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云乘月开始思考一个新问题。
说是新问题, 但她过去也曾认真考虑过。
那就是:她是不是有某种“关键时刻不会说话”的天赋?
那弥漫着糖糕香气的一夜,原本该是温馨的。但因为她说错了什么,也许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他们之间又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的。临帖, 指导, 一笔一笔去练习笔画,沉下?心去做最?枯燥的练习。
然而, 他们之间的对?话少了。
他们明明都不是少言寡语的人。薛无晦虽然看着冷清阴郁,实?则能言善辩,过去总爱和她相互讽刺几句,被气着了还会说些赌气的话。
但现?在?, 这些都没有了。
“这个字写得最?稳妥。”
“这一帖你分心了。”
“先去吃了早餐再来练。”
“你自己这个水平, 也敢说教拂晓,真是一个敢教, 一个敢听。”
然而,如?果她想再顺着这些话说点什么, 比如?开个玩笑或者聊聊过去, 他总是简单地“嗯”、“哦”几声, 甚至直接沉默。
更多时候,他都不在?院子里。拂晓说他去了岁星星祠,或者干脆不在?书?院。等他回来, 如?果她想细问,他倒也不会隐瞒, 只是简单说几句,就告诉她详细的事可?以去问乐陶或者申屠侑,又告诫她说,她的机缘在?明光书?院。
“所以你最?好出去多走走, 不要总是困在?屋里。”他说,“你不是有山海阁的借阅证?哪怕独自学习,也去那里更好。”
说这话时是个夜晚,薛无晦坐在?桌边,在?灯光中看书?。其实?他不需要灯火也能阅读,但自他苏醒以来,就总是尽量让自己生活得像个活人。尤其在?制作出栖魂傀儡后,当他在?暖黄的灯光里垂眼,幽黑的眉眼覆着光影,便令人想起?风雪夜归人的一盏灯火——红尘的生活气息。
望着这一幕,云乘月本来有点恼火的心,也无奈地软了下?去。
“这样吧,我明天开始就天天出门。”她退而求其次,温和地商量,“只是你跟我一起?,如?何??不必每次都去,时不时一起?,这样就行。”
薛无晦却摇头,还是拒绝。
“不必了,你一个人更好。”他语气很坚决。
云乘月终于有些生气:“你究竟是不是在?刻意躲我?”
他眉眼一动,却没说话。
半晌,他却抬起?头,也抬起?手递给她一样东西。那是一样用干净的细纹布简单包裹过的东西,像是个四方形的盒子。
“给你。”他说。
云乘月抱起?双臂,表示拒绝:“不要以为随便送个什么吃的,就可?以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孰轻孰重,难道我不知道?”
他却没有再说更多。
那个夜里,薛无晦只是摇摇头,将东西放在?一边,简单留下?一句“我去帝陵中有事”,便消失在?原地。
留下?云乘月站在?屋里,有些愤懑地想,谁说死灵不好?她看起?来好得很。遇到不想面对?的事,说走就走,逃避起?来比什么都方便。
谁要他敷衍送的东西?
她生气地走到一边,对?着墙壁看了会儿书?。
再过一会儿,她却重重合上书?本,长叹一声。心思不宁,对?书?本也是不敬。
云乘月到底是走过去,拿起?那只包裹。重量很轻。拆开一看,原来只是一只薄薄的纸盒。
再打开盒盖,她却是一怔。
只见一只黑色的绒毛兔子,正?躺在?盒子里,用一对?红宝石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它造型相当可?爱,神?态还有些憨厚,但如?果把它嘴边的绒毛翻起?来,就会发现?这兔子的三瓣嘴笑得有一点点奸诈。
绒毛细密,摸起?来软滑厚实?;针脚又密又藏得好,藏在?黑色的兔子毛里,几乎看不出来。
云乘月几乎要惊叹了。
“老?薛,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薛无晦?”
刚笑了一半,她才?想起?来,原来他并不在?这里。她刚才?没有用神?识传音,他在?别处肯定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她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拿出那只兔子抱在?怀里。又拿出藤编乌龟,让它再被兔子抱在?怀里。
“从今以后,你就是三薛。”她严肃说道。
兔子和乌龟都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
云乘月又用神?识传音,找到薛无晦,把刚才?的话重新讲了一次。
他回答得依旧简单。
[嗯,不错。]
云乘月沉默一瞬,便笑笑,用一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说道:[多谢你。这兔子我很喜欢。]
[你喜欢便好。]
还是只有一句。
她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并且,她用神?识传音让这口气也重重地传到了他那里。
[薛无晦,你不用躲我。]她语气变得严肃,[我们是盟友,在?我看来,也是共过患难的朋友。我虽然担心你,也愿意分享你的难题,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真的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那我也不会强迫你如?何?。]
[……]
[那么,你放心,从明天开始,我会按照你所希望的,多出去走走,哪怕碰壁也不会退缩。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声音中出现?了一点狐疑。也许皇帝就是这样,无论私交多好,对?于别人提的要求都会保持警惕——本能的警惕。
他一警惕,云乘月反而真正?放松下?来。她笑了,恢复到有点懒洋洋的声音,说:[你也知道,按我本来的想法,只是想当个市井里的闲人,安稳散漫地过完这一生,对?吧?]
