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七流
岁时寒效率很高。
几乎是从承影峰回去第二天, 他就抱着几卷经书,敲响了奚越的门。
“都是一些修复识海的经文,我通读了一遍, 每本切入角度都不同,能互相印证。”岁时寒温声道, “可以给你那位朋友看看。”
奚越接过,说了声“多谢”。
他发现剑宗大人真的很有分寸感。
如果是宋应溪, 大概已经缠着他, 问他的那个朋友到底是谁, 以及“我和那个朋友在你心里到底谁比较重要”这种弱智问题了。
岁时寒送完经书,并没有过多停留。
奚越想起了当初周玄送他下山时候的话, 转身,对着赵宁也感叹了一句:“剑宗大人, 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年轻好看没架子。
赵宁:“唔, 是的。不过老奴在剑山也呆了一百三十年了。过去一百多年见到剑宗大人的次数,加起来也没最近半年多……”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奚越已经兴冲冲的抱着书走了。
赵宁望着他的背影,十分唏嘘:“大人,不是老奴不帮你;是小先生显然不开窍啊。”
奚越去修炼室, 认真研读了几日经书。
“里面记载的法门的确玄妙, 但于我无用。我的识海并未受损,只是多了枚金丹。”奚越放下经文, 陷入沉思,“而它的存在, 导致我难以凝结出法相。那些紫府境的魔修,又是怎么做结的法相?”
奚越觉得,是时候逮个魔修研究一下了。
但这种事显然不能很光明正大的进行。
他思考片刻, 晃悠到了剑山内部的正气堂。
正气堂是剑山内部负责发布宗门任务的地方。
剑山弟子完成任务后,可以获得一定数量的门派贡献点。贡献点能兑换丹药、灵兽、法门、武器,甚至还有剑山大人物替你护道的机会。
对于普通弟子而言,这是个很不错的赚取外快的途径。
但对于那些亲传弟子,亦或者出身世家的弟子而言,正气堂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事实上,现在剑山排名靠前的真传弟子,几乎都有一些背景,并不需要自己赚取资源。像是奚越这种完完全全的白身,反倒是少数。
正气堂的长老正在小木台上煮雪,看见奚越来的时候,瞬间站了起来,脸上带笑:“小先生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奚越回答:“来剑山几年了,想回玄清宗看看。顺便来接几个任务。”
长老拿出一沓厚厚的案底,神情殷切:“历来发布的宗门任务都在里面,小先生捡些看看吧。”
这位正气堂的长老特地把那些距离近、危险小、报酬丰厚的任务案卷放在了前面,方便奚越挑选。
要知道一般弟子过来,不给点好处,都不可能接到这种任务。
奚越看了眼,这里面大多都是代表剑山去某某世家做客交流的任务。
剑山作为一个顶级的大宗门,要维持最顶层修士的体面,就免不了一些世俗的东西。
奚越翻了会,合上了案卷,问:“有没有和魔修有关的任务?”
长老:“有的,有的。”
说完,掏出了另一本案卷。
里面大多记载的一些恶徒,并不全是魔修。
这些人小的只是偷了什么门派的东西,上了通缉令;大的却仗着自己修真者的身份,滥杀无辜。有些记录时间甚至是百年之前。
这沓案卷很厚,比起刚才薄薄一个小册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里都是一些通缉的任务,我们四大仙宗以及部分世家,通缉令都是相通的,”长老道,“里面的修士按修为排序。越往后,修为越高,奖励也愈发丰厚。”
奚越打开一看,指着一页道:“这人就在剑山附近,为何没人管?”
