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琴是大漠西域的一种乐器, 声音。
像小时候宴语凉在父皇寝宫里听见过的一种叫做风琴的越陆琴。澹台泓吹奏的那首曲子婉转忧伤,晚风轻轻,宴语凉在他身边坐下。
静静听着, 勾起一幕幕回忆。
年少时,灿烂又明亮的红色身影总是陪在他身边。短短一两年,从一个哭唧唧的小红团子窜高挑俊、无数宫女偷看的少年。
平日优雅得体, 不开口时看着就庄青瞿一样,是世家公子的典范。
常常微笑,寻常人难想象这样的人也斗嘴、耍赖、跟人宫买小话本、藏酒、抄卷子,笑话人手笨射箭总是射不准。
澹台泓活泼开朗,却又一心赤诚。
陪宴语凉赈济灾民, 尽力支持他为太子, 服家人将他送上皇位,帮他为国家大事焦头烂额地忙。
半晌, 琴声淡去。
淡淡明月色映照在澹台泓修长的指尖, 他抚着那巴掌大的小琴:“袖琴在北疆,也叫‘叶里塞’。”
“‘再’的音一样。北疆笃信轮回, 没有‘诀’一。在这里世间的所有的‘叶里塞’都是有缘再。”
他看向宴语凉,微笑。风吹乱他的长, 淡淡月光下颊边一颗小红痣一如从前。
“大漠还有一个传,就是吹起袖琴,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我刚来北疆的那几年,一直都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可能见到阿凉。但你看, 努力活下来终究是有好处的。如今时隔多年, 咱们又能这般坐在一起赏月。”
“更不要,还能亲眼看到阿凉带着大夏国运复兴。”
“早年师父就过,阿凉一定可以。”
他如小时候一般摘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躺下, 五指对着明月。
“这盛世,终于一如当年师父所愿。”
宴语凉想什么。
澹台却笑着先问他:“上一回回去,庄青瞿回去气死了吧?”
“他小时候就总那样。”
“从小我就觉得,庄青瞿看我的眼神,总有叫人芒刺在背的感觉。好像我与他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我本以为,是因澹台氏与庄氏水火不容,又或者是我文赋骑射压他一头,他气不过。”
男子叹了口气,弯弯眉眼看宴语凉。
“结果竟是………”
宴语凉:“对不起。”
“又不怪阿凉。”
“不是的,对不起,”宴语凉道,“因为不止小庄喜欢我,我也喜欢小庄。”
“……”
“喜欢的。想护着他,偏心他,不愿任何人伤他。你也不可。”
“我知你恨他,不愿意听见这。可澹台,其实当年之事背还有许多原委……”
月下戈壁细草。
荒凉的小山坡上,澹台泓静静听他。
宴语凉还记得,曾经这个人也是不输庄青瞿的天之骄子,虽不像庄青瞿一般孤傲,但骨子里也是从没吃过亏的顺遂。
偶尔几次,比如西市滑头古玩商敢卖假货骗他,澹台也是毫不犹豫当场掀了人家的摊子。
来谋逆下狱,坚称无罪是一直喊冤吼到嗓子血。手指蘸血写书,咬死的铁骨铮铮。
他变了。
一个火焰般热烈的人,多年以面对委屈,已经学不吵不闹。
眼里是岁月淬炼的熟、隐忍与稳重。
……
被烧的文书,一坚称能证明清白一却笃定是证据确凿,再也不清。
哪怕可以。当时民意沸腾,宴语凉也难逆着天下人的意思保住澹台。
偷偷送澹台走时,锦裕帝想着的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越少澹台就越安全。
怎么能想到,他的母亲姐姐竟然……
月色下,澹台泓失神。
半晌红了眼,久久没有话。
宴语凉将心比心,若换做他是澹台,也一定也希望存在那个构陷他的仇人。
而不是听见己的家人枉死的真相。多年的好友还要护着那个“仇人”,不准任何人伤害他……
月下安静。
半晌,澹台泓:“好。”