[……正?是。]
[那么,我一个梦想当乌龟的人,现?在?之所以经历了九死一生,现?在?还要在?书?院里辛辛苦苦学习、修炼,忍受无人教导的困境,这都是因为你,对?不对??]
[不错。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云乘月轻轻一拍手。
[就是说,我这个因为你而受苦的可?怜修士,如?果能够成功找到机缘,是不是就能向你要求一个奖励?]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好似在?皱眉思索,也许还在?想她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最?后他大?概又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说:[你要什么?]
[要什么嘛……我想一想,到时候再说。]
[……朕可?不会答应未知的请求。]
云乘月没说话。她故意的。
过了片刻,薛无晦的声音重新响起?。
[好了好了,朕答应了!你捂着脸哭什么?]
云乘月放下?手,露出一张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脸。她面上只有一点笑,和一点促狭之意,哪有半分泪光?
“果然,你一直看着我啊。”
她慢悠悠地说。
[……]
房间里充斥的唯有灯光和沉默。但这一次,云乘月从容地拿起?了书?,再没有丝毫浮躁。
“拂晓,来,我们念书?。你先从这一部《幼学琼林》开始学字,也要跟着写,‘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
帝陵之中,亡灵的帝王注视着那一片暖融融的灯光,终于是有些气闷地一拂袖,让水镜消散开。
动静一响,旁边正?和青铜人俑聊天的乐陶,赶忙端正?神?色。她虽单膝跪着,却不妨碍用一只脚悄悄把托盘踢到后边;托盘上乘着新鲜的水果。
但这动作还是太明显,薛无晦当然注意到了。他皱眉看过去。
“乐卿这是在?做什么?”
乐陶干笑几声,看看旁边高大?的青铜人俑,讪讪道:“臣正?和天甲聊天,天甲问臣,皇后殿下?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足够的零食,又托臣带些新鲜的果子给皇后殿下?……”
高大?的青铜人俑跪坐在?一旁,腰间长剑沉沉,神?态严肃又恭敬。他就是天甲。
薛无晦无言地盯着他。
“……她在?外面哪里缺这些?只会在?这死气沉沉的陵墓里缺。”他叹了口气,有点头痛,“这是为何??虽然三魂六魄不全,但天甲好歹生前是朕的羽林军将领,真连这点都想不到?”
青铜人俑还是严肃地跪坐原地,那线条方硬的、神?态磨损的脸上,好似出现?了某种无辜而疑惑的神?情。
乐陶在?一旁帮腔:“陛下?,天甲大?概是太习惯照顾皇后殿下?了。他说,之前殿下?在?帝陵中时,他奉陛下?诏令,总是亲自为殿下?准备吃食。”
“哦……是有这么回事。”
薛无晦一怔,心想,那竟都像很久之前发生的了。天甲竟然还记得,看来他们也还不算完全的死物。旋即他意识到这个想法很可?笑,因为若论“死物”,他自己连带这整座陵墓,才?整个是死物一样,不能得见天日。
他不愿再提这事,便点点头。
“死灵整合一事,办得如?何??”
他神?情冷淡下?来;这是一个开始谈正?事的标志。
乐陶会意,立即正?色。
“启禀陛下?,除岁星星祠中的死灵部众,臣……并未再在?世上寻觅到死灵。”
薛无晦颔首。对?这件事他并不意外,但是乐陶的回复,显然更加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他沉眉深思,久久不语。
死灵和死灵之间存在?感应,无论是他还是乐陶,在?世上感觉到的死亡气息却都几近于无。然而人类世代更迭,死灵形成纵然不易,如?何?能少到难以寻找?
