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碾是一只胖嘟嘟的可爱小妖怪。
平常除了吃和睡,最喜欢的就是去缠着最喜欢的狐狸哥哥,央他给他讲故事听。
那天是寒食节。
碾碾照例一大早就蹬蹬跑到符厉家敲门,在门口却听见狐狸哥哥在屋里和人吵架。
吵得可凶可凶了!
屋内煞气凌乱黑火四溢,燎得周遭都一股焦味,劲风震得屋外的树枝都吱吱作响,可把碾碾吓坏了。
……虽怕,却不能怂!
碾碾身为一只异常勇猛的小妖怪,当即用力一脚踹门飞身而出,小小的身子努力挡住最喜欢的狐狸哥哥,同时用最凶最凶的眼神向黑气来源瞪过去——
那人黑发、白肤,周身青焰凌然,映得瞳中一片冷冷肃寂。
不是别人,竟是妖王夏长泽。
统领整个妖族,高高在上、冷酷无情,大名一出既能吓哭无数小妖怪、亦能镇得无数小妖怪不敢哭的妖王长泽。
碾碾从小到大,可没少听闻过妖王长泽的事情。
传说中这可是一位……一言不合就发疯、嗜血残虐杀人如麻,生起气来整个地面都会震颤,完全没有人敢惹的恐怖大妖怪啊!
呜,那符厉哥哥跟他吵起来,岂不是小命不保?
碾碾登时紧张,努力地张开双臂,挺起小小的身子,撅着小屁股把狐妖哥哥往身后顶。
顶了一会儿,却发现那位妖王大人并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
那人就只是站着。
冷峻的脸庞凶神恶煞又扭曲纠结,可眼睛却红红的,整个儿神色凌乱而凄惨。半晌,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揉了一把脸。
揉完,眼仍是红红的不说,还把长长的、好看的黑发揉乱了,加之修长的身子略显佝偻,整个人只显得更加悲惨。
就,一下子完全就没有了传说中的可怕,反而……好像有点可怜。
碾碾愣住了。
妖王走后,碾碾帮忙符厉收拾屋里的一片狼藉。
碾碾想着刚才妖王走时孤零零的背影,不禁发呆。
“符厉哥哥,我记得以前听千化姐姐说过,好久好久以前,咱们的妖王长泽大人……曾是天上的神仙?”
“嗯,何止是神仙,”符厉叹道,“他当年还是个太子,还差点继任了一方天帝。”
“那为什么他后来……又杀了那么多神仙?”
符厉略微犹豫。
眼前碾碾虽小小一只,其实年纪也快一百岁。
当年的事情,也差不多是时候说给他听。
“那是因为上界的魔族,还有仙人……杀死了长泽在这世上至亲、至爱之人。长泽很难过,才会去杀他们复仇。”
符厉说罢叹了口气,抱起小小只的碾碾,坐到床上。
“今天是寒食节,妖王以前喜欢的那个人就叫‘寒食’。”
“那人不在以后,每年一到这天,妖王心情就会特别不好。他一心情不好,就会跑过来找吾吵架。”
“……”怀里小妖怪碾碾蹬了蹬小短腿儿,伸手偷偷捂住了耳朵。
符厉:“咦?”
最喜欢听故事的小妖怪,今天居然不愿意听他说故事了呢。
这好像还是头一回。
“因为、因为看妖王长泽那样子……这肯定是个特别特别伤心的故事,”碾碾闷闷噘嘴道,“碾碾最不喜欢伤心的故事了,碾碾很爱哭的。”
“伤心?”符厉沉吟片刻,似是回忆往昔,继而摇头笑道。
“哪里伤心。那人以前最宠长泽,长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哪一天不是被宠着溺着,过着叫人羡慕不来的神仙日子。”
“可是,当时再开心,”碾碾垂眸道,“最后的结局还不是不好。如今小妖王他……还不是特别难过!”
符厉却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故事……直到今日都还都没有‘结局’。”
“长泽他仍旧在努力,假以时日,指不定还会有个好的结果呢。”
“好结果?可不是人都已经死了吗?”
“啪叽”一声,头顶被毫不留情敲了一个小包。
碾碾:“呜哇……”
“吾说会有好结果,就一定有好结果!”
