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番外之不定今生
那一年, 十里宫苑,韶华朵朵, 他命中的那个人携着缤纷落英扑进了他怀里。
景帝元年七月初七,他生在猗兰殿, 他的母亲那会儿并不受宠,父皇听了内侍的禀报不过是点头应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他唯一不同于旁人的地方,怕就是高祖托梦父皇,给他取了刘彘这个名字。
母亲连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他一个儿子,自是疼宠异常,漪兰殿里的他, 无忧且满足。
直到三岁那年, 他的母亲得了伴驾上林苑的差事,他才第一次发现,猗兰殿原来是那么样一个微末之地。
那一日他趁着姐姐午睡跑出了寝殿,冷不丁撞入怀中一团火红, 他被惊得跌坐在地, 回神时眼前空空荡荡,只余鼻尖萦绕不散的芬芳和着淡淡的青草香。他一个哆嗦,想起夜里姐姐讲得那些志怪故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悄悄地躺回姐姐身边,想着明日他还要出去,见见那红衣服的妖怪。
第二日他蹲在廊下许久,没等到那红衣服的妖怪, 却见着一个锦带青袍同父皇极神似的身影在储元宫外徘徊,彼时他尚不知那就是刘荣,却平白生出一股亲切。他牵着刘荣四处乱逛,却寻到一处绚烂的木芙蓉花,灼灼其华,暗生欣喜。
站在高大的木芙蓉花树旁,他装模作样的学母亲平日伺弄兰花儿那样去闻花香,正觉鼻尖馨香十分惬意,却冷不丁一阵银铃般悦耳的低笑飘进他耳中,带了几分嘲弄。他下意识的抬头,便见那花叶掩映后一树高枝儿上蹲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
彼时阿娇一身火红曲裾,着了雪白的罗袜,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闪着莹莹的亮光,明艳不可方物。
他却想起昨日廊下惊了自己的那红衣妖怪,不觉挑眉,用不大的力气去攀那花枝。
花叶扑簌,阿娇站在枝头本就不稳,全神贯注的凝在他身上,一时失神滑了脚,措不及防地自枝头跌下,惊得她顾不上尖叫……
使坏的时候,他并未想到自己会做了肉垫,满怀的馨香携着花叶缤纷扑面而来,何其明媚,只是年幼的孩子对疼痛更敏感些。片刻失神后,他便毫不犹豫的扯开嚎啕大哭。他这一哭,引得阿娇不甘示弱亦是嚎啕而起,倒将一旁的刘荣弄了个措手不及,十分无奈。
母亲来领他回去时,他听见母亲跟那位衣着华丽的长公主姑姑说了许多赔礼的话,他想不明白,明明是陈阿娇砸了自己,为何母亲要道歉?
他躲在殿外的廊下等母亲,将身子窝在宫门后的暗影里,自顾生闷气。
“我叫陈阿娇,你叫什么名字?”
这清澈的声音他认得,正是跌在他身上那小姑娘的声音,他一阵欣喜左右张望起来,虽不见人影,却仍答道:“我叫刘彘!”他的声音不大,却没有听到回音。
等他疑惑的转过门廊看到她明媚的火红身影时,听她笑得十分开怀,“荣哥哥,你唤我阿娇可好?”
