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没有选择最近的路,而是几乎在整个青城里,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圈,直到将跟随的中年人,绕得再也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后,两人才走进一条相对平直的小石街。
不多时,老者的脚步,在一处甚为寻常的大门前停下,此门破败不堪,门的两边,有一些灰色的絮状物,上面满是尘土。
老者用手微微一捻,面色不由得黯淡了几分,此物,他识得,乃是与浆糊混杂在一起的纸屑。
四十年前,临行之时,他亲手在门上,贴了一副对联,这些年来,风吹雨打,剩下的,便只有这些残破之物了。
门的中间,挂着一个满是锈迹的铁锁,锁眼已然彻底锈死,老者看着手中的钥匙,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
许久,老者伸手在门上轻轻一推,那被铁锁锁死的铁栓子,顿时脱落下来,只听得咯吱一声,四十年来没有打开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印入眼帘的,是一个满是荒凉景色的院子,再朝后去,有几间屋子,也是同样显得荒凉。
老者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阿福早就将包袱放下,开始打扫。
蓦然,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声,将老者从往昔的回忆中拉回,老者初时尚不以为意,但不过数息,他目光却是一闪,走出门外,看向斜对面。
“石眉居......”老者微微沉吟着,看着三个字,眉头却是愈发地紧了起来,最后竟是身子一晃,面色微变。
观字则明其意,这三个字若是寻常人看了,除了能看出几分飘逸之外,便再无其他感觉,但落在老者眼中,则是不然。
飘逸只是其表,其内在,却是有两重意境。
其一乃是滔天杀戮,血色漫天际,其杀机恍若实质。
其二,却是一股老者看不透之意,他只能看出,此意当有凌天下之势,将那无边的杀戮,死死地压制住,不使其显现人前。
老者站在石眉居前,看着正在打铁的青年,感受着打铁声中的奇异,许久,老者却是没有开口,转身走了回去。
老者的举动,自然瞒不过韩石,他扫了一眼老者的背影,便收回目光,继续看着铁砧子上的铁块,这几年来,如这般在铺子前驻足之人不在少数,此事本不奇怪。
只是韩石看得出,这老者,应是刚刚从外乡来此的,只是不知是搬迁来此,还是归乡。
暮色渐浓,韩石熄了炉火,收拾一番后,将门板上上。
关了门后,韩石回到后院厨房,今天,他答应了青眉,要亲自下厨,为她做几个拿手菜。
这般的生活,要是放在玄阳门,是不可想象的。
谁能想到,昔日雨莲峰的大师姐,已是五品丹师的青眉,竟坐在桌边,就着烛火,为韩石细细地缝着衣衫。
谁又能想到,威震整个晋国修真界,乃至波及整个北玄大陆的大神通修士韩石,正神色专注地烹煮着菜肴,不时添上小半勺盐巴。
岁月的洗涤,让两人似乎已将过去遗忘,抛却了修士的身份,彻底成为了一对凡人夫妻,如非必要,两人皆是不会动用灵力,而是依靠自身之力。
韩石看得出,自从在此居住之后,青眉的心绪很是宁静,眉宇间笑意不断,那琴声中的欢快,更是清晰地表明,青眉向往这样的生活。
其实无论是怎样的生活,韩石都可以接受,只要陪在青眉的身边。
无论何处,有了青眉,便是家了。
一连数日,那老者都坐在自家门前,静静地听着对面石眉居中传出的阵阵打铁声,不时微微点头,脸上显露出会心的浅笑,在院子里打扫的阿福,看到老者的笑容,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以他对先生的了解,这种笑容,意味着,先生有认同与欣赏之意。
能让先生欣赏之人,可不多,阿福不由得顺着先生的目光,看向对门的铁匠铺,从那里传来的打铁声,听得久了,却也没有烦躁之感。
这一天,午后,正是往来之人最少之时,此刻在阳光下静静地小憩,乃是不可多得的美事。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青眉搓洗着盆里的衣衫,待到冲洗干净了,便将衣衫挂在晾衣绳上,待到日暮时分,这些衣衫便都会干了。
洗衣衫这样的事,青眉若是动用灵力,只需很短的时间便可完成,但她却宁愿只凭双手,如一个平凡的妻子一般,为自己的丈夫,辛勤地忙碌着。
这几年来,青眉已然没有了打坐的习惯,有的,只是在平淡中相守相望,但她却能感到,在这平凡的岁月里,那清脆的打铁声中,蕴含了韩石火一般炽热的情,让她即便在成为韩石的妻子数年后,有时,依然不敢去看韩石的目光,生怕看了,会将她彻底融化。
她知道,韩石的不凡,这种不凡,不是相对凡人而言,即便是在修道之士中,也是一样,终有一日,韩石将如那悬天之阳,以一种无法阻拦之态,在整个修真界升起。
但如今,韩石却甘愿放下一切,陪着她,来这宁静的山城里,过着平淡的日子。
有些事,她没有问他,有些事,他也没有问她。
也许是不想,也许......是不敢!