……
……
上界·天都云锦,一百年前。
那年夏长泽只有十三岁。
亲眼看见漫天红莲炎火的翡云殿前,四周黑云滚滚压境。宫墙倾倒、尘砂飞扬,浓烟混杂着血腥由远及近。宫人四下奔逃,却纷纷在惨叫之中瞬息之间化为灰烬。
魔族大军入侵天都,神族守军溃败不敌。
父皇云锦天帝也已在魔尊的漫天血网下绞作齑粉、魂飞魄散。
他身为云锦太子,必须坚守宗庙、绝不能逃。可一个年幼的小小神仙,纵然是自幼再如何努力地修文习武,功法都绝对远远不足以与千年魔尊抗衡。
夏长泽并不想死。
诚然这世上谁都不想死,只是夏长泽尤其的不想。
……倒不是贪生,只是不甘心。
……
夏长泽被册立为云锦太子,只因身系嫡出。
其实,从来不受父皇云锦帝半分宠爱。
母后早早仙去,只撇下他一人在偌大宫中无依无靠,常年被宠姬所出的众兄弟们环环虎伺、腹背受敌,地位岌岌可危。
在这种处境下,他只能谨慎再谨慎、当心再当心。
每日早起晨读、日间习武、夜晚背书,倚着冰冷的宫灯丝毫不敢放松,在严苛至极的父皇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辛辛苦苦,就这么挨过十余年光阴。
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从未有过片刻散漫。
背地里常听见有人议论,这太子殿下小小年纪的却整天一副心事重重、老气横秋的模样,实在是不甚可爱。
夏长泽听到也只能苦笑。
换成是谁,像他一般日日如此心惊胆战地过活,又能像寻常一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每每私底下觉得累,觉得难堪忍受时,便偷偷劝慰自己,一切……等再长大些或许就好。
再长大些,多读些书、多学些功法,等变强了、变得无人能敌便不会再有人欺负他。再多忍忍,或许忍来终有一日君临天下,那时他便能有机会主宰自己的命运。
却不曾想,未及等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却先等到了魔族兵临、云锦国灭。
于是多年来的委曲求全、如履薄冰,转瞬之间灰飞烟灭、皆化泡影,仿若一场荒谬的嘲讽。
怎能甘心?
……
夏长泽最后的记忆,是剧痛铺天盖地袭来,猩红染脏了衣襟。
脖子被冰冷的大手捏紧,黑发凌乱散落,身子剧烈抽搐了几下,双瞳渐渐暗淡下去时,眼前的黑暗中浑噩着出现了一盏盏轮转着走过的孤寂宫灯,暗青色的石板路,没有尽头。
仿佛是又回到了他那冰冷的、阴沉的东宫寝殿……
黑沉沉的、很冷很冷的东宫。
他在那里孤零零地长大,没有一个人温柔待他。以至于最后的最后,夏长泽还是徒劳虚妄地睁着双眼,始终不肯瞑目。
不想一个人孤零零死掉。
好想能有什么人……抱抱他、陪陪他,却始终不曾有。空等了十余年,什么都没等到就这么死了,就这么结束了,不甘心。
怎能甘心。
……
夏长泽隐约记得,自己弥留之际的残破身躯,最后是被抛进了“混沌洪荒”的。
“混沌洪荒”,乃是上古神葬。百倍于天劫,吞噬星云万物。按说任是再厉害的仙灵,跌落下去也是必然粉身碎骨、化成齑粉无疑。
可却不知为什么,他竟侥幸没死。
当然虽说没死,却也足足没了大半条命。悠悠转醒之际,根本睁不开眼睛。全身剧疼,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
身下铺的褥子不像是云翳宫里柔软的天丝锦缎,而是一席非常粗硬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皮毛,劣刺丛生,粗拉割得皮肤生疼。
身上盖着的棉被亦感觉有千钧之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又痛又灼、痛苦难当之际,幸好有股清凉的泉水顺着卷起的苇叶流进口中,涓涓滋润了干枯惨白的唇。
“……”夏长泽浑噩蹙眉,几近贪婪地吸吮了一小会儿,嘴里才终于有了味道,渐渐能尝到水的甘甜。
可就在这当口,泉水却戛然而止。
他没喝饱,全身又不听使唤,心火登起。奈何整个身子偏又不听使唤,手指动不了,声音更是发不出。
委顿难当之际,一只温暖的手贴在了额间,轻轻磨蹭着他蹙起的眉心帮他将纠结展平。
“我知道你渴。”
男人的声音低沉,在耳边循循道:“但你才刚醒,整个儿还虚弱得很,这山泉水得一点点慢慢喝才可。你且忍忍,过一炷香我再多喂你些,嗯?”
那应是一只经常拿弓射箭的手。
手心和指腹都累了好多处茧,沾染着林叶和药草清香的气息。
皮肤似乎也比常人体温略高,所触之处皆暖融融的,如此轻轻熨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很舒服。
夏长泽还记得,父皇的手常年是冰的,一点都不温暖。
当然,父皇平日里也并不太愿意碰他就是了。
纵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拼命努力,想要有朝一日能被父皇看到,摸摸头、或许有幸得到半句夸奖、一丝欣慰笑意。
可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直到最后都没能等到过。
而今,却由一双陌生人的手抚慰了他的疼痛,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顶,哄了他一声“乖”。
那一刻侵入四肢百骸的,是一股陌生的暖意。
夏长泽屏着呼吸,一时不知该不该惊、又该不该怕,只能那样僵僵躺着。
困意逐渐袭来。在再度陷入昏睡之前,他偷偷地猜想。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虽看不到,却能清晰感觉到周遭的气息全然陌生。知道自己多半已不在翡云宫……甚至可能已不在天都、不在云锦。
男人的气息同样全然陌生。不是他曾经的下仆、臣子,不是他匆匆十余年曾见过的任何人。
夏长泽虽年岁不大,但一个人在东宫生活十余年,可谓历尽刀光剑影、人心险恶,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但……许是是奄奄一息堕下洪荒,已经死过了一次的关系。也懒得再去设防、再费心去猜来算去。
……活着真的好累,这些年来他过得真的是好累。
已经不想再管身边之人是谁、有什么目的。
生死有命,其余的随他去吧。
明明这么恹恹想着,却不知为何又偷偷觉得,这个人救了自己的男人,声音和温度……都莫名叫人心安。
多半,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