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女儿降生之前, 阿娇的心中还有诸多纠缠无法释怀,可这个玉雪可爱稚嫩娇弱的小人就那么真实的躺在她怀里, 这是她亲自孕育的,有着一半刘彻血脉的生命。
不知不觉中, 那些曾经以为不可原谅的过往,都随着女儿的降生,烟消云散了。
婴孩的成长冲淡了椒房殿里的药味儿,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奶香。
一个月过去,阿娇的身子已养得大好,而刘彻却仍有些羸弱, 那刺在胸口的一剑没伤着他性命, 却落下咳嗽的毛病,是故一直病怏怏的,看来少了先前的精神气儿。
“陛下……”云芳进得殿来,便看到帝后相携阿娇拥着孩子格外和美的一幕, 声音不由得就轻了几分, 可话未出口,刘彻却已匆匆抬手制止了,眼神凛然的看过来,云芳这才注意到,阿娇怀里,熟睡的小人格外讨喜。
听到动静,阿娇看向云芳,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侧身脱开刘彻的怀抱,将孩子交给奶娘,待她进了配殿,这才扬声问道:“何事?”
“启禀陛下、娘娘,太皇太后派了人来传口谕,在正殿候着呢。”
看云芳这一脸为难的模样,阿娇就知道,太皇太后派来的人,举足轻重,“我跟你去见吧,”阿娇起身,提步走出几步,忽的顿住步子,回首对刘彻莞尔道:“陛下先歇会儿吧,毕竟明日的宴席,得您坐镇才好。”
“好。”刘彻笑得淡然,却毫不吝啬其间的满足。
才出寝殿,阿娇顿住步子,云芳忙低声上前禀报:“娘娘,来的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沛柔姑娘。”
阿娇微微叹了口气,暗转了几分心思,提步往外行去。
沛柔,那是自刘嫖出嫁后就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看着阿娇长大,那份尊重,无关身份。
“沛柔姑姑,今儿皇祖母怎么舍得把您支使出来了?”阿娇十分亲热的迎上去,她经这一个月的将养,身子略显丰满,倒是比先前的瘦弱更显三分气度。
沛柔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躬身在下首禀报:“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传口谕给陛下。”
“陛下歇了,姑姑有话直接跟阿娇讲也是一样的。”阿娇莞尔,半点不将沛柔的恭谨放进心里。
阿娇的性子,沛柔自小看在眼里的,闻言她也只是略微愣了一愣,复又禀报道:“启禀娘娘,太皇太后觉得,‘韶’字缺了几分女儿家的雅致,不宜用作公主的名讳。”
陈长公主的名字,刘彻亲为拟定的,便是一个‘韶’字,刘韶。
“韶者,乐之通名也。怎会不好呢?”阿娇驳得坦然,对沛柔,她说再多也无用,只是不想纠缠罢了。
刘彻取这个“韶”字,是以乐为名而选,可取的,却是“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中的“韶”。刘彻推崇儒学不尊黄老,这是他同太皇太后最初的矛盾所在,后来的种种改革制度为太皇太后压制,根本也是这黄老同孔孟的区别。阿娇允他用这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亦让女儿的将来,有了绝对的保障——只要刘彻治下仍尊儒术,刘韶的尊贵,便无人能动。
三言两语打发了沛柔,阿娇微微叹了口气,提步正要往内殿去,却见多日不在跟前晃悠的锁心,跌跌撞撞扑到身前,抬起下巴,却是一脸的泪痕,泣不成声。
“这是怎么了?”阿娇惊问,抬手拦住了云芳拉锁心的手。
“娘……娘娘,您快去救救师兄吧,他会死的……”阿娇正抚锁心乱发的手不由得一滞,锁心的师兄,不正是尚虞么。
锁心还要再说什么,阿娇却猛地起身,眸光狠厉的扫她一眼,回身吩咐云芳将锁心带到偏殿,到屋子里只剩了两人,她这才开口:“尚虞……怎么了?”尚虞救了她的孩子,救了她的命,这月余的调养照顾,也是由他照看,阿娇心里,不可能没有动容,却也仅止于感动而已。
“他昨日辞了太医院的差事搬出去,我今天看到……看到他跟人商量,要去……去廷尉府……”锁心说着,声音却是越发微弱,轻如蚊呐。
阿娇心中不觉憋闷,总觉得什么东西被她疏漏,一扬声喝道:“究竟何事!”
“他要去廷尉府……去救……救前次刺杀陛下的……女刺客……”锁心憋着一口气说完,瞬间多了分底气,不屈的望向阿娇。
刘彻在明堂遇刺的事儿阿娇是知道的,也知道那刺客被关进了廷尉府,却没想到,一个月过去,那刺客竟还安然呆在廷尉府的大牢中,未被处置,这倒稀奇了。
“那刺客,你可认得?”心底划过一丝清明,像是遗忘了什么,却又怎么都抓不住。
不知阿娇为何要问这刺客,锁心一愣,略想了下,才道:“我听师兄说着,似是叫什么舞衣的。”
万舞衣!
