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午门, 坐着肩舆从掖门进了内城宫殿, 再接着走过汉白玉台阶,来到帝王日常居住的承恩殿。
承恩殿是除去前朝大殿以外规格最高的宫殿,面宽五间, 重檐歇山屋顶, 顶盖深绿琉璃瓦,殿角屋脊的飞檐精致细巧。
天空依旧黑沉, 乌云密布, 雨水哗啦流在汉白玉做的阶梯上, 汇入殿前的玉带河。
随着门外的内侍一声声传入,获得殿内帝王的许可之后,门前的两个内侍这才弯腰轻扣住殿门,不带一丝声响地缓缓推开殿门。
殿门外正在等候的皇子, 身姿清瘦,一身白衫, 素净清爽, 面色有几分苍白,五官柔和雅致, 虽然面无过多的表情,依旧没有过多的威严。
殿内空荡荡的, 倒是并非十分繁华, 除了栋梁大柱裹着红漆,鎏金,又雕刻着精致非凡的花鸟纹饰以外, 其余的事物倒是比较简朴。
正坐在榻上的帝王面白带须,面庞稍有些圆润,两道眉很轻很淡,右嘴角带着一颗小痣。
一身红色常服,外套金线绣着仙鹤的鹤氅,宽松的腰间束着革带。
观其面色,看不出过多的情绪,只是那带着皱纹的眼望着自己,倒是有几分迷茫之意。
何安行礼跪安后,高高在上的帝王赐坐。
帝王轻挥手示意,宫殿内原本侍立的侍者立即纷纷散去,不过片刻,殿内便只余帝王与皇子二人。
“你母妃已去的消息,朕其实颇有些突然。”帝王望着宫殿中央,轻声开口说道,“她走前一天,一直恳求我让你暂居佛寺。”
何安不语,只是默默地听着。
“想必你已知前几日朝政之中的风波,我且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做这个太子?”
“你也不必像其他人一样,推辞不就,只管说你的心里话。”
帝王温和无波的眼神忽的变得敏锐,望着坐在一旁的皇子,等待着回复。
殿内静悄悄,毫无半分声响,直叫人心头发慌。
“我不想。”何安抬头答道,眸间清澈,不夹杂半分杂质。
帝王似乎是有些愣住了,沉了片刻,又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何安只沉思答道:“我愿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见京城之外的风景,识天下百姓的苦楚。”
空荡的大殿内一时之间,竟是再无半分声音。
“你知道你母妃去世前唯一求我的,可是何事?”帝王隔了片刻后,恍惚答道,“她前些日子一直央求要见我。终是隔了几日,无奈之下我便去了她的寝宫。我不曾想,她一见我,就跪拜在地,迟迟不起,只求我,不封你为太子,能让你安享一生。”
“她言妾本卑贱,幸得陛下恩宠,育有一子。然幼子资质微薄,身虚体弱,难堪大用,实不配太子之位。”
帝王扶了扶身子,缓缓起身,来到下座皇子的身边。
“你听了有何感觉?”