“我信。”
他再抬起眼时,虽眼眶微红,但目光清明依旧是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既是阿凉这么了,我信。”
“一直以来,阿凉的思虑一定都是最周全的,阿凉的抉择一定都是最好的。不管我当下能否明白,但回头看时,阿凉总是对的。”
“所以阿凉既肯信他、肯喜欢他……”
宴语凉不话来。
他其实宁可不澹台泓不原谅他。跟他火、跟他吵。
他其实未必值得……这般的理解包容。
“不,阿凉一定值得。”
澹台泓深黑眸底,点点星辰一般。
他的手握住宴语凉的手。
曾经习弓偷懒十指娇嫩的掌心,如今有了厚厚的茧子。
“阿凉的路有多难有多崎岖,寻常人根本无从设想。你却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事事处处小心谨慎、从来不敢有片刻放松、从来不敢依靠任何人。”
“如今终于有人可以陪你分担,保护照顾你。我打从心底替你高兴。”
宴语凉嗓子涩哑:“我以前……”
“以前是不是其实……”
非常阴险狡诈、心硬如铁,帝王权术式没有心。
澹台泓摇头:“怎么?阿凉性子最温柔,阿凉的心一直最好。”
是吗。可宴语凉如今却不敢确定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那半年前的那次……那次计划,那个局,朕……”
澹台泓:“那次计划,怪我作主张错意。我那时是真心以为朝廷阿凉,都是有心要除庄青瞿。”
“……”
不定,其实就是真的。
不定,他那时就是有心要杀岚王。
宴语凉不知道,他不记得了。但那个故事,听起来真的太像一个狗皇帝临时舍不得的幡然醒悟。
以为己不爱,以为己没有心,却突然现根本受不了失去。
结果又冲过去把己玩脱,荒谬又可笑。
万一是真的,可怎么办……
月下大漠冷,宴语凉咬着草根嘴里草液苦涩,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却忽然被温暖的手摸了摸头。
月下澹台泓微笑:“万一是真的,阿凉也不怕。”
“庄青瞿他又不走。”
“不过以他脾气那么差估计也不好哄,阿凉多半得回去要跪搓衣板、跪乌龟壳,掉一层皮!”
他得轻松,可宴语凉笑不来。
一个人能承受多少伤?便是再如何喜欢,他也不信被那样对待依旧不心灰意冷。
澹台泓:“一般人,但庄青瞿真的不。”
“阿凉还记得以前,师父带咱们去采桑围场狩猎么?”
“统共一只碧眼白狐王,我与庄青瞿双双追它到深山,争了个你死我活两人都负伤滚下山崖,却最谁也没有打到。”
“又因只顾着狐王,其他小物一只没打,落日算分时双双落了个末席,被师父好一通笑话。”
“但师父他与我们性子不,他不懂。”
“他我俩竹篮打水一场空。殊不知在我俩眼中,唯有那狐王聪明、危险、珍奇,独一无二。”
“深渊取之,虽死无悔。其他那兔子狍子随处可见的,便是再多再好,我俩也不屑要。下次再来,还要猎那狐王。”
“绝没有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所以阿凉你就一万个心吧。”
“庄青瞿若只是想找个真心待他、疼惜爱护他的人,这大夏上至贵女下至民间绝色,谁又不肯?只怕岚王府早就妻妾儿女群了。”
“可你看他,非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就非要那一个最好的不可。 ”
宴语凉终于听得不对味儿起来了。
这讽刺谁呢?
白狐王就算了,还碧眼。这影射得完全不带掩饰啊!
什么意思,还敢把朕当猎物了?当那什么难以猎捕的珍禽猛兽?
澹台弘大笑。
“这样阿凉,他回去若是敢让你跪搓衣板,你就问他这个问题。”
“你刁难一下他,他肯定急得张口结舌,生怕好不容易费大劲骗来的老婆跑了,就不敢作妖了。”
宴语凉:“……老婆?”
