了一条蜿蜒的溪流。
“谢院长，你！”
谢清微微皱眉，向出声的那人望去。但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对方样貌。就算看清了，多半他也不认识。
他只是察觉到对方想要扑过来，查看白筱筱的尸身，便猛地一振袍袖。
一道劲风把来人推开，挡在了白筱筱的身前。
“靳……”
谢清知道，这坚持不了多久。山上任何一位教授，都远比他现在的修为要高。而且他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音调。
“靳掌门不在山上，”有人走了过来，“谢院长，有我在。”
声音清晰，不像是用耳朵听到的，看来是动了真识。谢清听出那是洛书的声音，不禁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事，就只是控制住自己不要昏过去，就好了。
谢清的眼前彻底变黑了，就连洛书过来架住他的手臂，也只有遥远的触感。
“毒。”
他只能用真识向洛书示意。
“我知道。”
在其他人眼中，洛书这句回答莫名其妙。但她跟着便吩咐起众人，如何留意残余的蛇毒，并移走那个年轻女弟子的尸身。众人恍然大悟之下，有条不紊地开始动作。
“谢院长，”洛书“说”，用谢清能够“听到”的方式，同时也是交待给其他人，“随我回圆明宫。”
……
等辛夷得到洛书的传讯，匆匆赶到圆明宫，恰巧便在门口碰到了穆真和王闲。
“你说这叫什么事！”王闲像是一路上都在跟穆真抱怨，到现在也没停口，“好好的一个弟子，还是小姑娘呢！……谢院长要是缓一缓出手，说不定……”
辛夷没有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已走到了圆明宫内的正殿，坐在正位上的洛书将目光投下来，显然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另一方面，辛夷隐约觉得，自己也有过这样的念头。
只是一闪之间，但想还是想过的。
她也不知道这么想对还是不对……
“当事之人已经到齐，我们可以开始了。”
洛书的声音印入每个人耳中，仿佛格外清晰。众人略一思忖，才晓得洛书正动用真识，与所有人心识沟通。
对于这些资深的修家来说，当然不算什么高深之法，只是能当面说话的情景，很少人如此做罢了。
“谢清院长受了蛇毒侵染，有些不方便。”洛书刚解释了一句，就被辛夷打断了。
“毒？……谢院长有没有大碍？”
刚才可没听说他中了毒……
但仔细打量之下，坐在洛书身旁的谢清除了微合双目，倒看不出有什么不适之处。
洛书微一点头：“师院长已经看过了。好在谢院长修为深厚，虽然一时无法运功驱除毒素，也不会有太大损伤。稍后师院长会再配制解毒之药，过不多日即可恢复了。”
“目前最要紧的，是请谢院长为我们讲讲此事经过。”
谢清没有回答，但众人几乎是直觉地，听到他冷冷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同时跃出一幅画面。
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弟子的脸。然而她还活着，笑得眉眼都弯弯的。
“谢院长！”她叫了一声，同时伸手入袖，像是要掏出什么东西来。
突然，一股朦胧的金色光芒将她整个罩住，她眼中的神采渐渐消失，像是陷入了昏迷。
“妖孽，出来！”
是谢清的声音，很罕见的带着冷厉的语气。
女孩的脸色开始诡异地变幻，一忽儿黄，一忽儿青，最后透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色。
就在一刹那间，所有人的真识都为之一震，似乎又感受到了护山大篆那高亢的告警。
然而这并不是真的告警，而是通过真识传来的、当时情景的感受。
——妖魂附体！
通过真识旁观的人，脑中都闪过这个念头。
没有人来得及去想这妖魂是怎么来的。尽管在场的都是见多识广的修家，那个年轻女弟子变得狰狞的面孔还是攫去了一切注意力。
一个妖邪无比的笑容突然在那张本来清秀可人的面孔上绽放开来。从裂开的血口中发出的声音阴森森的，带着刻骨的恶毒：
“出来……也是死……呃呵呵呵呵呵……”
随着一阵狠毒的笑声，那张脸越发扭曲了，长而细的舌头伸出嘴巴，笑声渐渐变成了让人烦恶的嘶嘶声。
“妖孽！”
谢清的声音中满含怒意，金光随之大盛，裹住那女弟子全身。
“呵呵呵呵呵……”
笑声渐低，似不可闻。看着这惊心动魄一幕的众人，一时都忘记了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可惜了那女弟子。
眼前之事，显然是妖魂无处可逃，索性与那女弟子的魂魄纠缠到一处，令人投鼠忌器。即便被金光封神之术镇压，但也无法再单独抽离出来了。
众人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想不出该如何处理，直到金光撤去，才意识到这并非真正的情景，只是谢清的真识投射而已。
“即便如此，又何必……”
不知是谁低声开口，但仅仅说了半句话，那已僵立不动的女弟子蓦地口一张，血盆利齿之间，疾喷出一道紫黑色的烟雾！
“小心！”
数个声音同时响起，很多人顿时又忘记了身在何处，几乎要飞奔上去相助。
这蛇妖，居然还留了最后一丝力量，来作垂死的一搏！
然而，只听“噗”的一声闷响……
众人眼看着妖雾散去，那女弟子的身体软软倒下，才知道这一场惊险终于是过去了。至于前后之事，自不必谢清再费力去解释。
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射在端坐一旁的谢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