何安微敛目,只答:“母妃是为臣好。”
“好不好,这份心你懂不懂,我不知。”
“我当时只是惊讶,她居然知道我打算立你为太子。”帝王轻声开口道,“我找不出其他的说辞拒绝大臣们的谏书。”
“当时我并未理睬她。”帝王又出声道,“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宫女,低头诺诺,毫无神采,唯有那容貌倒是清秀温婉。”
“你可知你母妃如何而死?”帝王又问道。
也不等其他的回复,帝王又道:“据太医诊断,她是食了相克之物而去。”
那样一个本分害怕的女子居然为了自己孩子……永平帝叹了口气,他从未想过这个女子居然猜透了自己的想法。
母去服丧三年,我便有理由不立你为太子。后面这句话帝王没有说,他只是用着一种颇为深沉的眼光望着身姿清瘦,性情平和,这位他素来不喜还未及冠的长子。
这个孩子的出生对他来说,是一个意外,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偶然恩宠了他的母后慈铭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竟没想到就多了一个孩子。
后宫女子,多是对他恭谨,唯唯诺诺,他见惯了这样的女子,早就失去了兴趣。
“我没想过她居然真的不想你当太子,她是宫妃,在朕的宫内,她虽孕有长子,但因我不喜,份位不高。”
“我其实没想过的,她就……”帝王顿了顿,又道,“就这样去了。”
“所以,我想问一问你的想法。”
“你倒也好,莫不是和你母妃心有灵犀,都不想争这个太子之位。位居庙堂,高坐帝位,就这样不合你心意。”
何安低眉轻答:“这世间人各有各的活法,我只愿一生安平,闲时读书喝茶,佳节亲友相聚。”
“爹爹!”何安抬头喊道,“我不想当太子。”
帝王听了一愣,出声说道:“从前,你不像你的弟弟妹妹们叫我爹爹。”
这个孩子,他向来不喜,见得不多,偶然遇到了,唯一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他懦弱,寡言少语的性格。
如今看来,既有这般应对,自己这个长子也不见得就那么的懦弱无为。
“你这孩子,我见得也不多。”帝王轻抚了抚何安,让他起身,“一晃你也这么大了,这张脸倒是长得像你母妃。”
“走吧!”帝王缓缓向前迈了几步,出声道,“好久也未回宫中,留下来吃顿饭吧。”
……
留待宫中,吃了顿饭后,帝王又带着他一起去见了这幅身体的三妹,前段时间年龄最小的三公主在后宫的御花园内玩耍,一时不慎跌入池中,落水生寒,在床上已是躺了半旬。
晋朝帝王皆为楚氏,楚□□初为前朝一小兵,因擅兵事决断,逐渐壮大,后来便带领一众兵将慢慢吞并了前朝南部,一扫最南部诸郡,又与北部夏朝建交。待朝政稳定,楚氏转而重文治教化,休养生息。
三公主名瑛,母早年间便因病而去,一直被皇后连同其它两个公主带着抚育。
庭院深深几许,宫殿巍巍而立。黄绿瓦,朱红墙,院门前的影壁上的四角花纹亦是黄绿红三色夹杂,配色新颖别致,纹样典雅厚重。
何安随着帝王乘坐步舆来到三公主养伤的宫殿时,已是黄昏之时。
殿前的宫人侍卫纷纷跪伏在地,迟迟不起。
灰白的天间落下的雨绵绵如细丝,轻而淡薄,带起几股愁意。
待帝王下了步舆,宫人连忙打着油娟制成的雨伞,紧紧跟随在帝王身边,不让帝王衣角落下片滴雨水。
宫殿内床榻前一个衣着绫纱制成的浅粉夹白宫裙,其间绣着云雁纹样的女孩儿正在施礼跪拜,身旁也跪着两个青色罗裙的宫女。
帝王见了,连忙让她起身。
女孩娇小玲珑的脸透着苍白,失了几分血色,面容清秀出俏,眼睫弯弯,黑圆的眼珠儿颇有几分灵动。
女孩起了身后,只是低低喊了两声。
一身“爹爹”,一声“大哥”。
说完,苍白的面上带起几番红晕,又掩着口,轻咳了一声。
“爹爹今日过来看你,你也好好坐着休息,别站着。”
“近些日子,可有好转?”帝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关怀问道,“瞧瞧,我带谁过来了,还不是瑛儿你之前总念叨着宴哥哥?”
