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折从混沌中缓缓转醒,只觉得浑身上下闷闷的酸疼钝痛,仿佛被人用乱棍劈头盖脸揍了一顿一样,动一动手指都十分乏力。
锦被轻薄而温暖,边上还镶着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温折迷迷糊糊的在那毛边上蹭了两下,感觉实在不对:这毛边镶的太大不说,那毛发被波动的触感又是……?
温折睁开眼睛,稍稍撑起身打量一眼,只一眼,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被子上并没有镶嵌什么毛边。他面颊蹭过的是他自己的尾巴。
他惊恐的坐了起来,六条雪白的狐尾全都在惊吓下竖起,原本顺滑的狐狸毛也都一根根炸开。温折难以置信的掐了掐自己的尾巴,记忆里的最后片段浮现在脑海,他无声的哆嗦起来,颤着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两只雪白小巧的狐耳被他手上的热气呵了一下,灵巧的动了动。
他觉醒了。
最后一点侥幸都无法保留,温折一下子从心底到指尖都冷了个彻底。
他原本是个混血,备受歧视,只算个玩意,但世间好歹还能容他苟延残喘至今,留他一条小命。后来更是幸甚能遇到菡萏花君,并不把他作杂种看,反而待他如同对人一般尊重。
然而在战争的余烬还未冷却的如今,觉醒的半妖却真正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使无罪也当诛。
妖族天生的好资质,修炼速度要快人类一两倍,只是修不到一定程度就不开灵智,开了灵智也如懵懂幼童,要多年才能慢慢长成。
谁知半妖这种生物,纳人类与妖族两家之长,修炼速度不同凡几,性格也更是聪明伶俐。在当年那场烽烟战火中,更有妖族千年攒下的半妖专门组成的一支军队,成员诡狡而修为高强,人类付出了好大代价才将其全数歼灭。
血的教训还未干透,人类的忌惮也就不足为奇。
关于半妖觉醒温折也听说过些。觉醒的半妖无需修炼便有些属于种族的血脉天赋可以展现,觉醒时要灵气支持,需要的灵气越大便说明妖族的血统越纯正,觉醒后更要好好将养,不然纵能凭天生的天赋会上三招两式,也不足为惧。
他少时曾有个同样身份的混血觉醒,那个少年长温折两岁,另一半血统只是温顺无害的黄鹂。半妖觉醒动静都不小,恰好惊动了路过的三公子。黄鹂少年就被三公子好玩要去,收在身边做了个小宠。
温折和同伴原还庆幸他不必再做杂役吃苦,就算雌伏人下也终究比他们猪狗不如活着好上百倍。谁知不到半月那觉醒的同伴就断了气被草席一卷扔了出来,温折和几人半夜悄悄为他收敛了尸骨,昔年的同伴背上新生的两只小翅被一寸寸打碎了骨头,声带也被药哑,身上伤痕更是不胜繁数。
后来温折听人讲起那桩事,觉醒的半妖黄鹂一带进内院就被打碎了翅膀,药哑了嗓子。三公子玩了半个月,也并没觉得半妖跟普通侍宠有什么不同,更加上没有留半妖活着的道理,于是随随便便就拉下去打死了。
温折隐约记得自己当时闹得场面不小,现在又是这么一副狐尾兽耳的样子,大概是瞒不过去的。不留半妖是人间惯例,他自然没能奢望自己能够免俗。
我为什么没被杀死呢?温折这样想,是要等我醒来才杀我吗?我虽然已经死过一次,可这样直面着死亡还是害怕。
温折呆呆的坐了一会儿,紧绷的尾巴已经慢慢放了下去。温折拉过一条,木然的看着这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流水一样光滑的皮毛在他掌心上擦过,没能给他带来任何慰藉。
也许花君也看我稀奇,意图收我在榻上玩上几天。温折慢慢想着,当然,最后自己是一定要死的。可花君这么好的人,甚至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忌惮半妖就直接毁了我的尾巴,所以就算是死,也可以不那么疼吧。
其实疼也没关系,我很能忍痛的,怎样玩弄都可以。温折闭上眼睛,手里无意识的揉搓着自己软软的尾巴——但……如果是花君的话,我可不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求他在我临死之前,亲我一下?
房门突然被悄悄的推开。
容雪淮无声无息的走入,在看到静坐在床上的温折时目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便有些喜悦的笑了起来:“原来你醒了。感觉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要同我说,不能耽误,知道吗?”
