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纪寒食被迫清醒。
窗口沙沙响, 筵晟应该就在窗外。但却有什么厚重的东西堵在了窗口，遮天蔽日, 只漏下一丝微光。
纪寒食：“这……”
什么情况？
推门出去，大妖怪整个也呆住了——
后院里，突然凭空从光秃秃的出现茂茂密密的一大片林子。
仔细看了看，纪寒食发现那一棵棵的并不是别的，正是砂甜果树！看位置，好像……就是昨天下午他跟小夏佑一起种下的那几排沙果树？
但是, 这怎么可能呢？
纪寒食也算种植砂甜果的老手了。
按说，砂甜果长出幼苗都需要半月之久, 一个月后才会变成齐腰高的成形灌木。三个月后开花，半年后结果, 果子在月沼长出来全都是青的，口感会有点沙、有点涩，不好吃，但是果腹够用。
可、可是眼前的这一夜巨大、巨高, 绿油油砂甜果林是什么玩意儿？更让人吃惊的是, 枝头的砂甜果也全长出来了。
果子巨大！有一半居然已经红透了！
这这这……他们寸草不生的月沼，突然长长长长、长出来果子了！
……
……
筵晟的破锣嗓子, 直接吵醒了半个沼的沼民。
傻竹妖还在无比兴奋：“老大老大, 厉害了厉害了，你看那个果子！你看呀~你看呀~~~快呀！”
被他这么一嚷嚷，不一会儿，纪寒食的后院外面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兴奋雀跃的妖怪。
“哇！这下有足够吃的过冬了, 可以安心啦！”
纪寒食根本没来得及阻止，村中一干馋妖一个个的已经七上八下地摘到了果子。
“哇，是甜哒，而且好多汁水好甜啊！”
“好好次！比以前在林族吃到的贡果还要好次~~~！”
纪寒食：“……”
算了，目测没毒，毕竟大家吃了都还活蹦乱跳的。
但是、但是这、这究竟……昨天才种下去的种子，一夜之间，一夜之间啊！这怎么可能？
团团转了一会儿，小夏佑披好小外衣在他背后冒了头，院子另一边，头脑灵光的月沼大管家庭郁也被吵得不行，从清风小筑那边悠悠然飘过来了。
庭郁对着那高高的沙果也愣了一会儿神，沉吟了片刻，转头看看纪寒食，又看看夏长泽。
这些果子，应该是他俩昨天种下的。种的时候，小妖怪还扎破了手……
蛇妖眼中异色一闪，一把拽过小妖怪，指尖银针一闪。
纪寒食：“庭郁你干什么啊啊啊？！”
手指被扎破，鲜血滴在沙果树根部，一滴、两滴。
庭郁摇摇头：“不对，要一夜，不会那么快。”
他说着，重新又将夏长泽拽到一旁，又挤他手指头。
让血水滴在一株土上野生的、还在开小白花的半枯萎的山蛇莓上。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对那株山蛇莓施了一道蛇法秘术。
蛇法秘术，是蛇族人人都会的小法术。能促花草生长，当然，只对蛇喜欢的植物有效。
月沼贫瘠，啥都长不好，但庭郁院子里的蛇草、野蒺藜和山蛇莓却算是长势喜人，就是这个缘故。
血水滴落，加上蛇法秘书，众人只见“刷”地一声，原本半枯的山蛇莓突然枝肥叶茂，大白花盛开再凋零，生出一颗颗又红又大的蛇莓。
顷刻而已，就有了一地饱满的莓果。
众人：“……”
庭郁：“……”
他就算当年在蛇族的时候，蛇族长老亲自施法，也从没见过这般碗口大小的肥美山蛇莓。
这小妖怪的血……
他默然了一会儿，略泛青光的瞳孔几次变色。然后才回过头，云淡风轻地对大家笑笑：“好了，总算弄明白了，这孩子啊~多半是只小土地精。”
他说罢，提溜着夏长泽，把小妖怪交还给纪寒食，“土地精嘛，书上说了，用血滴一滴土，就能肥沃。好用得很。”
瞬间，只见全月沼妖怪，齐刷刷的目光投过来。
仿佛在看一头肥美待宰的小羊羔。
纪寒食立马炸毛，一把护住小妖怪：“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啊，你们想什么呢？小不点统共才多点血？咱们月沼那么大！”
“没事儿~”庭郁道抱着手臂闲闲道，“今天几滴，明天几滴，扎一扎手指头而已，又死不了，慢慢来嘛~”
纪寒食：“不行不行！谁都不许来！”
啥叫“没事扎一扎手指头”？
扎的又不是你的手指头，你当然说得轻巧了！
谁都不准扎！