“爹爹……”坐在安置着靠垫的四角方凳上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的侧着头。
帝王见了,轻笑道:“瑛儿今日倒是害羞起来了。往日里,每见她,莫不是在玩耍吵闹。”
女孩坐在方凳上,低着头不说话。
眼前突然出现一细巧精致的香包,香包上隐隐约约绣着一个淡淡的福字,布料是上好的蜀地云锦,触手光滑,色泽明丽,浅浅的粉色素雅干净,云锦上的纹样是八角圆纹,织的紧致精巧。
她抬头一望,面前的男人唇色淡薄,脸俊秀出尘,秀眉如远山,双眼如明珠,额间抹着几缕轻愁,额头的黑发没有丝毫杂乱,一身素净白衫,未着半点装饰,却如夜间皎皎明月,月华如水,如入画中。
“还不快接下,你宴哥哥刚从城外大觉寺赶回来没多久,我就把他带过来看你。”帝王见小女羞涩如斯,只笑道。
女孩轻轻接过,又道:“谢谢宴哥哥。”
“前些日子,可真是凶险的很。”帝王叹了口气,又嘱咐道,“瑛儿,下次断然不可玩闹过多。”
女孩儿黑发间插着银簪,别着一朵细巧的绢制珠花,听了这话,握着香包,只低着头,默不作声。
“唉,好生修养着。”离去前,帝王仍然不忘嘱咐道。
待两人离去,女孩内心才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也轻松了不少。
来到这副身体上也十几天了,她是度日如年,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有着原身的不少记忆,但也依旧担心受怕,生怕被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
而且,原身落水,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她只不过是个高中生,没出过校门,更没工作经验,像同龄的女孩子一样也爱看小说,唯一称得上有些和同龄女孩子不太一样的地方,不过是她很喜欢一个历史人物,看了不少关于这个人物的历史类书籍。
晋朝萧相萧灵隐,字子瑜,号文轩居士。
最起初是初中时在一本穿越历史言情小说里,看到作者写了这个人物。
当时,她就像这样一个人物实在是太有魅力了。
一心为国为民,虽为权臣,但受百姓敬仰,献万民伞,当地建宗祠祭拜,至今依旧有着遗址。
后来是高中学历史时,课本上又提到了这个在历史上虽毁誉参半,但近代却多提及他的改革的晋朝权相。
晋朝中期力挽狂澜,一手建立内阁,让晋朝从偏安一隅的南朝慢慢一统江山,扩大版图,扬巍巍大晋之风。
这样一个人的名声风骨,又怎么不让人景仰。
只是穿到这里,这历史上的晋朝,她却是迟疑了。
在现代过习惯了,受着父母疼爱的自己真的能承受的住吗?
原身的落水,在历史上不过是一笔带过,“落水而亡”四字就这样决定了一个年幼长在宫廷,母早亡,不受宠的公主的人生。
这幅身体的父亲,也就是晋理宗楚铮,刚刚过来时虽然看似温和,但她按照原身的记忆知道,这个皇帝对原身关心很少。
还有此时的大皇子楚宴,未来的晋慧宗。
她倒是没有想过,确实如一些描写当时这个朝代的书籍所言,温和儒雅,文质彬彬。
甚至光凭相貌而言,在她看来,书籍上说的还减轻了不少。
这个人面目,长处,作为,在史书上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的单薄,看不出什么重大的成就。
除了被说过是个好说话的书生外,倒无其他。
甚至她在网上看到过,有些人说他是晋朝以来最没用的皇帝。
体弱多病,不理政事。
说得好听是清静无为,说的难听就是没有作为。
但这幅身体的记忆里,也确实挺喜欢这个大皇子的。
一是原身寄养于皇后身边,但皇后本就有二女,对原身自然是缺了几分关照。
二是身处皇宫,原身和其他几个皇兄也都不太亲近,唯独大皇子楚宴生母份位较低,为人亲和,对原身还算是有不少幼年相处的记忆。
其实从原主的记忆里,她是知道的。
这幅身体是被人推入水中的。
帝王已下令查处,但最后却不了了之。
这其中纠葛原因,着实复杂。
不过这时候,她又想到自己所钦佩的萧相应是已来了京城,正在准备来年春季的考试。
她看了准确的史书,对这个时间记得很清楚。
永平六年初,柳州萧灵隐,登科及第,殿试之上帝钦点其为状元。
他便成为晋朝历几朝以来,年纪最小的状元郎。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