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却挡不住万物复苏之心,玉液池畔, 嫩柳抽芽,苍劲堆簇的木芍药枝叶间, 三不五时一点红蕊,打了花苞。
可这满园□□,都不及那石子径上踉跄而来,粉团可爱的小人。
“阿娘!”
阿娇手里才剪下的一枝海棠尚没来得及递出去,刘却圆滚滚的小身子就已经砸了过来,结结实实地压了阿娇满怀的馥郁,自顾欢喜。
“却儿的剑!”小家伙才攀着上阿娇的怀抱, 便迫不及待的举着腰间挂得一柄木剑献起了宝, “却儿要去打匈奴!”一边说,一边手足并用的扑腾着。
“打匈奴,总得先把路走稳当不是?”
柳荫下,刘彻抱着刘韶, 缓步而来, 唇角含笑地望着阿娇,“姑姑走了?”
今日一早,宫门才开刘嫖便进了椒房殿,同刘彻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
“嗯,父亲这几日身子不是很好。”阿娇说着,面上笑容一滞,顺势将刘却放开, 看他拉着刘韶跑进花木间,这才抱怨起来:“母亲一味的纵着那人,堂邑侯府哪里还有个样子。”那人,指的自然是董偃,如今刘嫖同他,早已越过了陈午,长安城里谁人不知。
刘彻皱眉握住阿娇的手,沉吟道:“是有些不像话,可……这是私事。”大长公主的事儿,阿娇都不好开口,更何况是刘彻,“若不然,将那人发落出去,也不是不行。”
“发落?”阿娇倒疑惑起来,“怎么个发落?”
“玉门关那儿,不是正缺人手么?”刘彻说着,突然用力握住了阿娇的手,偏过头来,眉头却是皱着的,“这些事儿,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
阿娇一愣,下意识的想要抽回手。
“未央宫里没有这些事儿,你应该多把心思放在朕身上,不是么?”
虽说是字句铿锵面色肃然,却掩不住话里的柔情,阿娇听着,居然扬起了唇角,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迎上刘彻,“这话怎么说的,日夜相对,彻儿不会觉得无趣么?”
“无趣……”刘彻的眉眼一暗,“总好过无可奈何的孤寂……”
“彻儿!”阿娇猛地一惊,脸色惨白。
刘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将阿娇冰凉的双手一处握在掌心,“我不过是说说,”目光转上花木间雀跃玩闹的一双儿女,忽的便迷离起来,“遨游天地间……”
“彻儿?”阿娇突然觉得,今天的早朝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才对,“究竟怎么了?是母后……”
“朕刚才带着韶儿和却儿去给母后请安,大姐也在那儿。”
阿娇突然明白,一定是平阳又寻了什么美人,想要借长信殿的手,转给刘彻。这么些年,倒也真是难为了她的不遗余力。
“好了,我知道了!”阿娇甩开刘彻的手,提步就要往前。
“阿娇!”刘彻一步上前,不容置疑的将阿娇挡在身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要!”
“那你做什么拿来跟我说?是想让阿娇学那贤后还是……”
“陈阿娇!你……”刘彻突然住了口,将阿娇抱进怀中紧紧的拥住,“我只是想跟你说这些事儿罢了,今天早朝,朕封了卫青关内侯,他跟群臣一起……请立太子。”
阿娇的身子猛地一僵,却被刘彻牢牢抱住,她想起今儿一早刘嫖特意进宫,在椒房殿跟她殷殷叮嘱的话——
“却儿是嫡长子,理所当然的储君,皇上现在宠你,就该把这储君之位早定下,你原就比他年长,再过几年色衰爱弛,起码要保住却儿的地位……”
“阿娇,你不是说……最恨生在帝王家,等却儿大一点,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长安?”
“离开?”阿娇用胳膊撑开刘彻,“那这江山?”
“我不是说了,等却儿大一点,所以,你得等我,等咱们的儿子长大点。”刘彻浅浅的笑着,更证明他这话不是玩笑。
阿娇的手颤颤悠悠的抬起,覆在刘彻的额头上,“彻儿,你……你疯了么?这江山你都……”
“我要过了,”刘彻坦然,“我守着宣室殿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这辈子,阿娇,我只想着陪你。”
什么色驰爱衰什么家国天下,阿娇突然觉得,她前后加起来五十多年,也许就只是为了听刘彻这句话。
阿娇静静地依在刘彻怀中,点了点头。
两人这般正亲密着,刘韶却突然满头是汗地跑了过来,“阿娘!”
她这一声,惊得阿娇抬手就把刘彻推了出去,可这边上就是玉液池,若不是现今的刘彻身手够矫捷,这旧梦他定是要重温一把的。
“彻儿!”阿娇吓得脸都白了。
刘彻稳住身子往里走几步,夸张的捂着心口,却是瞪向了自家姑娘,“女儿家,一点稳重样子都没有,这是急什么!跟着的人都死了么!”
刘韶偷眼瞧着阿娇,对刘彻吐了吐舌头,一低头扑进了阿娇怀中,“母后,父皇又吓唬韶儿!”
