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自睢阳赶赴长安的刘买, 在长信殿中大闹一场,却被太皇太后一语斥责遣返封地, 连见都没见他一面。
“以先梁王同先帝与先帝诸子相比,老太太是偏疼梁孝王, 可如今这位梁王,自幼长在睢阳,哪里比得上陛下娘娘在太皇太后心中的分量……只是不知这梁王是受了何人挑唆,这样野心昭昭的私入长安。”
“窦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武安侯田`做了个请的姿势,同窦婴相携往朝会踱去,“不作处置厉声遣返, 也不能说不是护着梁王。”
熹微的天色仍灰蒙蒙的, 笼着一层薄雾,不时有疾行的朝臣瞧见丞相同太尉大人,恭敬地打招呼,却都不曾多留。
“毕竟, 那是老太太的亲孙子, 她老人家定是希望梁王日后安心做他的王爷,只是不知这梁王身后的高人,是向着王爷,还是别有居心啊!”八卦完了梁王的新闻,窦婴突然话锋一转,“这么些日子没上朝,老胳膊老腿儿都懒了, 真是老了哎……”
田`皱眉,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窦婴,正不知如何接下去,却见不远处大步而来的江都王刘非,正笑脸盈盈的向自己走来,不觉心头一颤。他是当今陛下的亲舅舅,立场不言而明,这位江都王同梁王确不一般,身上那一桩桩彪炳的战功,绝不容小觑。而且,这位闲赋长安的王爷,今儿怎么来上朝了?
“参见王爷。”田、窦两人十分恭敬地行礼,刘非却是一副家常的随意做派,“二位大人早啊。”
打量着刘非适才来的方向,田`试探道:“王爷今儿好早,昨儿个怕是没回府吧?”
窦婴附和着刘非笑了笑,却听他道:“没回府是真的,要不也不来受这罪,昨儿太皇太后召见,玩得晚些便没回府,这不才从长乐宫来,她老人家耳提面命的要我这闲人来上朝呢!”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窦婴同田`对望一眼,却都不自觉的心惊,太皇太后赶走了梁王,对陛下不予责怪,本以为这场滔天的风波就此过去,却没想又把刘非塞进了朝堂,老太太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心中纵然千般婉转,可面上随性,谁都不曾破坏。三个人说说笑笑往朝堂走去,只是心里的计较,平白又深了许多层。
若说刘买入朝野心昭昭,那这位因皇后娘娘而滞留长安的闲散王爷,似乎是被众人推着走上了那紧邻天子的宝座,一步之遥,谁都不知道这位以勇武著称平日嘻嘻哈哈的江都王,究竟对那位子,有何想法。
宣室殿中,本该朝服冠冕穿戴整齐准备上朝的陛下,此时却仍躺在被窝,睁着眼打量头顶的帐帏,却丝毫没看出起床的意思。
清越的环佩叮咚之声缓缓行来,仔细侧耳,待听到殿外小黄门的声音,才舒了口气,拉起锦被一个翻身侧向里,孩子气的蒙住了头。
阿娇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鼓起来的一团被子。
昨儿太皇太后把刘非和淳于歆夫妻俩叫进了宫,今儿早上说是让刘非去上朝,可刘非才走,小黄门便匆匆忙忙的到长乐宫禀报,陛下身子不适,今日罢朝。之所以小黄门跑去了长乐宫而不是朝堂,只是因为如今朝堂上的诡异气氛,连大字不识的小黄门,都已经发觉。
自陛下同太皇太后因太学兴建之事意见相悖负气去了上林苑,几个月都不曾朝会,昨儿已经命人传旨今日朝会,可陛下突然闹这么一出,明摆着是在逼太皇太后。他这么不明不白顶着朝臣怪异的眼光上朝,身后有太皇太后的压迫,年轻的帝王,隐忍虽为先,可适当的耍耍孩子脾气,也是年轻人的专利。
只不过,这边刘彻刚耍了孩子脾气,那边失眠了一晚才刚入睡的阿娇,便极其不愿的被云芳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太皇太后有旨:命皇后娘娘去探望陛下,服侍陛下上朝。
阿娇真的很困,所以看到在被窝里纹丝不动的刘彻,郁结了一路的怒火,终于再压抑不住,连带着前几日跟刘彻不温不火占尽下风吵得那一架,通通都要发泄出来。
十分自觉站在殿外眼观鼻鼻观心抱着朝服等陛下起床的黄门令以及云芳等随阿娇来的侍女们,只听到内殿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一个个八卦的侧耳贴上门窗,等了许久,眉头都等皱了,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正在大家郁闷的收回耳朵时,却听到皇后娘娘一声尖叫,忙支楞起耳朵。
却说殿内,阿娇看着刘彻一肚子火,上前毫不犹豫的去扯刘彻的被子,带的刘彻一个措不及防从榻上跌下,可陛下他一点没生气,连看都不回头看阿娇一眼,利索的抱着被子爬上床,保持之前的姿势继续躺下。
刘彻是在故意挑衅,一点都没错。当看到他拉大锯似的跟自己抢被子时,阿娇突然有种错觉,她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于是就在阿娇郁闷的愣神时,被刘彻一个大力连被子带人一把扯倒在榻上,皇后娘娘一声惊呼还没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刚才还盖在刘彻身上的被子卷起来,而且还被他连人带被子的压倒。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耳朵边刘彻的呼吸声,以及阿娇瞪得再不能更大的杏眸,格外灿烂。
就在门外侧耳的众人等得又将耳朵给收回去时,刘彻盯着阿娇通红的脸颊,慵懒扬起嘴角,在阿娇更努力瞪大眼睛的过程中,他很缓慢的低头,就在肌肤相亲的瞬间,阿娇听到他慵懒却能蛊惑人心的声音:“阿娇,清心寡欲的感觉……真不好受呢。”清浅的呢喃就在阿娇耳边响起,一点一滴的敲在她心头,颤动心弦,然而久久回荡的弦音过后,却是突然崩断的那根发出清脆的声音,击得她猛然回神。
垂眸深深呼了口气,将脑海里刘彻的气味抛开几分,果断的抬手支在两人中间,向上用力,“陛下!”
