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殿,是未央宫里距宣室殿最远的殿阁,人烟少至,连宫女内侍,都很少有人愿意往此地来。
景帝抱恙不朝,而废后薄氏自请搬离椒房殿,住进了这玉堂殿,只带了自小贴身伺候的婢女素文,主仆俩轻装简从的搬进了玉堂殿。
阿娇好不容易甩掉了云芳,一路问过来,累的气喘吁吁的,才看到了玉堂殿斑驳陈旧的牌匾,颜色晦暗,心不自觉地就冰冷下来。长门宫,好歹是母亲送给刘彘避暑的行宫,虽然冰冷,一应器物摆设却仍是最好的,享着皇后份例,衣食用度分毫不差,她都绝望的难以忍受,这样破败冰冷的玉堂殿,曾经锦衣玉食的薄皇后,要怎么忍受身体同心理的双重折磨?
渐入伏天,空气潮湿闷热,玉堂殿四周的杂草疯长,几乎要没过通向殿门的石板路。空荡荡的大殿内,一目了然,不过几张斑驳的矮榻。一股刺鼻的药味似有若无,阿娇循着那药味,向内殿走去,那越发刺鼻的草药味,激得她泛起一阵恶心,却还是强撑着走进了寝殿。
高广的殿阁,撤去一应摆设后,便是让人恐惧的空旷,阿娇看着满是灰尘的屋子,以及靠在只铺了一层薄垫的矮榻上的薄氏,愣在原地,还是薄阿渝先看到了她,忙拢了拢鬓间乱发,挤出一抹苍白的笑容道:“阿娇怎么来了,这儿这么乱,素文快去拿张干净的矮榻来……”
素文一身蓝底掐花衫子,满是污迹,她愣愣的看了阿娇片刻,才依着主子的吩咐去收拾矮榻。这玉堂殿,薄氏抱恙在身,她一个人照顾还来不及,怎么还有心去打扫这厚重的灰尘。
阿娇看着素文忙碌的背影,倒也不再说话,只是上前端起素文刚才放下的药,不顾地上的污迹,凑到薄阿渝身旁。
“薄娘娘,药凉了效力就不好了。”阿娇莞尔一笑,将药碗递在了薄阿渝嘴边。
在薄阿渝眼中,阿娇一直是骄傲明媚的,她有嚣张放肆的资本,她的张扬也让太后皇上喜欢,连她自己,只要看着这样明媚的阿娇,心就会觉得通透。只是这样的谦逊,不该是阿娇。
“阿娇怎么来这儿了?”她从前住在椒房殿,阿娇都不曾踏足半步,如今到了玉堂殿,却还特意来看她么?薄阿渝想不明白。
阿娇放下药碗,顺势坐在了薄阿渝的榻边,笑道:“是皇舅舅让阿娇来看娘娘的,娘娘怎么也病了,是因为舅舅么?”薄阿渝此时的心情,阿娇可以完全理解,她隐约记得这个生如夏花的女子在被废后不久便离了人世,那景帝是否真的有让人来看她,也就不重要了。
听到这话,薄阿渝苍白的脸上还是不免露出几丝期许,握住阿娇的手笑道:“陛下……他还好么?”
景帝抱恙,不过是偶感风寒,前有刘嫦出嫁再有废后之事,思虑过重所致,如今已然大好,不过碍着朝中颇高的立后之声懒怠应付,才避而不朝。这些,深居玉堂殿的薄阿渝,自然不会知道,阿娇安定地一笑,道:“陛下很好,娘娘病了,为什么不召太医?”
“我这老毛病,老方子熬了药喝下就好,不碍事的。”薄阿渝说完轻咳几声,两人一时倒也无话。
古来废后,薄氏为第一人,她陈阿娇便是第二,这种同病相怜的戚戚之情,薄氏不解,阿娇却是感同身受。她来,不过是想着薄氏一族,绝不会有母亲那样的权势,能在她被废长门后隔三差五的探望,而薄阿渝的处境凄凉,着实要甚她当日许多。
而阿娇,也需要借这玉堂殿的凄清,来提醒自己,决不可再轻易托付自己的心。那帝位之上的人,尊贵无比,却忘情绝爱。
“娘娘,鲁王殿下和江都王殿下,来看您呢。”素文不知何时进殿,轻声禀报道。
鲁王刘余,江都易王刘非,都是程姬所生,而程姬本就是阿渝母族的表妹,自幼相识,宫中倾轧争斗,阿渝性子恬淡不做非分之事,是故许多年过去,两人依然情同姐妹。如今薄氏落难,未央宫中也只有她还会向她伸出援手了。
“娘娘安好。”刘余有口吃之疾,不善言谈,是以请安之礼,是刘非开口:“母亲叮嘱,请娘娘务必宽心,免得伤及自身。”
刘非说完,疑惑的目光扫过立在殿中的阿娇,满是惊奇。刘非老成的措辞,是阿娇所不知的一面,只是突然想起,刘非得陛下宠爱,是因他的天生神力勇武异常,平叛七国之乱时他又立有战功,与一众养在宫闱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子大有不同。
两人带来的内侍将东西各处归置,又忙里忙外的清扫玉堂殿,一时间殿阁间尘土飞扬,阿娇忙唤了两个内侍将薄氏抬到殿外,怕自己离开太久云芳着急,便先告辞离开了。
“阿娇!”没走几步,阿娇便看到刘非追过来的身影,停步等他。
刘非大步而来,仍面色如常,“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许你来,便不许我来嘛?”刘非被阿娇脆生生的话堵得满脸通红,阿娇一愣,却是柔下语气道:“我来探望薄娘娘。”
刘非勇武爽直,率性中带着天生的武者豁达之气,此时换种心境看来,阿娇也生出几分钦佩,心下一动,眸间却带出几分雀跃,斟酌一番,莞尔道:“非哥哥,阿娇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这样温柔的阿娇,明显吓到了刘非,他带着几分惶恐后退几步,四下打量一番才道:“你想干嘛?”
