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车辇向东而去, 却是只尚虞并阿娇带了晚霞,离开了槐里。
路过长安之时, 尚虞曾勒马停步,问阿娇可有反悔。举目望去依然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却让阿娇生出隔世之感。
就在阿娇一路向东急行之时,堂邑侯府馆陶长公主的车驾却是风风火火地进了上林苑。
然而承光宫内,除去一地瑟瑟发抖面孔陌生的奴婢仆侍,刘嫖不曾看到一个她所熟悉的近侍身影,登时怒道:“混账!你们连皇上皇后去了哪里都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伺候的!”说话间,却是起身带翻了面前矮几, 一地狼藉更扰得刘嫖满心怨愤。
本来帝后在这上林苑里偷闲找乐子她是十分乐见的, 可昨日母亲的细作禀报一时兴起问了句,两相比较才发现,已是许多日不曾听到阿娇的消息,这才火急火燎的赶到上林苑来。
“姑姑!”刘彻十分亲昵的高呼让刘嫖心中怒火熄了几分, 回首望见自殿门处大步而来, 身披甲胄风姿卓然的刘彻,不由笑着迎上前道:“几日不见,彻儿是越发俊朗了呢!”说话间,却是向刘彻身后打量,只见韩嫣并几名近侍都立上前来,却不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登时疑从心起, “彻儿,阿娇呢?”
刘彻一愣,却是笑着将手中长剑扔给韩嫣,亲昵的拉起刘嫖往殿内走,“姑姑是看彻儿来的,还是阿娇呢?”
“自然是看你们俩来的,这么冷的天,非呆在这上林苑也不愿回宫,真不明白你们俩怎么想的。”此时的刘嫖,被刘彻如此亲昵的对待,心里自然是得意的。
“不行,姑姑定是来看阿娇,顺带看我这个外甥的。”
刘嫖笑着抬手佯点了刘彻的额头,“哎,你呀!”姑侄俩相携坐在殿中,闲聊多时,刘嫖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从头到尾还没露面,突然想起此行的缘由,这才问刘彻道:“彻儿,阿娇呢?”
刘彻一愣,踟蹰着望向殿侧而立的韩嫣。
“娘娘去赏花了。”
“阿娇在沐浴。”
是以几乎同时,刘彻同韩嫣道出了两个答案,惹得刘嫖眉头一皱却并未追问,只笑道:“不管干什么,我这个做母亲的来了,她还不赶紧来,绿菱,快去让人把阿娇寻回来。”
绿菱身形未动,刘彻却突然出声制止,对上刘嫖质疑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气,道:“姑姑,阿娇不在上林苑。”
平地惊雷,亦不过如此了。
幸得刘嫖端坐案后,可身子还是一震,旋即将手中杯盏摔落,起身凌厉间带得几案上杯盘狼藉,“不在上林苑?那在哪儿!”
“彻儿……亦不知阿娇如今……身在何处……”
将阿娇失踪之事前前后后大部分删减十分笼统的告诉刘嫖后,刘彻看到自己的这位姑姑,已然面色惨白,只是那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似乎隐含着一柄柄小刀,十分凌厉。
刘嫖指着刘彻气喘吁吁地酝酿了许久,终于一言未发,狠狠地拂袖离去。
出门的第三日里,尚虞一大早让晚霞陪着阿娇在落脚的小镇四处闲转,自己却是留在客驿,并未同行。
阿娇知道尚虞自有他不能明说的秘密,而她,也不想更没那个权力去探知。于是领了晚霞,在她半是监视的无言陪伴下,将这个叫不出名字的小镇转了整整两圈,直到暮色将落晚霞还没有让她回客驿的意思,阿娇的怒火瞬间淹没了残存的耐心,提步往客驿走去。
回到客驿,在晚霞亦步亦趋的跟随下,阿娇没有选择的直接走了最近的路回到房间,却是“砰”的一声关严了门,仔细看晚霞等了一会儿离开后,才撩了裙摆从窗口一跃而出,径自朝着尚虞的房间而去。
“昔景帝为使刘彻平顺继位,对其余诸子皆甚为打压,如今窦老太太若舍刘彻,又能寻何人?”站在尚虞紧闭的房门外,阿娇抬起的手滞在半空,无法落下。
“这倒是个问题,少主以为如何?”这个声音听来有些熟悉,阿娇侧身后退几步躲进旁边的一间厢房,贴耳在墙,隐约倒也能清晰的听到此间谈话。
“景帝十四子,长子三子皆殁,河间王刘德修学好古尊儒术,兼其母为栗姬,纵威望甚高,亦不可。广川王刘越、胶东王刘寄、清河王刘乘、常山王刘舜,皆为王兔猛醢p之子,若刘彻见弃王氏定不能兴,亦不可。鲁王刘余口吃,胶西王刘端为人贼戾,其好男风之言举朝皆知,定不能登大雅。长沙王刘发自来不为景帝所重,其母唐姬身尤其卑微,更不能当母仪之能。如此看来,便只剩了江都王刘非、赵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三人可选。刘非勇武,刘彭祖刻薄诡辩,而刘胜耽于酒色。”
“依少主所言,便只得刘非一人,堪能坐这大汉天子的宝座了,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景帝的儿子,看来也就刘彻一人能当大任,呜呼哀哉!”