再想到明年的岁星之宴,和所谓的祭天大?典,那这只能说明……
乐陶跪在?原地,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多嘴去问。她只敢偷偷瞄陛下?一眼,然后自己一个劲瞎猜。这已经是她胆子很大?了,如?果换了申屠侑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旧部在?这里,恐怕连偷瞄这一眼的勇气都无。对?他们这些千年前的人而言,这位陛下?是真正?无比仰慕和敬畏的存在?。
饶是如?此,乐陶却也还是忍不住偷偷想:唉,如?果乘月在?就好了。
如?果她在?,她一定毫无顾忌,会追问到底。而别看陛下?一副冷漠又冷硬的模样,其实?只要能让乘月多磨一会儿,陛下?怎么样都会松口的。
细究起?来,陛下?本就是对?亲近之人很心软的性格。也许他本人也知道,所以才?更要用威严冷漠、高高在?上的样子,来掩饰这样的“帝王的弱点”。
而千年前的那个叛徒,想必正?是利用了陛下?的这一点……
乐陶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也按捺住那淡淡弥漫的杀意和戾气。她终究也是死灵了,不再真的是那个一派乐观和光明的将军;当她想起?仇人时,她只愿将所有见过的酷刑都施加在?那人身上。
但如?果有可?能,如?果世界上存在?某种二选一的选择难题,要让她在?“报仇雪恨”和“让陛下?得偿所愿”之间选择一个,那么她选后者。她知道申屠也会这样选。
乐陶从不信命。在?她那个年代,太相信命运的都死了。唯一没死的是命师封栩,那个参与了背叛的人,然而他苟延残喘千年,还是逃不过魂飞魄散的命运。
但现?在?,平生第一次,乐陶以亡灵之躯,认真祈求: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她希望这一次,命运垂青他们这一边。
……
在?云乘月的感知中,书?院的日子日复一日,平稳又迅速地推进着。
期间乐陶回来过几次。她也来去匆匆,精神?却很好,笑的时候还是开心得肆无忌惮,说话也很豪爽,全然是水府幻境中那个千年前的女将军。
她们聊过一会儿。乐陶告诉她,陛下?——也就是薛无晦——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分成两个面,一面是云乘月,她要在?明面上融入大?梁的修士体系,在?众目睽睽下?去争夺岁星之宴的头筹。
另一面在?暗,由?他们这些死灵负责。薛无晦手中有虎符,有乐陶、申屠侑等旧部,又新添了岁星星祠中的众位鬼仙。他们要在?暗处布置,并在?世上集合一批人,去做一些活人才?方便做的事。
云乘月问她,他们具体要做什么,乐陶却说她也不知道计划的全部。
“陛下?习惯这样做事,让每个人都负责自己的部分,只有陛下?自己统筹全局。”乐陶解释道,“在?我们那个时候,如?果让太多人知道计划的全貌,就容易造成全军覆没的结果。所以……”
她想说什么。
云乘月点头,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我明白。你是想说,薛无晦确实?不是故意想瞒我,只是他做事的确是这个风格?”
乐陶点头如?捣蒜。
云乘月觉得有些好玩,忍不住笑了:“我又没怪他。乐陶你急什么?”
“没怪吗?那就好那就好。反正?……你和陛下?好好相处就好!”
乐陶继续点头如?捣蒜,又顺手撸了两把麒麟脑袋。
她站起?身,向云乘月告辞。
“申屠在?西北边陲活动,我要去帮他。西北边陲古时是战场前线,直到现?在?,大?梁对?那里的控制力都相对?薄弱。从那里开始活动,我们更方便。”
“西北?”
云乘月觉得这地方听上去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她离开浣花城时,她的大?伯母也要带着儿女归家,而正?好,大?伯母就是西北商家出身的女儿。她走的时候,云三还跟着一起?去了。
她思忖片刻,道:“乐陶,我在?那边有些认识的人,如?果你们……”
乐陶会意,爽朗道:“放心,我们不是去杀人的!不过,你认识谁?告诉我,万一发生了什么殃及池鱼的事,我就顺手把他们捞出来!”
云乘月真是喜欢她。
也因为听过了这个消息,她更真切地感受到,无论她是否看得见,某些庞大?的计划正?切实?开展。
而作为这个计划中的重要一面,她自己的修为呢?仅凭现?在?这样每天刻苦练字,翻书?自学,真的足够吗?
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担心起?来。
薛无晦说的“机缘”,到底会在?哪里?
某天,在?吃早饭的时候,她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们觉得,假如?,我是说假如?。”
坐在?略带油腻的早餐桌边,云乘月腰背挺直,双手搭在?桌面。她神?色认真异常,右手拈起?一只刚上来的、滚烫的灌汤包。薄薄的晨光斜里照来,照得包子皮格外的薄;其中的汤汁也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能倾泻而出。看得人心颤。
“假如?,这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机缘,并且它就藏在?书?院里。”她认真地问,“你们觉得,这会是什么?”
“……啊?”
“……你在?说什么梦话?”
“……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季双锦、陆莹、庄清曦,三个人同?时发出了上述三句疑问。
庄清曦是最?一脸难以置信的人。
她望向另外两人,再看看云乘月。
“我明明是来和你说换宿舍的事,为什么又要陪你们在?这里吃早餐?”她说得有些愤怒,“而且我不喜欢吃灌汤包!”
“嗯?这个啊,原因是……”
云乘月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话。
“正?好大?家都早上才?有空,就不要浪费时间,能办的事一起?办了嘛。”她笑眯眯地说,伸出一只手,“你不是说把往事写成了一封信,还发了道心誓说全是实?话、绝无虚言?信拿来吧,谢谢。”
庄清曦一脸忍耐地坐在?凳子上。她只坐了一点点凳子边缘,因为这凳子看上去也很油腻。
她没有第一时间拿出信,只是继续用愤怒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早餐;这一定是她入学以来见过最?丰盛的早餐桌,一切都应有尽有。
“我还想问——”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为什么,又是我,请客?”
“这个么……”
云乘月再思索片刻,微笑回答:“可?能因为我乐意为难你一下?吧。”
庄清曦:……
小叔叔!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这个人她她她……她就是更讨厌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