觉察到阿娇的慌乱,刘彻的气息猛然压下却又突然离去,阿娇只觉身上一空,刘彻整个人带着锦被,已然翻身坐在了床侧,目带得色的看着她,“子童,你可忍心置朕于炭火,任人鱼肉乎?”
大汉的朝堂,自吕后之乱,对后宫干政的防范,便十分谨慎。然而身为太后想要干政,却并不一定要上朝,可是帝王罢朝却由皇后屈尊转达的,如今却是头一遭。
比如现在,阿娇将陛下不适的意见转达后,没有人明着抗议,只是座下嗡嗡的小声议论,却怎么也没法忽略。
如今站在这朝堂间的,哪个不是心思剔透,他们本是想抗议的,只不过,陈阿娇这个皇后,相比帝位岌岌可危的陛下,怕是更让朝臣忌惮三分。
“众位若有异议,请上前来禀!”虽清越却铿锵有力的字句,立刻打断了堂上群臣的窃窃私语,一个个噤声垂首,十分恭敬,好似刚才在下面制造议论的不是他们一样。
看着座下一个个突然安静的脑袋,阿娇重重的呼出口气,跟在她身边的杨得意不禁一愣,忙垂下头去。脑袋里想起,陛下第一次上朝,不也是趁着重臣行礼之时,才松开那攥了一早上的拳头。
阿娇脑袋里此时绷得紧紧地,她可不像杨得意那样可以胡思乱想,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要应付这些臣工。退一万步来说,她不能让刘彻丢了皇位。
朝堂上,儒生自不会去抨击一手促成新政的陛下,对皇后临朝默不作声。老臣们则忌惮阿娇身后的太皇太后而装聋作哑,是以一时间,无人敢上前答话,极其安静。
就在阿娇打算吩咐杨得意退朝时,却有一人,正步上前,恭敬的行了大礼,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司马谈恬为史官,斗胆请问娘娘,今日朝议,该如何列入史册?”
一石激起千层浪,司马谈此话一出,刚才安静下来的朝堂,立刻又遍布了嗡嗡声。
阿娇皱眉,目带愠色的瞪向司马谈,只是这朝堂无人敢直视她,自然除了身边黄门,无人能发现阿娇眼中的恼火。
“放肆!”被吵得头疼的阿娇拍案而起,顾不上手掌生疼,板着脸道:“本宫令尔等上前奏报,无人应,何故私语堂下,可是对本宫不满!对太皇太后不满!”
愣怔的朝臣听到皇后娘娘将最护短的太皇太后都搬了出来,立刻噤声,一个个头低得不能再低,生怕自己被挑出来做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这样一来,司马谈立在正中,倒是被晾在了那儿,没有娘娘发话,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异常。
阿娇怒目瞪了座下寂静的朝臣许久,才好似回神般想起了司马谈,忙扬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太史令适才,所言何事?”
司马谈强自忍下一头冷汗,不屈不挠道:“臣乞问皇后娘娘,今日朝议,于史册如何言说?”
让他说他还真敢说,要不彻儿说这史官惹人厌。阿娇在心底将这个十分讨厌的司马谈贬低一番,又过了会儿,才缓缓扬声道:“大人乃史官,此等朝议之事,怎可问本宫一妇人?难道大人以为,本宫才是太史令?若如此,务须请示陛下,本宫先准了你辞官之说!”
陈阿娇刁蛮任性,陈阿娇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陈阿娇很受太皇太后宠爱,陈阿娇当了皇后,陈阿娇独宠后宫……
这些一直被当做茶余饭后说笑的女子突然站在朝堂上对众臣呵斥,倒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们的印象中,陈阿娇不过是个被骄纵坏了的后宅妇人,即便身为皇后,也只是尊,从未敬,不过今日,他们不约而同都生出了怕。
无知妇人,若做了无知无理之事,又有太皇太后相护,那真可谓含冤莫白。
司马谈立在正中,一时如坐针毡,却又不敢开口,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再落了话头,让皇后揪着寻他麻烦。
好在,阿娇并没有咄咄逼人,她只端坐上首,瞪了司马谈几眼,便一声不吭拂袖而去,杨得意忙转身跟上,只留座下一众臣工罚坐加一人罚站。
不知过了多久,田`小心翼翼的觑眼往座上瞅,突然发现空荡荡的御座上,哪里还有人,仓惶抬头,刚才随皇后娘娘进来的随侍一个不留,早就没了踪影,而站在正中的司马谈,两股隐有战战之色,格外狼狈。
田`一个没忍住,撑身跪坐的姿态一下跌倒,撞到了身边同僚,众人慌乱中,却听到打帘缓步之声,更加慌乱。然而安静许久,却未听到皇后娘娘的责罚,只杨得意去而复返,令众人退朝,还没等众臣回过神,人已经没了踪影。
一个个跪坐的两腿酸麻的朝臣瘫坐在地,只是四目对望,不知该如何。
今日若陛下临朝,他们自然怀揣了一肚子的坏水儿准备发问,可是皇后这么一闹,他们倒有些吃不准太皇太后究竟是何意思,究竟这废立一事是过了……还是正在进行?谁也不敢。
刘非奉太皇太后之命来上朝,阿娇并不知道,她一直心神忐忑,也没注意到刘非,是以众臣的议论声中,刘非只望着阿娇离去的方向,默默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