“皇位只有一个,有一人能当足矣,只是景帝没想到,这窦老太太会如此发难,”尚虞斟酌一番,却是又道:“刘非因陈阿娇之故滞留长安,比之其余各王更有优势,若刘彻仍无法同老太婆和解,那这天下,怕不日便是刘非当家了,季宣,你安排人到长安密切……”
“此言差矣!”一声娇叱斜刺里打断了尚虞的论断,提步婀娜而来,极其果敢的开口道:“这天下还有一人,比刘非更能得太皇太后青睐,便是今日的梁王刘买,太皇太后同样嫡亲的孙子,梁孝王刘武的嫡长子!”铿锵的字句掷地有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而万舞衣面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其去防一个有勇无谋的刘非,倒不如扶植刘买入朝,夺下江山,然后你我各取所需,岂不妙哉?”
“万夫人,梁王远在睢阳,长安动荡太皇太后并未传唤,想必是未有此心吧!”
然而万舞衣只定定看着尚虞,并不理会那谋士的奚落,自刘武死后,这样的奚落她哪一日不听上几句,早就习以为常了。
阿娇隔着屏风远远望去,刚好正对着万舞衣,她不知尚虞的神情,却知他面上定在思虑。万舞衣同梁王有联,只是她究竟如何同尚虞结成同盟,委实奇怪。
“好,季宣,你派人入长安盯住刘非,我同万夫人,不日便往睢阳亲迎梁王!”许久,尚虞不容置疑的下了决断,旋即将一室人的诧异丢在身后,大步离去。
徒然静下的空洞让阿娇贴在墙壁的耳朵里涌出阵阵回声,她愣愣地直起身子,想起被自己可以忽略的真相,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一次涌上心头时,已经由不得她忽略。尚虞刻意支开自己同季宣带来的这一干谋士在此筹谋废立帝王的暗箱之事,她却浑然未觉的同尚虞去寻一个没有目标的地方,又怎能肯定,尚虞此番带自己离开槐里,不是为了断掉刘彻寻回自己获得太皇太后谅解的根本可能呢?
尚虞所谋,似乎在这大汉的八万里江山,又或者,是那宣室殿里,俯瞰众生的所有掌权者……
想到此处,阿娇不由得面色苍白,听着房门外凌乱离去的脚步声,她却只能仓促的整理自己杂乱的思绪,最终,她只得出自己一定要快些回宫,否则刘彻这个皇位便要丢了……
再抬眸时,窗外漏尽一丝天幕,已然漆黑如墨,月上梢头。
阿娇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冰凉僵硬的手,拉开了这陌生的房门,然而入目之处,却是尚虞提着灯笼自身前匆匆走过的身影。他察觉到这房间的动静,疑惑回首,却见阿娇身影赫然,疑惑之下,不由下意识的望向自己的房间,眉头不自禁的皱在了一处。然而开口时,却依然是柔软如春:“阿娇,你怎么在这儿?”
那边看到阿娇的晚霞忙凑过身来,却在尚虞的示意下恭敬退后,尚虞自顾提了灯进内,照亮一室冷寂,回首看着阿娇苍白的面色,只静静等着她开口。
“尚虞,你要我陪你去的地方,还有多远?”虽然犹豫,可阿娇很清楚自己那没有选择的立场。
“临淮下相,古楚之地,自然在千里之外。”
尚虞答得毫不掩饰,却是让阿娇一愣,继而深深吸了口气,带着几分小心的试探问道:“你从万舞衣手下救回我,前后……可有谋划?”
虽然如此发问在心中已是有七八成的把握,可看到尚虞很认真的点头,阿娇却还是有些不能接受。紧握在袖中的手毫不犹豫的抬起掴在尚虞颊上,虽然力气不大,可他的毫不闪躲,却是让这一巴掌挨得更结实了几分。
“你故意留下我,就是为了让刘彻找不到我,诱我离开槐里远去楚地,更是为了断绝他找回我的所有可能,这般处心积虑推刘彻下位,只是为了刘买或刘非,那断断不可能。合情合理的说法,便是你心中所图,是这江山万里?!”说完这一席话,阿娇已然浑身颤抖,心中无法言说的愤怒,只能狠狠撑住桌角,来支撑僵硬虚弱的身子。
尚虞并未抬手去扶阿娇,但他将伸未伸的手,却在身前紧握成拳,无声点头。
“我陈阿娇在你眼中,便是这般无能容易欺瞒之人?”
“我从未想瞒你,你也从没来问过我,又何以笃信我不会告诉你,欺瞒于你?我是姓项,生在楚地,你心中疑惑尽管一一道来,只要你问,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