他说的是一个凝神境的修士,是岳家旁支,在当地自立门户,建了一个“众仙门”,为人骄奢淫逸。欺男霸女,周围百姓苦不堪言。
哪怕剑山随便派出一个内门弟子,都能将他绳之以法。
长老笑着道:“宿云洲太大了,光是中州就纵横数万里,更何况一共六个大州。虽然有些凡间官员负责查证,并记录恶性,但剑山人再多,也不可能把每一件事都管好。如若有人想起,自然会顺手去收拾。”
相较于一些杀人如麻的魔修,这人不过是仗着修士的身份,在凡间逞逞威风。
凡人,兴许是杀了一些,但是没什么确凿证据;周遭的普通人,也确实人心惶惶。但总的来说,于修真界是没什么危害的。
更何况这位众仙门的掌门极有分寸,还自认是岳家后人,在家里供奉着岳家大能的香火庙。
事实上,像奚越这样,喜欢从第一页开始翻的人并不多。
大多剑山弟子,也压根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猎杀妖兽尚且有妖丹,击杀普通修士,麻烦。指不定人家就有个什么境界的亲戚。
奚越默然片刻,翻到下一页。
他看书速度一向很快,但这沓案卷页数以十万记。其中,固基、凝神境的修士作恶,就占其中七成。一个个看,显然是看不完的。
长老道:“小先生何必从头看起,神藏、紫府境的魔修都在后面……不过我听闻小先生如今不过神藏,还需要慎重些。”
这上面倒是没有记载道宫境的魔修,毕竟一般弟子根本打不过。
奚越没有回答,只是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一开始他还是用肉眼看,最后直接用神念,一层层往下传递。
最终,奚越挑了个紫府境的魔修,作为任务目标。
这人名苏音,给他上通缉令的,正是其出生的世家。
这人原本是苏家旁支,因嫉妒堂兄修为,在秘境中对嫡系痛下杀手,按照族规废去了全身修为。苏音于是转修浊气,成为魔修,并逃窜到扶风州。
扶风州位于大陆北方,离幽冥血海很近。本州灵气稀薄,又没个大点的仙宗,因此魔修盛行,很是猖狂。
长老在看见他接了这个任务后,神情有些愕然:“扶风州离中州太远,一来一回就需要六个月。明年就是人妖两族隗秋盟会,小先生来得及吗?”
奚越说:“我省得。”
松花县是个距离剑山七百里的小县。
当地最有名气的修行之地有两个,第一是县上大户岳庭风岳老爷创立的众仙门。另一个则是某位瘸腿的修士开办的私塾,教一些炼气的法门。
这位瘸腿修士至今没被岳庭风恁死,是因为他几十年前,是剑山的外宗弟子。
像剑山这种大宗门,永远不会缺弟子。但并非所有人生来就会修行,也不是所有人一出生,就在世家。
因此,剑山每年都会派出,亦或者说,遣散一群年纪大了又没天赋的外宗弟子,去义务支教。这批支教的剑山弟子,往往也兼顾一点维护当地稳定的责任,但全靠自觉自愿。
遇到合适的苗子,则可以送回剑山,进春风堂□□导十年。十年后,再看能否成为正式弟子。
剑山如今行二的真传弟子李无心,就是这么被挑选出来的。
总之,岳庭风再怎么自立为王,鱼肉乡里;也是不敢招惹这个境界只有他一半的瘸子。
但这位瘸子同样奈何不了他。他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事记录下来,然后送回剑山。等着看看有没有哪位剑山的师兄师姐突发奇想,行侠仗义。
不过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
奚越到松花县的时候是清早,街边的早餐摊刚支起来。
虽然是修真界,但和上辈子类似,这里也有凡间的官府,只是用处并不大,秩序大多都是靠乡贤维护。没有科举,少有人念书,只有一些富户,才会让族里人读书习字。
奚越点了碗杂酱面,店主家的小闺女见他好看,舀的肉臊子几乎垒了座小山,被摊主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面上撒了几颗葱花,很香。
周围,有食客小声抱怨:“那王家祖传一枚灵玉,本来想留着,等遇到有天赋的后代再用。结果岳庭风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硬要。王家人不愿意给,当家人半夜掉河里,小命都没了……这可真是。”
“噤声!你想被听到吗?”
奚越放下碗,问:“我是外地人。今天刚好路过松花县。附近不就有个大仙宗,难道没人管吗?”