他看着阿娇面前长身玉立俊逸非凡的刘荣,一时握紧了拳头,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母亲领着他回去,只告诉他那女孩儿是父亲唯一的外甥女,堂邑翁主陈阿娇,那少年是他的大哥刘荣。
那会儿他不过三岁,懵懵懂懂的年纪尚不知人事,阿娇虽美,可过了些日子,也已被他抛在脑后,反而说起红衣服的妖怪,他记得更清楚些。
到他四岁上,阿姐一日收了他的笔墨,将他关在屋子里,反反复复地学一句话。
“若得阿娇为妇,当做金屋储之。”
这话不难,他不过说了两三遍就已经牢记,可阿姐却偏不信,将他关在屋子里整整将这话说了两日才算作罢。
那日母亲带着他们姐弟往长乐宫去跟皇祖母请安,临出门时,阿姐特意将他拉到一旁,仔细叮嘱他,若是见了阿娇,或者姑姑,一定要快些将那句练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他牢牢的记下,却根本没瞧见阿娇的影子。
二姐见他无聊,不知从哪儿折了枝雪白的木芙蓉递给他,打发他去玩。
只是没走出几步,他便看到了玉液池畔火红的身影,雀跃着跑过去,刚唤了一声“阿娇”,却想起阿姐的交待,站稳了身子将手里的花儿递给阿娇,气喘吁吁道:“阿娇,这花你拿着,以后来同我换金屋……”这他约摸记得二姐是这么解释的,可阿姐的交待却丁点记不起。
正思索间,却一个没留神身子向玉液池里倾去,他看着阿娇满是怒容地站在岸边,连挣扎都忘了,只一个劲儿的想,阿娇推他下来,是为了什么?
他毕竟是皇子,即便父皇再不看重他,也不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人推下水,毫无交待。躺在猗兰殿里,姑姑来看他时,他遵着阿姐的嘱咐,一本正经的说道:“若得阿娇为妇,当做金屋储之。”
姑姑听了自是笑靥如花地夸他懂事儿,又凭空数落了阿娇一通,便由母亲伴着送出殿去。
他尤记得那会儿二姐陪在他身边,极其无奈的哄他喝药时说了句话:“彘儿,阿娇那样的女子,心底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
不论他明不明白二姐的话,终归父皇将阿娇赐婚给他,二姐也代了阿姐去和亲匈奴。
他跟阿娇真正开始接触,便是在父皇赐下了婚约后。
那会儿他虽然小,却十分明白人事,未央宫这个地方容不得人幼稚,即便你有滔天的宠爱也一样容不得。他看得出阿娇不喜欢自己,也看得出她在躲着刘荣,却又莫名其妙的和刘非很要好。
到他七岁上,栗姬失宠,刘荣被废,他被封做太子。
当失踪的阿娇由刘非千里相互回到长安时,他远远站在长信殿的高台上,看着她毫不顾忌的搭上刘非的手,眉目莞尔,那光华刺痛了他的眼。
路过他身边时,阿娇只是颔首浅笑,有礼而疏远的开口:“太子殿下。”
他掌心握着阿娇那块团花白玉佩,一个用力成了两半,锋利的边缘刺进肉里,却仍要维持面上的开怀,满是孩子气的唤她阿娇姐,却终归忍住牵她手的想法,提步先进了长信殿。
时光荏苒,阿娇对他始终不近不远,让他看不清她的想法,然而他很笃定的知道,自己于阿娇是不同的。
阿娇硬塞进平阳府的那个婢女,间接直接让阿姐丢了孩子。他过府探望时,刘娉披散着乱发靠在床头,“你来作甚?”
“彻儿寻了些好药材给阿姐补身子。”他的印象里,这是阿姐第一次对他恶声。
听了这话,刘娉突然疯了一般将身旁玉枕摔在地上,恶狠狠的指着他嘶喊:“她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作甚还替她开脱!”
即便是平阳侯府,也未必没有长信殿的眼睛,刘娉也知道,她一通嘶喊发了火气,却突然拉着他的手凑近了低声开口:“彻儿,彻儿,你不能让她有孩子,陈阿娇害死了我的儿子,这辈子她都不能有孩子!”
他惊得一把推开刘娉,疑惑的目光扫向姐姐狰狞的面孔,突然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道:“阿娇若是不能有子嗣,那这大汉江山怕是要绝嗣了!”