“……”云锦小太子此刻是既不解，又蒙圈。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可绝对不是什么“小土地精”。
可是，小神仙的血……在妖界能有添肥土地的奇效吗？
他看过很多书，却没有一本这样写过！
哎，说起来，他原本的计划得好好的，原先是想让寒食哥哥开春后去妖集买多些桔梗枝和牛羊牲畜，然后再按照农桑书上写的，将牲畜粪便和着桔梗放在田间慢慢化做肥料的。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总觉得希望还挺大。
没想到，竟被他一两滴血给轻松解决了？
上界小太子的血能种田？
这话，以前云锦宫里的太傅也从来没跟他说过啊！
……
月沼众妖，近来人人欢庆。
欢庆他们月沼出了只五谷丰登的小土地精。
更庆幸他们之前看在月沼老大哥宝贝宠爱那只小妖怪的份上，也都对那丑丑的小土地精恭恭敬敬、态度还不错。
所有各种“丑”、“只吃饭不干活”、“不如拿来煮汤”之类的小议论小抱怨，也都是私下范围里进行的，半句也没让小土地精听见。
如今满脸堆笑、送礼物去求办事，央求小土地精有空帮忙关照关照自家庄稼什么的，面子上也算还过得去。
同时每只妖都在心里默默感叹，老大，真不愧是老大啊~
看着不太聪明，成天傻乐呵，还总是浪费银子养白吃白喝的小妖怪。
如今看来，真不愧是老大，高瞻远瞩！
当年养个庭郁，直接把月沼看病难的问题摆平了；后来养个狐狸，被狐王领回去的时候月沼人人发了一件狐狸毛搓的过冬大衣；如今养个小夏佑，直接把月沼没粮问题解决了。
高，实在是高！
……
纪寒食身为月沼老大哥，因为人好心善堪称散财童子，妖生经常穷得揭不开锅。
最近，却突然发了横财。
明明之前小妖怪冬天教琴给他赚的银子就够多了，而如今成了“小土地精”后则更是夸张，成天礼物——不，准确来说是“贡品”满满，成箱成箱被抬进门来。
纪寒食就那两间破房，很快就被堆满了。
很快又有沼民自发来帮忙装修，在清贫的小竹屋旁边修了好几间大房子，只是造型修得诡异……怎么看，怎么都活像个土地神庙的架势。
还送好多衣服给小夏佑，送的衣服，却都不对劲不对劲的。
料子倒是都挺好，可为啥这么长的袖子、这么长的摆？是要小东西穿上跳大神呢？
纪寒食那叫一个既开心又担心啊，每天板着脸，亲自挨家挨户教育、游说——那小妖怪可是老子的小宝贝，你们打他血主意的都注意点、适可而止啊！
纪寒食是真心舍不得小妖怪每天被扎手手。
可夏长泽那边，自己倒是非常愿意帮忙。连教琴都暂时放下了，半个月时间忙着走家串户，去挨个帮忙改善土壤质量。
回到家，还会主动伸出爪安慰安慰纪寒食：“没事的寒食哥哥，不疼的。你看，也没有留下伤口。”
然后，再开开心心靠着大妖怪晃晃腿，得意道：“这样再过不久，地就全好了，以后冬天月沼也都有吃的了，寒食哥哥再也不用担心了。”
他说这话时人在床上，一头乌油油的黑发散落了满床。纪寒食伸手就去摆弄着，整个人既窝心、又心疼：“你啊……干什么要那么乖。”
“乖乖的小妖怪不好吗？”小妖怪蹭了蹭他，抬起脸。
眼角却是狭狭的、弯弯的，比以往那种一本正经用黑洞洞的眼睛盯人的样子，明显多了几分柔软和放松。
“小佑想乖乖的，因为小佑喜欢寒食哥哥，”他很认真、很认真地说，“也喜欢月沼，也喜欢大家……呜！”
他话没说完，竟直接被大妖怪一个熊抱抱下来，挣扎都挣扎不动。
寒食哥哥！喘、喘不过气了！
纪寒食在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紧紧搂着小妖怪时，忽然有了奇怪的想法——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什么方式，比拼命抱抱更能够表达他此刻满心满怀快要溢出来的心疼和喜欢。
他当然一直都很喜欢小妖怪，一直都很宠他。
只是这一刻，那种疼爱和骄傲里，突然多了一份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情，只想把他抱紧再抱紧。