他竟然还待温折温柔体贴,和原先别无二致。
温折心下酸涩,又觉得有些胀痛的满足,没料到觉醒后还能被这样对待,一时间有酸意汹涌着冲刷着鼻腔,逼红了温折的眼眶,让他不敢说话,怕带出哭音来,只是低着头摇摇,表示自己什么都好。
“刚刚醒,还没有缓过来?”容雪淮一边轻声发问,一边把手中的托盘放到温折床头的小几上:“恰好我刚刚调了些月影蜜,现在有没有胃口?没有也要稍微吃一点,它对你现在的情况很有帮助。”
温折扭头看了一眼,青瓷淡花的碗,一碗略带稠意的清澈液体,颜色银白月皎,仿佛还蒙着一层朦胧的光。逼人的灵气连温折这样不修炼的半妖都能感受得到,想必珍惜非常。
温折苦涩又满足的笑了笑,然后慢慢摇头。
容雪淮并不发怒,只是轻抚了温折的肩头一下,柔声哄道:“是甜的。如果还不想进食,至少抿一勺好不好?”
温折心底发出微弱的抗拒,别这样。他无力的想着,花君,不要再待我这么好了。您这么好,我真的要深深的陷进去,真的会舍不得死去。到时被您厌弃杀死的时候,恐怕会忍不住的挣扎,既添了麻烦,也连一个乖巧温顺的印象都不能留在您心上。
“……不行的,花君。您不能让我吃这个。”
“嗯?”容雪淮意外的看了看他:“你不喜欢?那你想吃别的什么,我亦可以……”
“不行的,花君。”温折又重复了一遍:“有灵气的食物,半妖不能吃……这能增长半妖的力量。您又不打断我的尾巴,又让我吃这样的食物,这样我在临死的时候,该有力气反抗您了。”
容雪淮有些惊愕的注视着温折。
过了片刻,他在温折的床边坐下,握住了温折的手,察觉到半妖的手掌温度冰冷,手心里还布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容雪淮缓缓道:“温折,你怎么会这么想?”
温折嗫嚅道:“……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都是这样的,在温折所见所闻里,世间之人都是这样对待半妖的。
容雪淮凝视了温折片刻。温折冷腻的手还躺在他的掌心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容雪淮轻叹一声,伸手拉起被子,将本来盖在温折身前的被子披在温折的身上,然后又严严实实的把温折用被子包裹起来,在颈窝处掖好了被角,让温折只露出一颗耷拉着两只雪白狐耳的脑袋。
“我少年时,曾去极北之地游历。那里有一种蜘蛛,性凶残极恶,嗜杀人,常活剖人腹食肝,又在逝者尸首的内腔中产卵……我曾因义愤而随朋友前去围剿过一次,这蜘蛛的确狡诈阴滑的很,倒让我吃个不小的苦头。”
温折很爱听菡萏花君跟他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但花君不提刚刚的事,反而给他讲这么一个故事,实在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的看着花君。
容雪淮三言两语的讲完了故事,语气平和的询问温折:“温折,你是觉得,你会比那极北的蜘蛛更加凶恶吗?”
温折连忙摇头。
容雪淮又问道:“你还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你为什么要我出面要下你?”
初见……温折眉心狠狠一颤,重生回来所遇的第一幕直直的撞入脑海。当时自己实属病急乱投医,求助菡萏花君也只是随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若一定要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不想那么痛苦的再来一回,同时也因为……自己其实想活着。
容雪淮笑了笑,伸手替温折别上他面颊垂下的一缕长发,“极北蜘蛛是极恶之物,饶是如此,它亦奋力求生。你明明这么好,也没有去害过人,心里也十分留恋生命,为什么要提前判了自己死刑?”
说到这里,他开玩笑道:“莫非是我对你不好,欺负了你,才让你这么心若死灰,连活着都不想了?”
温折怔怔的看着容雪淮依然温柔的面庞一会儿,渐渐红了眼眶。
他哽咽着重复道:“花君……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你对我这样好,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让你看轻我。”
他怎么会不怕死?
只是比起怕死来,他更怕在菡萏花君这里自取其辱。若是他奋力恳求,换来的只是花君冷笑不屑亦或厌烦憎恶的表情,只要想一想,就比死更让他觉得难受。
容雪淮听了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