那会儿他只想要阿娇一个,也只想要跟阿娇白头到老。可是他没想到,竟有那么多人都在盯着阿娇的肚子,即便他以为最疼爱阿娇的父皇,也殷殷叮嘱着他。
父皇的交待绝不会仅止于他,毕竟男女情爱家国社稷,他自然明白父皇的担忧。可是他没想到,那日在宣室内殿,阿娇将那些话听了个清楚,且确确实实的在提防他。他用了月余光景,躲着人亲手打磨了一模一样的红石手串,小心翼翼的在暗处刻上阿娇的名字,心心念念的送与她,可不过一个转身,她腕上的手串已不是他送的,而身着吉服的阿娇,带着微醺的酒气醉倒在榻上,人事不知。
他握着她白皙的皓腕,用指尖描摹着她的眉眼,那些火红非但没能让他觉得满足,反而让他更加失落。
“阿娇,除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暗夜无声,他拥着怀中酒醉的佳人,嗓音嘶哑,却格外笃定。
初登帝位,万里江山尽握在手,他满心的豪气干云,脑袋里当先跃出的念头,便是金戈铁马踏破匈奴。然而一腔热血却在太皇太后的干涉下,化作了不能发泄的憋闷,他突然意识到,这帝位之上他不过一个傀儡,那虎符才是真正的权利,而权利,在他的皇祖母手里。
远在山川之间的上林苑,因着这个契机便成了心之所向。
带着三分怨愤,他将阿娇丢在了未央宫,打心底里觉得,阿娇是皇祖母监视他的眼睛,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阿娇身披月色,就那么静静坐着,只用了一句话,便打破了他心上所有的坚硬。
“我不是来给皇祖母做说客的。”
她如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陈阿娇先是刘彻的妻子,再是皇祖母的外孙女。
他喜不自胜,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将阿娇如珠如宝般呵护在掌心。
哪怕荆山险地莫名出现的刺客横剑相向时,他都不曾有半点的胆怯,却在那漫天风雪中,因着一枚玉簪险些落了泪。
“他日我刘彻若见弃阿娇,叫我此生永不得所想!”
头前他这么跟阿娇说时,心里盘算着,他最想得到的就是阿娇,又怎会见弃于她呢?
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阿娇便没了踪影。
面对着潮水般的责难压力,他烦闷暴躁,更多的却是恐惧,他只怕阿娇出事。
“彻儿,你瞧着这两个丫头,模样多好。”刘娉风尘仆仆自长安而来,瞧着这一室的清冷,倒是没被扫了半分兴致。
平阳公主是奉了太后之命往上林苑来探望,瞧着那一行浩浩荡荡的模样,却并不像是来安慰刘彻不要担心阿娇的,诚然一副送美人慰藉君怀的架势。
他瞧着刘娉一脸的兴奋,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丫头也是面色潮红一脸羞涩,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憋闷,声音不觉便冷了,“阿姐,朕这儿不缺宫女。”
刘娉一愣,面色喜色没减,反而更浓了几分,“哪里就不缺了,你这宫里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老人,你不厌烦,阿姐瞧着都厌烦了,这两个丫头是母后特意让……”
“朕说了朕这儿不缺人!”他听着刘娉的话,瞧着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只不过更浓重了心底的担忧,一时便恼怒起来,抽身便要往外去。
然而刘娉却不放他走,一个眼神示意,屋子里闲杂人等退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姐弟二人,“陛下,你必须收下那两个人!”
他一愣,莫名其妙的回头去瞧刘娉,却在看清她眉眼间的肃然后,心里忽的便没了底。
“陈阿娇下落不明,你执意呆在这上林苑寻找是不错,可看在太皇太后眼里,看在大长公主眼里,那便是你离不开一个女子,一个她们想要你依附的女子!”
即便是依附阿娇而生,便也没什么不好。他这般想着,只是终归没抵住刘娉的话,任她将那两个女子,留在了上林苑。
朝中风向立时便转了弯,先前声势浩大的大长公主也忽的弱了下来,再不会来上林苑中对他咄咄相逼,他便也觉得,这两个女子,留的也没什么不好。
物换星移,他却不知后来这两个他连名字都不知的女子,会点燃了他同阿娇之间最不能触碰的那道底线,将那段不能示人的往事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