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表达这样的喜欢，也就只能继续一个劲抱抱抱，蹭蹭蹭，不知道为什么，好想咬一口。
但咬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他没办法，只能抱得更紧。
……
夏长泽还记得，当年在云锦时，他身体一直不太好，隔三差五就会有些微恙。
太医屡屡诊断，只说病从心来。一定要他放宽心、莫纠结，别的则从来说不出个具体所以然。
可自打来了月沼，他就再没了心病，再没生过一场病不说，还天天精神百倍。
时间一晃快要入夏，夏长泽越来越忙，除了教妖怪们琴棋书画之外，自己也在不断学习——他近来已经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做菜，而且做得不错，所烹各色美食大受纪寒食好评。
夏长泽恰好是那种打从心眼里很喜欢被表扬的小妖怪。
一看到纪寒食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就默默发誓要做得更好。想到庭郁会做菜，近来每天都趁着闲工夫去庭郁家学做好吃的，顺便也帮忙晒晒药材。
“我听闻，你最近还开始教馋哥练字。”
“只是他笨学不会，你便凶他，还拿着书把他追得满院子跑？”
夏长泽愣了愣，脸一红，赶紧摇头：“不不，我才没凶寒食哥哥。”
“筵晟千化他们都看到了，你还说没有？”庭郁眯起眼睛，“是，如今你是厉害了，什么都会了，又是琴师又是小土地精的，大家都捧着你。”
“因而，翅膀终于长硬了？露出本性了连馋哥你都敢欺负了？”
夏长泽赶紧摇头。
他真的没有……明明就是寒食哥哥他太顽劣了，真的太顽劣了！
夏长泽身为晚辈，虽不愿意用“顽劣”这种词儿形容将自己养大的男人，可是！
用心良苦教了整整三日，结果却面对一只愣是连“人人人天天天”都写不好的大妖怪，谁会不生气？
寒食哥哥又不是头脑笨！
这都学不会，除了懒惰不用心，还能用什么道理解释啊？
那边庭郁听了他一番解释，硬是忍下笑，垂眸道：“咳，读书习字是好的。但是你啊，也莫要逼馋哥逼得太紧，你知晓他那个性子的，散漫惯了……”
正闲聊着，忽然一只白鸽飞过，哗啦啦落在庭郁肩膀的青绸上。
夏长泽就见他很自如地蹭了蹭鸽子毛，接着便从白鸽脚上解下一根绳子拴的纸卷。
“这难道就是……飞鸽传书？”
在云锦，一般都是用带法术的凤鸟传书，训得这么乖巧的鸽子他以前只在书上读过，夏长泽其实见还是第一次见，自然觉得新奇。
庭郁见他喜欢，就将鸽子递给他玩。
“可惜这鸟儿不是我自己训的，不然也训一个给你玩。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朋友送我的，他是羽族，跟这些小鸟也亲近些。”
夏长泽听到“羽族”二字，便问：“庭郁哥哥说的这羽族的朋友……难道就是那位以前曾在月沼小住过的金雕族少主和炎？”
庭郁：“你连和炎都知道啊？”
夏长泽点点头，寒食哥哥跟他说过和炎。
夏长泽记得纪寒食说过，金雕王子和炎曾是庭郁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后来举家被凶悍的白狼灭了族，很是可怜的。
后来一个人离开了月沼离开了大家，在四处找寻一枚叫做‘回转石’的圣物。
传说，那石头可以回溯时空、苏生亡者……
“可惜，‘回转石’那种东西，根本就是不存于世的。”
庭郁摇头叹道。
“只是和炎执念太深，一定坚信这世上有那石头，怎么劝都劝不回来……这么些年，馋哥和大家一直都很担心他。”
“算了，不说这些了，说点开心的吧。”
“后天妖集就又要开市了，小佑你想好给馋哥买什么了？”
夏长泽闻言，眼睛亮了亮，重重点点头。
纪寒食的生辰快到了。他就指望着这次开市，去好好地买些礼物回来庆祝呢！
这一年，纪寒食已经一百九十六岁了。
虽说在妖界，不成整数的年份根本没妖会过生辰，可夏长泽还是坚持要给纪寒食过。
他的坚持，起初连庭郁都不理解：“你虽有心，可一百九十六岁生辰……并没什么可过的吧？倒不如等个四年，两百岁时咱们一起给馋哥大办一场？”