摊主老伯道:“你说的是剑山吗?高皇帝,在九天。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说实话,因为靠近剑山,这里已经比其他地方好太多了。哪怕是修士作恶,也不敢大张旗鼓。我出生的地界,那才叫一个乱……这些州、府、县,全都是大夏朝留下的东西,如今被世家接管,岳庭风自己都是世家子。怎么管?凡人的命,算命吗,不算矣。”
谈话间,一名瘸腿的人拄着拐杖,缓缓走来,坐进了早餐摊。
店家老伯顿时面露喜色:“乔大人。你今天怎么来了?”
乔斐朝他笑了笑:“杂酱面,再来一碗羊肉汤。”
店家用最大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面上的肉臊子都快溢出来。
“上次的事,我替我家小子,谢谢乔大人了。”
之前他儿媳被众仙门的一个弟子看中,想带回宗门双修。
他儿子带着媳妇,在乔斐的春风斋躲了一个月,这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众仙门在当地,恐怕只会怕这位剑山外宗弟子数十年前建的春风斋。但却不是怕乔斐,而是怕背后的宗门。
毕竟修士化虹而来,脚程快点,七百里也不过半个时辰。
乔斐回答:“小事。”
说完,开始吃面,一碗热汤下肚,舒服的眉眼弯弯:“不错,我在剑山时,也有人做饭。用的羊还是散养的灵兽。味道也没有老伯你做的好。”
老伯被夸,脸兴奋的通红:“大人喜欢就多吃一些。”
吃完饭,乔斐留下几文钱,准备离去。
店家死活不肯收,但是又怎么能奈何修士,一转眼,乔斐不见踪影。
“很少看见像乔大人这么随和的修士了。”
“是啊。不愧是剑山弟子。”
奚越也准备结账走人,奈何在乾坤袋里翻了许久,愣是没找到一枚凡间流通的货币。
店家盯着他的目光逐渐不善,似乎当成吃白食的了。
奚越拿出一枚灵玉,问:“拿这个抵饭钱,可以吗?”
老伯一愣:“这又是什么东西?值几个钱?”
一根拐杖不轻不重地打在了奚越的手腕上。
乔斐去而复返,面有愠色:“这位师兄,你是想害死他吗?”
他排出几文大钱,道:“他的饭钱我付了。”
说完,乔斐对奚越道:“跟我来。”
春风斋不大。距离早餐摊也不远,走几分钟便到了。
一路上都有人和乔斐打招呼,也有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乔斐身后的人。
奚越道:“你在本地,倒是挺得人心。”
“教书久了,好多人虽然没机会去剑山,却都是我门生。”乔斐回答。
春风斋最里面是乔斐住的地方,外面有静修室和书房。能容纳上百个小孩一起读书。
“我清早冥想,发现境内有修士路过。所以来看看。认出了你腰上的令牌。好歹我也在剑山呆过十几年。”乔斐一边说着,一边挨个打开书房的窗户,“师兄路过所为何事?”
“你不止档案上记录的那样,只有固基境。”奚越跟在他身后,道,“凝神境七层。虽然不高。但对付岳庭风,够了。你为什么不动手?”
乔斐转身,看了他一眼,语气有淡淡的嘲讽:“我的确不像是记载那样只有凝神境,但这些年苦修,也依然追不上岳庭风。师兄是觉得,所有修士都能越阶杀人不成?
“而且杀了他,也是治标不治本。世间修士当然多,但是更多的却是凡人。修士有一成,凡人却要占九成。但修士提起天下苍生,满口仁义道德,他们的天下苍生却只有那一成修士。而剩下的九成人,或许终生都无缘接触仙法,又或者囿于资质,只有炼气几层的修为。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修士们都朝上看,谁来管凡人?岳庭风死了,以后还有赵庭风、李庭风。都一样。人如果发现作恶的成本如此之低,而只要作恶就能获得好处,是很难用道德控制自己的。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关系?”