所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刘非上次被刘彘绊落玉液池,他也觉得是阿娇所为,所以看到阿娇这般转变,自然心惊。
阿娇却不急不躁,只将笑容更绚烂了几分,“非哥哥,七国之乱的时候,你是随周将军出征的对吧?”
“我是随窦太傅出征的,怎么了?”
细细斟酌着究竟要怎样开口,看到刘非越发疑惑的目光,阿娇索性挑明了道:“非哥哥,你教我习武好不好?”她说完,很适时的拉住刘非的衣袖。
想要一脚跳开的刘非没能逃掉,看怪物似的看着阿娇,他实在想不明白,堂堂馆陶长公主的独生女儿,太后皇上最宠爱的阿娇,怎么会突然想要习武?
“你学那个干什么?”刘非一边想要挣脱阿娇的手,一边问道:“很苦的,让长公主给你找个随从,想欺负谁让他出手就好了啊。”
“我不要,我想自己学,你教不教吧!”阿娇手上用力,将刘非的手打开,一脸严肃的瞪着他,眼神中尽是威胁。那意思,就是你答应也得教,不答应也要教。
刘非顿时生出一种无语问苍天的郁闷之感,看着容颜娇俏眸含怒色的小丫头,正纠结中,却突然灵光一闪,“那好,只要皇祖母答应,我就教你。”太后那么宠她,又怎么舍得她吃苦受累习武,刘非打得,正是这个主意。
“一言为定!”阿娇抬手,异常坚定的看着刘非,她才不担心外祖母的反对,总之打定了主意,要习武强身,即便这一世她能够同彘儿无忧相守,她也不想同前世那样身子孱弱早早的没了性命,如今看到这般憔悴的薄阿渝,更是在她脑海中敲响了警钟。
一大一小两只手掌牢牢地击在一处,映着骄阳,在少女周身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芒,绚烂无比。
刘非的算盘很精,但碰上了骄纵蛮横的阿娇,同样是枉然。
学武之事,窦太后、景帝闻言皆是不允,刘嫖更是火冒三丈,还认为是堂邑侯府的人教坏了女儿,带着阿娇住进了长乐宫。
态度虽强硬,可最终也是敌不过阿娇的软磨硬泡,最终妥协。只是太后说,阿娇习武既为强身健体,那刀枪棍棒一律不许碰,而且翁主尊贵之身不比男儿,要在内室学习。
盛夏酷暑,长秋殿中倒还阴凉,阿娇一身利落的短打扎着马步,眼神恶毒的在刘非身上来回剜,恨不能将他戳了满身的窟窿。然而刘非怡然自得的靠在榻上吃着冰好的瓜果,似乎有意刺激阿娇,嘴巴吧唧的格外响亮。
阿娇虽然恼火,可也知这习武本就苦,又是自己求来的,为了日后长远打算,此时也只能先忍着,不同这小孩子一般见识!
刘非慢条斯理的吞下一块瓜,拿了帕子净手,缓缓起身提着根指头粗细的竹竿,绕着阿娇来回打转,时不时这里纠正一下,那里敲一下,他在不断地挑战阿娇的极限,好让这个锦衣玉食的翁主受不了自己放弃,那他也就可以解放了。
然而阿娇只是目光如刀,便再无其他动作。刘非觉得无趣,便丢了手中的竹竿,“好吧,今天就先到这儿了。”说着,便往殿外走去。
阿娇一得赦令,动了下身子只觉全身像散了架一般,这几日刘非就日日让她扎马步,偶尔学两个招式,完全是在应付。想起刘非刚才那极其得意的神态,阿娇就一肚子的火,挡开云芳递来的帕子,捡起地上臂长的竹竿,便向刘非追去。
未及走出大殿的刘非只觉背后一阵疾风带过,直觉侧身,便看到细长的竹竿和阿娇满脸怒容,顿时一头黑线的跳开,“阿娇,你干什么啊!”
阿娇手下不停,横臂便向刘非身上招呼,她虽练了几日力道有所增加,又怎么可能伤到以勇武著称的刘非,不过是心里憋得慌。刘非看阿娇来真的,借着力道将她手里的竹竿夺下,跳开老远拿竹竿指着阿娇道:“你不要公报私仇啊,尊师重道明白不?”
“师父——”阿娇细着嗓子拖长音喊了一声,看到紧张的刘非,心中倒坦然许多:“阿娇这不是学了几日功夫,和您老、人、家切磋一下嘛,那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怕徒儿伤了您吗?”
“才不是呢!”刘非丢了竹竿,立刻摆出一副威严姿态,只是眼中还带着几分不自然。
心中不那么憋闷,阿娇转身也不理刘非,接过云芳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非哥哥,阿娇是下了决心要练好身子的,不管你怎么刁难,我都不会去告诉外祖母,你尽管放心。”
刘非看着阿娇认真的神色,那清澈的眸子里尽是坚定,突然便生出心疼的感觉,她明明那样尊贵骄傲,为何要学这苦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