阿娇猛地站起身来,疾步向外,只迈了几步却又猛地停下,“锁心,你去跟尚虞说,”略一沉吟,凑近了压低几分声音,“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绊住他,至少明日后日,不要让他去廷尉府,尤其是明日!”
锁心得了阿娇的嘱咐匆匆离去,她刚一走,刘彻便派人来唤阿娇,这边匆忙嘱咐了云芳几句,阿娇才进了内殿去。
太皇太后的口谕,在阿娇的视若罔闻中轻飘飘的过去了,次日刘彻于椒房殿为刘韶设汤饼宴,长安宗室及朝之重臣,皆在被邀之列,这也足够彰显,刘彻对这位公主的重视。
长公主韶生而惠美,心思恪纯,特封宛城,食邑一千。
宛城,南阳郡首府,刘彻赐下的这份封地,不可谓不厚重,以郡作为封地,比当年刘彻的胶东封地,多了不知凡几。然而阿娇初初在这汤饼宴上听到时,尚不明白其间关节,只是淡然的笑着,望向刘彻。
汤饼宴的热闹自在宗室笑闹间,这些滞留长安不愿离去的诸侯王公,见着刘彻言笑怡然,面上不觉都有些失望。那日明堂大宴刘彻无故退席,后来才传出皇后生产的消息,可动静太大,难免没传出些风声去,是以刘彻今日的坐镇,十分重要。
阿娇陪着客套了几句,便借口疲乏抱着女儿先退下。
才刚入偏殿,念文便接过刘韶送去给奶娘伺候,云芳忙服侍阿娇换了衣裳着了兜帽,自后殿而出,上了早就备好隐在宗室车驾间的辇车,直往廷尉府去。
所有的记忆中,这是阿娇第二次踏足廷尉府,前次是为了刘荣,这次,仍是为了刘荣。
万舞衣三番五次的刺杀是为了刘荣,阿娇可以容忍她的逾越,却不能容忍她竟然可以放肆到未央宫里去。明堂的刺杀就足以说明,万舞衣为了要刘彻的命,可以跟任何一个有异心的诸侯勾结,然而那些诸侯,怕没谁不乐意送这个晦气来给刘彻添堵的。
时隔多年,走在这阴暗潮湿的大牢中,阿娇隐约看到黑暗中温润如玉的男子,笑着望向她,眸光微错,看到的,却是囚室内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万舞衣。
见着阿娇,万舞衣的身子明显一震,继而用早已麻木无知伤痕累累的一双血手,撑着身下的稻草,倔强的起身,许久,她竟直直站在了阿娇面前,眼神一如既往的凛冽,“陈!阿!娇!”说罢这三个字,她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跪下去。
云芳急忙要护住阿娇,却被她轻轻推开,摒退了众人,方寸囚室,阿娇对废人一般的万舞衣,毫无惧意。
“尚虞要来救你。”阿娇开口,万舞衣却丝毫不为所动,“你还想活么?还是……你想去见刘荣。”
听到刘荣的名字,万舞衣眼中似有光华闪过,牵动嘴角伤口,表情狰狞,“难得,皇后娘娘还记得刘荣,不知是否临江王之荣。”
“本宫如何,自不用你论断,只是你,又凭什么妄言临江王!”阿娇笑问:“你欠了刘荣一条命,莫不是……还要欠尚虞一条?这般下了阴曹地府,你又要还哪个去?!”
万舞衣一愣,满是血污的面上一双眸子忽的迸出笑意,“高贵如你陈阿娇,也为尚虞那般乱臣逆子,动心了么?你又好到哪儿去!”
阿娇哂然一笑,突然觉得,这一趟来得甚是多余。
寂静的大牢里,不知是哪里的死囚发出凄厉的嘶喊,听不出是哭还是笑,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万舞衣望着阿娇高傲的背影,些微光亮映衬着,刘荣模糊地背影恍惚立在那红衣女子身畔,看去显得那般卑微,跳脱。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对儿,皇权的角逐,从来就是成王败寇。
“我不会让陛下出事,也不允许。这是我的丈夫、舅舅、外祖父外祖母用生命守护至今的天下。试问,陈阿娇何德何能,凭一己好恶定这乾坤伦理?”
“万舞衣,你眼里有的我也有,可我眼里有的天下,你却从未能放进眼底。”
“尚虞为你所累,只能怨他命不好,于我或这天下,其实是件幸事……”
当囚室外那束阳光再次被隔绝,万舞衣像失了依托的提线木偶,残肢断臂瞬间跌落在地,荡起重重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