奚越的眉头蹙起:“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至少当地的人会好过一些。”
乔斐微微一笑:“那我跟你说一个笑话。在岳庭风来之前,这里的恶棍姓陈。岳庭风领了宗门任务,来杀他。”
杀了那修士,自然也接管了那他的遗产。
于是,岳庭风发现,这比在家族内苦修过的舒坦多了,还有人来上供。于是干脆不回去了,留在了松花县。
“师兄如果要去解决岳庭风呢,岳庭风的住址就在原本官府的位置。孩子们马上来上课,我就不送了。”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奚越的名字,也不关心他到底是谁。
奚越没有立即离开,也不曾因为乔斐冷嘲热讽的态度有所不满。
乔斐的不满也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这个普遍的现状。
一群小孩很快蹦蹦跳跳地到了春风斋。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却已经十三四岁。
他教导的这些小孩,大多都没有修行的天赋。但这已经是些幸运的孩子了。
更多的人,哪怕知道春风斋的存在,也没机会把孩子送来。
乔斐扫了眼:“怎么没看见陈阿花?”
他说的,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父亲是粮米店的老板,长的很是可爱。
一个小孩回答:“陈阿花替她父亲看店,被路过的岳老爷带走了。说她在春风斋学了这么久也没能引气入体,不如随他去双修……大人,什么是双修?”
乔斐的面色微变,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小孩们上午识字打坐,下午则是要回家做农活。
等送完最后一个小孩,乔斐拄着拐杖走了出来,问:“师兄怎么还没走?”
奚越回答:“我在想,要怎么反驳你。”
“我又不是在同你辩论,为何一定要反驳?更何况,人有不同的意见,很正常。”乔斐哑然失笑,“其实我的话很大逆不道。如果换一个人,未必会听。因为‘人各有命’,怨不得这世道。”
“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力量不加以约束,就会成为暴力。我想了很久,也没有解决的方法。除非像是数万年的戾天帝那样,建立统一的国家。”奚越看向了他的眼眸,缓缓说着,“所以我也懒得去想了,我现在想杀他。以后遇见这样的人,我依然会杀。没办法解决,那就用暴力解决。我会杀到天下所有人都不敢作恶为止。”
乔斐沉默片刻:“你这方法很魔性。敢问师兄名姓?”
“奚越。”
“我姓乔,名斐。我打算去岳府要人,师兄可要与我同去?”
奚越思考片刻:“我先行一步,你随后再来。”
……
……
岳庭风今日,总有一些心绪不宁。
他打开绒盒,里面躺着枚上品灵玉。
“我在凝神境卡了数年,这枚灵玉兴许能让我有所突破……”
至于枉死的王家人,岳庭风是不会在意的。
这人是掉河里死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而且现在的修士,谁手上还没一两条人命。修士的命都不算命,凡人的命自然更不算了。
他挥了挥手,对老仆道:“把十三姨太叫来伺候。”
这是岳庭风新纳的妾。他好年纪小的妖童媛女,干净。年纪大的女人总是不得他欢心。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岳庭风皱眉:“小姑娘就是不懂规矩,还要老爷我亲自开门。”
只是推开门的那刹那前,岳庭风突然有了点疑惑:十三姨太才到他的腰那么高,影子映在门上,有这么长?
但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清晨。
乔斐拄着拐杖,敲响了岳府的大门。
无人应。
婢女照例端着金盆,准备去伺候岳庭风洗漱。
她的表情有些淡淡的愁绪。
听说昨天被召过去的是一个不到豆蔻年华小姑娘,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
然而,在推开门的瞬间,婢女的金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用香料熬了一整夜的水洒了满地。
岳庭风表情惊恐,被一根木棍死死地钉在墙上,现场很干净,连血都没有多少。
墙边刻了一个字。
刻字的人不知道离开了多久,然而这个字依然鲜活无比,剑意流转。
寻常人只是望去,都觉得双目刺痛。
这个字念“奚”。
作者有话要说: *原话来自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