“韶儿乖。”阿娇瞪刘彻一眼,蹲下用帕子给刘韶沾了沾额角,“出什么事儿了,跑这么急?”刘却举着木剑,颠颠儿的也正往这边跑来。
“母后,父皇说要带韶儿去上林苑骑马,韶儿还没有骑装!”刘韶虚岁都已经十岁了,穿着娉婷的襦裙,却还是跟个疯丫头似的,每日同刘却急吼吼的在园子里上蹿下跳,一点都没个端庄的公主样。
阿娇替她整了整裙摆,“母后知道了,韶儿是女儿家,不能总这么急,要学得端庄一些。”
“端庄是什么?”
“端庄就是跟你母后一样。”刘彻过来,一把将刘韶捞进了怀里,“你母后就挺端庄的。”
阿娇还沉浸在刘彻刚刚给她的震撼之中,所以听到这话,一点都没有怀疑刘彻话里面的那层曲折,附和着点了点头。
“可是……”刘韶挠了挠头,“可是母后跟父皇吼的时候,比韶儿的声音大多了呢!”
阿娇顿时一头黑线,刘彻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立刻抱着刘韶跳开一步,“可是母后走路时慢慢的,韶儿以后不能总是跑。”
“要不就嫁不出去了!”阿娇恶狠狠地加了一句,可这大汉的公主,又怎么可能嫁不出去。
“没事儿,嫁不出去只管砸父皇手里,父皇乐意养着韶儿!”父女俩沆瀣一气,说得那叫一个畅快淋漓。
阿娇抑郁的扫了一眼刘韶,上前把一脸莫名的刘却抱在怀中,喊了云芳,扭头便上了辇车,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回椒房殿去。
这些年,朝事纷扰,对匈奴的情势也越发严峻,刘彻已经许久没往上林苑去过了。
上一回去,似乎还是太皇太后在时,建元五年巫蛊事发时。刘彻清楚的记得当初听到阿娇死讯时自己心如刀绞的那种感觉,及至多年后的今天,他坐稳了万里江山,却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将那日瓢泼的大雨同久远之前长门宫中凄冷翻飞的帐幔混淆。
所以他会提出要阿娇一道往上林苑,是始料未及的事儿。
阿娇倒是不曾想这许多,她近来苦恼的,倒是另外一件事儿——刘韶的婚事。
册立太子之事刘彻已经吩咐下去筹备了,其顺利是刘嫖没有想到的,所以她的主意就又打到了刘韶的身上。
堂邑侯府先是尚主,又出了位皇后,现如今,又打起了尚主的心思。
阿娇二哥隆虑侯陈融的长子陈硕,如今虚岁也有十三岁了,同刘韶倒很是般配,只不过阿娇觉得这关系近了些,毕竟陈硕的爹是自己的亲哥哥,陈硕的娘亲那可还是刘彻的三姐刘婧呢!
虽说亲上加亲是好事儿,但这也有点太亲了。
那日阿娇将这话告诉刘嫖时,刘嫖立刻便把陈须的次子陈铭给拎了出来,阿娇大哥的这个次子虽说长了刘韶六岁,可好在没娶亲嘛,让他多等几年,也没什么。
于是阿娇便把给刘韶订亲的想法,委婉的告诉了刘彻,没想到刘彻还没听人是谁,就先发起了火,直接摔了茶碗子,像是不认识阿娇似的瞪着她半天,才蹦出来一句话。
“阿娇,你是韶儿的亲娘么?”
听了这话阿娇当下便有些愣怔,但没忘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这韶儿才多大就结亲呐,这也太早了吧!再说却儿才那么点儿大了,怎么就有人惦记上朕这个闺女……”
“停!”听着刘彻难得这么不靠谱的说话,阿娇也有些火了,“第一!我还没答应这事儿呢,来跟你商量的。第二!那不过是陈家,不管是堂邑侯家还是隆虑侯家的,都住长安城里呢,跟这未央宫隔着不超过五条街的距离。第三!你看看你把韶儿都惯成什么样子了,哪天她跟你要月亮你是不是也要派人去给她摘啊!”
刘彻听了,似乎自己是反应过度了些,可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啊,现在才八岁,虚岁也不过十岁了,怎么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呢?
阿娇看刘彻不吭声了,又想起自己,话就有些收不住了,“再说我当年,那不是七岁就被你给骗去了!你女儿如今可都十岁了!”
“哪有,不过才八岁!”刘彻说着,自己也心虚起来。
但是说惯孩子这事儿,阿娇倒是有些强词夺理了。刘韶和刘却每日腻味时间最长的人还是阿娇,这娇宠肆意的性子若说刘彻占了四分,那阿娇就必然占了六分。
夫妻俩都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唯一的一子一女,宫里又没有别的孩子来分宠,如今刘彻对阿娇的宠爱也是独一份儿的,这倒让两个孩子,不像是生在帝王家那般的谨言慎行了。
也就是这两日阿娇听到刘嫖提了婚事,才想起来韶儿也得学学规矩了,这才找了师傅回来教导。
可还没学几天,刘彻便御驾启程,带着老婆孩子往上林苑出发了。
对于阿娇来说,出宫与否,只要和刘彻在一起,根本就没什么区别。可是等她住进了承光宫后才发现,并不是只有她和刘彻两个人来了上林苑。
从王太后往下到刘嫖,再有平阳公主夫妇、隆虑公主夫妇,还有卫青、李广、公孙敖等一系列近来在朝堂上很受刘彻提拔的或是老牌的世家贵族有不少都一道来了上林苑,连带近来才回长安的江都王夫妇,似乎也来了。
阿娇是看到刘建,碰见特意来跟她打招呼的淳于歆时,意识到以上事实的。
可是这些还不够她惊叹的,因为淳于歆紧接着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其实大家伙儿都说,聚着这么多青年才俊,皇上这是想给宛城公主选夫婿呢!”