夏长泽却不同意：“生辰每年都有，当然是每年都要过呀！”
虽然，他以前生辰时也从来没人给他过。
但夏长泽记得，宠妃所生的、父皇喜欢那个弟弟……是每年都过的。那时候云锦皇城里会放烟花，会有花车歌舞……
他是真的很羡慕。
那时候就暗暗想着，他也想有朝一日，在生辰时有人给他放烟花。
那，若是一直没有人给他放烟花，那等他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人，他就给那个人买烟花放。
他想那个人的脸上，一定会出现幸福的模样。
……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就是长寿面了。
“长寿面”这玩意儿，他那个万千宠爱的弟弟倒是不屑吃。爱吃的，是他羡慕的父皇的近臣——也就是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一家子。
夏长泽还记得有次下朝，他跟那对兄弟擦身而过，就听到他们推推嚷嚷：“快点回家，快点回家，今儿爹爹生日，娘亲在家做了长寿面呢。”
“啊啊啊，长寿面我要吃！虽只是普通细面，但咱们娘亲的手艺……淋上姜醋，加上香油，放一点儿葱花~~~”
直听得他好羡慕好羡慕。
所以，礼物早就已经定好了——他要买好多好多烟花放给寒食哥哥看，还要给寒食哥哥下最好吃的长寿面！
反正他如今也会做饭了，长寿面又不难，只要去买最香的葱花、最新鲜鸡蛋和香油……
对了，还得给寒食哥哥买几身上好的衣服。
必须买，因为前几天晚上睡在床上时，他发现纪寒食穿在里面中衣里眼见着已经有了好几个小窟窿。
夏长泽伸手去戳那些小洞，手指头都能穿过去。
他就有点不开心，纪寒食却笑：“没事没事。反正是穿在里面的，也没别人看得到。”
是没有别人看得到，可我天天都看得到啊！
自打成了“小土地精”卖血帮种田接受村民的供奉后，夏长泽明明已经变得财大气粗，每天霸气十足把钱袋子拍在大妖怪面前“寒食哥哥你随便花”。
可大妖怪还是继承了过去的优良传统，一有钱就只顾着给他买新衣服，添完冬衣囤夏衣，所有好看的款式恨不得都给他来一件，而对自己，则继续习惯性的克扣。
夏长泽也劝过，可是纪寒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总是答应的好好的，实际却一切如故。
渐渐的，夏长泽也不指望他自己弄了。
这次干脆自己去妖集多东西，打扮他，好好打扮他！
……
“那什么……不然你们两个小的还是别自己去了。”
听闻庭郁要带夏长泽去妖集，纪寒食第一反应就是不太放心。
“外头不见得安全，不如等下次开市我陪你们一起？”
其实若是这天能陪，他便这天陪着去了。
可惜已经提前跟虎王约好了会面，着实抽不出空来。
夏长泽见纪寒食好像不准，连忙眼神向庭郁求助。
庭郁心领神会，白眼一翻：“馋哥，下次妖集都要等半个月后了，我还急着买药材呢？”
“但是，你俩万一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呵呵，欺负？谁能那么不长眼？以我庭郁十里八乡的名声，还有人敢想着欺负了我怎么的？”
这倒也是……
纪寒食歪头想了想。确实，谁会欺负庭郁啊？
周遭各族有了病有了灾，还指着他治病呢！何况蛇医的大名也算妖尽皆知，卖果子的猴王自诩精明，都被庭郁的痒痒药好好整过数次。远近十里八乡的妖怪虽都敬蛇医庭郁，也都知道怕蛇医庭郁。
“那好吧。不过庭郁，你可一定要看着点小不点啊，他第一次去市集，千万别走丢了！”
庭郁扶额无奈，望着眼前几乎已经快有他高了的“小不点”。
“馋哥，这孩子都长那么大了，那么容易丢的啊？谁拐孩子，还捡这么大的拐？”
“呃，那行吧，”纪寒食这下也没话说了，“那，你俩出去少花点钱啊，不是不让你们买，你们两个小的能挣钱是不错，也不能总是花钱如流水，要学会攒着将来娶媳妇……”
“啊啊啊吵~！”
庭郁赶紧抓起夏长泽的袖子爬上马车。
“咱俩赶紧跑，不然要被念叨个没完没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