刚要什么,忽然余光一闪:“阿泓,你看那边!”
光秃秃的石头山下,师律他们睡的地是是一小片绿洲。绿洲边是一弯泉水,泉水上此刻有点点萤火。
萤火照亮湖面,依稀可见湖边摇曳的小黄花,正是宴语凉记忆中母亲画他“饮离散”的模样。
可他们下午来的时候在绿洲边并没有看到这个花啊?
隔日天亮,宴语凉终于懂了。
原来这花性子怪,只晚上娇艳开放,白天就闭起来软倒在沙堆上,看起来一堆枯草般。
澹台泓:“原来如此,饮离散带一个饮字,大概是生在大漠水边。”
“我知晓这附近所有水源,我们挨个去找找看!”
……
一行人挨个沿着水源找去,快收获颇丰。
师律都不忘瞅着机,各种跟澹台泓切磋。
师律:“怪不得以前哥哥总夸你,你是挺厉害。”
师律:“我还奇怪,每年哥哥带两瓶屠苏酒的人是谁。”
他俩打打闹闹,在宴语凉看着有一种年少时令人怀念的感觉。但此刻他心中更重,始终是身上、马上鼓鼓囊囊的几个大包。
他摘了好多药草,感觉怎么样都够岚王用了。既摘够了,就早点回去!
都四天了,也不知道岚岚身体好全了没有,想他。
不正气得要死急得要死,等着回去磨牙好好收拾他。
真的,再多去一处水源,就赶紧回去吧。不然岚岚朕要恼了。
然而人生就是那么的瞬息万变。
只在片刻以,宴语凉就开始抱着他的宝贝药草包师律、澹台泓等一起夺命狂奔。
师律一边跑一边炸毛:“你大爷的!你怎么带的路,处月军怎么在这?你是不是故意的!”
澹台泓:“大意了。”
只怕是他与师律轻骑碰面时,一路跟踪他的探子不止一人,他射杀了一人之其他的人回去报了信!
师律:“啊啊啊气死我了!征战那么多年,从来都是我追人,还没有人追过我!”
师律的轻骑精锐本来确实厉害,以往在大漠横行霸道,都能两百人把几千人追得到处跑,各种探囊取物不在话下。
问题是眼下却是处月大王子亲率的五万大军在追他们区区两百人!
以少胜多也不是这么个玩啊?
如今唯一的庆幸,就是大漠崎岖。他们又是轻兵精锐跑得还算快。五万大军虽然追的紧,但毕竟有点尾大不掉的意思。
大王子:“阿摩耶叛变,我就知此人鬼祟,果不其然!”
“追上他们,一个不留!”
宴语凉:“……”
一个不留,估计是没人认他。这个时候被认或不被认都绝不是好事!
夺命狂奔,简直魔怔。
以前看史书上,明君也需三分运气。他还不信,如今不敢不信了。
列祖列宗保佑,这可一定得跑掉啊!这要是被逮到他一世英名就全毁了,不知道以要被写个什么样呢。
一个没事就头铁跑去北疆,一次差点被干掉,第二次又被人逮着了的作死狗皇帝?
他是真的冤。
按戈壁人迹罕至,师律澹台又熟悉地形。这样两百轻骑混迹大漠就该像是一条鱼游大海般杳无音讯。
结果,这大海捞针一般不可能的倒霉催,偏偏就被他碰上了!要不然怎么人背运了喝凉水都塞牙呢?
唉,跑跑跑。
锦裕帝的脑海里莫名响过久违的鹦鹉的聒噪“阿昭笨蛋——”“阿昭笨蛋——”
……岚岚,救朕?
庄青瞿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实在是担心不已,无论如何也要城寻宴语凉。大夏战神不愧是战神,思路也清晰得——去那广袤的大漠里找,沧海寻粟哪里可能找得到?