有一段岁月,能相守于此,青眉已然知足。
韩石站在炉前,看着其中跳动闪耀的火焰,看着那铁块在火中渐渐变得通红,忽然陷入沉思。
他打铁的技巧可谓已至登峰造极之境,但却从未想过,为何打铁前,总是要用火将铁块烧红?
还有,为何成形前,又要用冷水淬火?
带着这个疑问,韩石间或喝上一口酒,却是任凭那铁块在火中焚炼。
韩石的双眼,不再如当年那般深邃与锐利,而是变得平淡起来,无数深意被他尽收心底,犹如深潭,从表面看去,只是一汪浅水,怎会有蛟龙隐于其中。
渐渐地,那火,那水,在韩石的眼中,渐渐有了不同......
“这水与火,只是表相,其内在,却是另有乾坤,你打的铁,虽说其形已无可挑剔,但在老夫看来,却仍未踏入炼器之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韩石耳边响起,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一位老者,站在铺子前,面带和善的笑意,看着韩石。
“年轻人,不打算请老夫进去喝一杯么?”
韩石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铁锤,“前辈请,不过我这铁匠铺甚是杂乱,不如去后院如何?”
这老者韩石认得,前几日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这几天,韩石也曾有所耳闻,这老者,似乎是离家多年,如今才归乡,显见是打算在此终老。
老者的家,正在铁匠铺的斜对面,只需快走几步便到,距离不远。
只是,老者所言,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也亏得韩石早已踏入波澜不惊之境,才没有露出异色,换做他人,即便是修士,也会面有惊容。
老者也不客气,举步便踏入石眉居中,扫视一眼后,“乱得好,看似纷乱,其实却是有迹可循,此地甚佳。”
在铁匠铺子里的木桌前,老者俯身坐下,“只要心不乱,足矣。”
韩石走回后院,对青眉轻语几句后,返回铁匠铺,拿起酒壶,放在桌上。
不多时,青眉端着一个茶壶,从后院走来,给老者沏了一杯茶,青眉微笑中带着恭敬之意,缓缓走回后院去了,留下两人面对而坐。
“为何是茶,而非酒?”老者眼含深意,缓缓问道。
“前辈龙行虎步,但目光中却有看透万象之力,故而晚辈猜想,前辈必是喜茶胜过好酒。”韩石语气平淡,侃侃而言。
“不错,人老了,渐渐地就更喜欢茶的味道了。”老者长叹一声,举杯轻轻抿了一口。
韩石的自信,让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更好,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做到如此地从容不迫。
韩石没有解释什么,但正是如此,才显得韩石的与众不同。
“老夫许山,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老者放下茶杯,目光炯炯。
要是阿福在此,必会大吃一惊,这么多年了,自从他跟着先生起,就没听过先生自报家门过,更是从未有人能担得起小兄弟这三个字。
“晚辈韩石。”
韩石微笑着说道,老者的话并未打断他思绪,反而有一种呼之欲出之感,只是他的心,不急。
老者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倘若韩石没有过往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历练出一颗如磐石一般坚韧的石心,很容易被此人影响,心生紧张。
此人身上没有半点灵力的存在,但即便是在凡人中,也一定是巅峰的存在。
韩石的推测,与事实相差无几,天地盟乃是一个修真国度,与当年的晋国甚是相似,唯一的不同,便是皇室并非一族血脉,而是由不同门派的修士组成,所谓盟之一字,便是这个意思。
只是,无论谁人来做皇帝,这天地盟的帝师始终都是同一人,此人,姓许名山,正是眼下坐在韩石对面的老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