于是,阿娇对刘彻的心思,越发的猜不透了。
另一边,刘却年纪还小,却抵不住他闹腾,阿娇这边在承光宫安置的功夫,刘彻已经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被刘韶缠着往马厩挑马去了。
这些年,上林苑虽然少了帝王眷顾,可骑射场这一块儿,却是半点不曾懈怠。
“父皇,那个人是谁!”刘韶一路上东张西望,可是看什么都新鲜,她指着场中一匹枣红色骏马上耸立的身影,声音里明显带了雀跃。
刘彻也注意到了马背上的少年,微眯着眼睛,自然也看到了少年身旁勒马立定的卫青。
“卫青带进来的?”刘彻皱着眉头,不辨喜怒。
杨得意连忙上前禀报:“启禀陛下,是关内侯的外甥。”
卫青已然注意到了御驾,将霍去病拉下马快步往这边来,几步的路,出了一脑门儿的汗,“微臣失仪,请陛下治罪!”
刘彻正要说话,刘却却在他怀里扑腾起来,拉着他看向一旁,刘韶居然一个人,跑去马场中,站在了卫青适才未牵过来的两匹骏马跟前。
骏马低着头安安静静的站着,可谁都不知道刘韶会做什么,若是那马蹄子一个扬起……
“姐姐……大马……”刘却一点都没觉得有不对劲儿,只拉着刘彻,将身子往前凑。
除了刘却,在场诸人,无一不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呼吸都怕惊了那两匹马。
“陛下!”卫青一声低呼,“陛下勿慌。”
这会儿若是惊了刘韶惹怒那马,可真不是玩笑的。
卫青顾不上礼仪,越过刘彻正要上前去,刘韶却拽住了马缰,那匹枣红马不耐地扬鼻踏了踏蹄子,想要挣脱刘韶的桎梏。
虽然只有八岁,然而刘韶却是个从来没有遭受过漠视的姑娘,大汉朝最尊贵的宛城公主,又怎么能容忍一匹马的轻蔑。
刘韶高高扬起了左手,刘彻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根马鞭拿在手里,此刻却是要去抽打那马儿的意思。
“韶儿住手!”
然而隔得太远,刘韶诧异地回过头来,手中鞭子已然抽在了骏马身上,“父皇,怎么了……啊!”
枣红马忽的高高站了起来,挣脱了刘韶的桎梏,眼看着马蹄落下就要伤到刘韶,刘彻身后飞速蹿出一个身影,冲进了场内。
卫青回过神来,也跨步往场内奔,那马蹄却已经落了下来,刘韶却不在原地了。
两丈开外,刘韶被霍去病紧紧抱着护在身下。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霍去病近在咫尺的一双明亮眸子,羞涩之后便是恼怒,挣脱桎梏一巴掌便甩在了霍去病的脸上,“放肆!”
脆生生的一巴掌,将跑马场边上的大人们都惊得清醒过来,刘彻将刘却交给杨得意,大踏步而来,拉着女儿上下左右细细地检查一番,除了发髻有些乱,倒是没伤着,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
要不然,阿娇那儿还真没法交待。
“韶儿,以后不许再这么莽撞了!”刘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听到没有!”
刘韶扁了扁嘴,正要说话,目光却扫到了一边被卫青拉到身后的少年,“你是谁?”
卫青忙躬身行礼,“启禀公主,他是……”
“我叫霍去病!”霍去病昂然挺胸,看向刘韶,高傲的仿佛孔雀一般,说罢凛然转身,正走了几步便飞快地跑没了踪影。
刘韶握着拳头,瞪着霍去病消失的背影憋得小脸通红。
卫青忙上前周旋,“启禀公主,他是微臣的外甥,自幼疏于管教,还望公主赎罪。”
“哼!父皇,我要杀了他!”刘韶一跺脚,狠狠拉住了刘彻的手。
刘彻正要说话,却听杨得意一道高声唱喏。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不远处,阿娇一身红衣,娉娉婷婷地立在跑马场边,抱着刘却正往这边看过来。
刘彻下意识对着阿娇一笑,旋即压低了声音对女儿道:“刚才的事儿不许告诉你母后!”说罢拉着刘韶,快步往场边走过去。
刘韶一脸的不情愿在这十来步路途中,也换成了莞尔天真的笑容,娇俏可人的扑进了母亲怀里。
唯独卫青,远远望着那娇艳如火的身影,长长呼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