反正凌云城本来就要增兵,干脆直接大军开拔去凌云城。
这样他只要在凌云城看住大小王子十万精锐、便能保证阿昭没有什么危险。
结果一到地就现异。
大王子带五万精兵涌向大漠,小王子带五万人留下御敌,始终不见澹台泓身影。
岚王便也不恋战,让凌云城夏侯烈将军城与小王子周旋,己带精兵直追而上。
庄青瞿不信鬼神。
但对牵肠挂肚的人,他有直觉。他知道他要赶快到他身边。
先救他,再掐死他!
这边师律与澹台泓也不是吃素的。
澹台泓:“处月行军不对,像是被人追,庄青瞿就在面,咱们兜个圈子去跟他们汇合!”
战略上大祭司阿摩耶决定,战术上师律最擅长具体兜。
二百轻骑跟着小将军穿山越河,一路顺利,感觉胜利在望。
嗯,胜利在望。
宴语凉都看到岚王了,都看到他又惊又喜又气想掐人的表情额角的青筋了。
两军之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
大王子的追兵也在河对岸,岚王也已经追上了他们。按到这一步一切都还是极好的,他们只要在这边看岚王把那边剿了就安全了。
然而事实却是,在他们河的这一端,样黑压压地正撞上了一支队伍!
也得有上万人,两百人面朝大军背对着河,轻骑一时退无可退,那边岚王又过不来。
澹台泓这一辈子的失算只怕都在这一天。
但是他又何尝能够想到,乌逻禄王在此?
乌逻禄王己都没能想到。
按他大军开拔前线绝不可能走这条路。但谁让前两天他在梦里梦见了祖先,祖先怪他骄奢淫逸又不孝,他怕老祖宗不高兴,才不得已抄近道去附近的一处祖宗神庙焚香祭祖。
结果好哇,被他现了什么?
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摩耶竟是敌军细作!好,杀!!!
他身边还带着那个廖曦,果然都不清白。杀!
另一个将领他也见过,这不是那个死在他手里的大夏战神的弟弟吗?太好了一起杀。
还有一个。
没见过不认得,一起杀!反正岚王在对面又过不……
破空一阵嘶鸣。
就见岚王金盔蓝披逆着光,竟然策马一跃而过那湍急河面!
而在他身,几队骑兵跟着跃了过来。
不光乌逻禄王,对面大皇子也看呆了。这个距离不是能随便跃过去的样子啊?大夏的战马都是吃什么长的?
但乌逻禄王快心道不怕!再怎么大军也不可能快渡河。他们几万人对区区几百人,便是“战神”在又如何?
师律:“跟我冲——!”
乌逻禄王:“?!?!”这?还有己冲过来以卵击石的?不要命了?
可他一个晃神,年轻的小将军竟已经到了眼前!
师律的剑是大夏最新的陨石剑,削铁如泥的利落。师律学艺不精,的本事不是有,战场上就一招冲冲冲。
华都书先生总喜欢师律小将军此生未尝一败,但那不是真的。
他输过一次。
在冰天雪地的北疆,在他十五岁时第一次战场。
那个时候大夏骑兵没有盔甲、武器不精、粮草支援不上,被追到穷途末路。
那个时候处月的乌逻禄王还没当上王,也是一模一样的几万人包围几百骑兵,师云身上已经全是伤。
无处可走,他把弟弟绑在马上,他小律你要活下去。
师律被堵着嘴拼命挣扎,天寒地冻眼泪掉来就凝结。马匹与骑兵背道而驰,在白雪上划一道长长的孤零零的线,他听到背沉沉的歌声。
唯一一次败绩,此生不能忘。
来几年,多人都叹大夏国运衰没、无可救药。师律听见一次打一次,三品的朝廷大员都打过,闯了不少祸得罪不少人。
他不准任何人他哥哥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不好。
总想着,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等他长大了……
锦裕十一年,刚好十年。
他们这边依旧是少的人,却已是精锐铁骑,最好的战马最坚实的盔甲最利的剑,护着他一路冲到仇人面前。
庄青瞿,这个战场总有他大放异彩的时候。
他利刃当空,一刀斩向乌逻禄王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