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吾谁与归?春山稚鸟空啼
“陈兄且稍停一下!”
“箓?噫!”
这位刚刚还在大谈“越美越妖异,也就越危险”的上清弟子,现在待瞧见这小女娃那怯生生的神色,却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叹了一声,便抬腿滑下驴来,立在一旁,听着醒言与她的对答。
“小妹妹……你为啥要阻住我的行程?是不是有啥事找我?”“大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这是她的回答。神态有几分惶然,但语气却很坚决。“咦?为什么呀?昨日我不是……咳咳!!”听得这小女娃劈头便是这么一句,不仅那陈子平大讶,醒言心里也是颇为惊奇。
这两人都不知道这古怪的小丫头,说这话到底是何用意。见醒言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这位异兽化成的小小少女,便用她那还略显稚嫩的声音,向少年解释了一番。叙说之间,这小女孩儿似乎对那遣词用句之法,并不是很明晰,说到某些复杂的地方,不免便有些夹缠不清。不过,好在醒言心思也算通达,从这女娃儿一番讲述之中,也大概了解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小女娃自己,也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从小,她便是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父母”。她只知道,自她能够记事开始,便是在这罗阳的山野竹林之中。待过得一些年月,偶然窥见那来往的行人,便羡慕他们的样子,心念转动之间,便自然化成了现在这模样。自此以后,也常常去混迹于罗阳市集之中。
只是,不少她起初觉得很自然的事情,后来却渐渐发觉,在其他人眼里,却是那么奇怪。听多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她终于知道,原来,她与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是“人”,而她只是个“妖怪”。好在,这当地的民众,对这些个人妖之分,也并不是十分在意。但即使这样,小女娃还是觉得,自己与市镇上这些正常人的生活,却是大相径庭,他们对自己,也都是敬而远之。
虽然,这小小少女,不谙世情,但醒言看得出来,以这小女娃如此跳跃的孩童脾性,这些自是让她感到格外孤独。
直到昨天,被这卖符的少年,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逼出自己的原形。虽然,小女娃这小小心眼里,最忌讳在众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这种与众不同,但她却在这少年道士的一举一动、一笑一语之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善意。
说到这儿时,那位立在一旁一直听着的上清弟子陈子平,竟也听出这小小少女语气中的一丝羞涩。只听她对醒言说道:
“昨天大哭出来,却不是心里难过!“这么奇怪的感觉,想了一天,最后才晓得,大哥哥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是真对我好——第一次这么感觉,所以才哭。
“以前其他人,都叫我小妖怪,就不和我认真说话。”说到这儿,这小女娃将她那一双明若秋水的眸子,不由自主瞅了那陈子平一眼。
“呃!”见这小女娃如此反应,这位上清宫弟子,觉得甚是尴尬,便将头偏向一边,只装没看见。
“我和他一样,一起跟着你,好吗?”说完这句并不甚通顺的话语,便见小女孩这一双夕霞映水般的淡金眼眸中,正满含着对眼前这位“大哥哥”的热切期望。“这……”
听完小姑娘这一席话,醒言心中也甚是感动,当下便要顺口答应——只是,此时身旁突然传来陈子平那不徐不疾的声音:“张道兄,无论其他如何,此事是万万不可的。”
“……”听得身旁这位上清弟子的提醒,醒言才猛然惊觉过来,嘴角不禁挂上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此事不可为。若是换在平时,听得这无依无靠,又是这般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竟是如此信任自己,那对她这恳求同行的要求,自是一万个愿意!
只是
现在这时机,却着实有些尴尬——陈子平提醒得不是没有道理,想到自己此行的去处,醒言实在不好答应。毕竟,他此番前去的,是那天下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教上清宫。若带上这异兽化成的小女娃,却实在是有点骇人听闻。遑论其他,便看同行的这位上清弟子,对“妖怪”二字如何深恶痛绝,便知此事绝不可行。
瞧着这惯常被当作“异类”的女孩儿,现在那一双明眸之中,正充满着对自己的孺慕之情,又想起陈子平方才那话语潜在的含义,醒言心中便觉着颇是痛楚:
“小妹妹,谢谢对在下如此信任!——只是,哥哥此行要去的,却是一个非常不方便处,实在不能带你同去。”
听得醒言对上清宫如此形容,现在这位耿直的上清弟子陈子平,却是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还放下那原本有些悬起的忧心:
“唔!却是我多虑了——张道兄于这大是大非上,果然还是不会糊涂的。”而那小女娃,听得醒言这话,却是有些惶急,连忙说道:“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拖累你的!”“唉……小妹妹很懂事,我知道——是这样的,哥哥我此行要去的那个地方,对你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危险!所以,即使你很乖,也不能让你跟我一起走。”
“呜!大哥哥是不是因为人家是只小狐狸,讨厌人家,才不想带着一起走的?”
“呃……”听得小女娃这话,醒言倒有点哭笑不得:“却是谁告诉你你是只小狐狸的呀?”“好多人都这么说!”
“咳咳,他们都不明白的——小妹妹你绝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嗯!我也常常觉着自己和其他狐狸不太一样——我是一只比较特别的狐狸,是狐‘妖’哦!”听了稚龄少女这番可爱的话语,醒言在那哭笑不得之余,却是有一丝高兴——终于成功地将她的注意力引开。“相信哥哥的话吧!小妹妹你其实并不是狐狸——虽然狐狸也没啥不好的,但昨天哥哥看到小妹妹你真正的模样,却是那么好看——虽然我说不出是啥,但相信你原来一定是个非常特别、非常了不起的精灵!”
“精灵又是什么?就是妖怪吗?”“……”“做妖怪不开心,我想做人。”小女娃神色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波澜不惊的话语,却让醒言感到一丝莫名的痛楚。定了定神,少年强露出一丝笑颜:
“呵!你还小啦,不知道做妖的好处!其实,想不想听哥哥的一个大秘密?”“咦?是什么呀?”
“你哥哥我,其实也是一只妖怪啦!”“真的吗?!”
“是啊!所以我觉得,我们做妖怪的,也没什么不好啦!”“呀!那大哥哥你原来是什么?是只小狐狸,还是大狗狗?”“呃……说来惭愧,哥哥我到现在都还没本事现出原形!”“用你最厉害的纸符都不行吗?”“是啊!我每天早中晚吃饭之前,都要往自己身上贴一次道符,每次道符都不一样哦!可是试了好几百道,到今天却还没能现出原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唉,真是惭愧!”
“呀!那好可怜哦。以前人家都还知道自己是只小狐狸,虽然现在晓得不是了!”“咳咳,是啊是啊!”
“嘻!谢谢哥哥哄我开心,知道哥哥不会真正骗我啦,不能带人家走,就一定有不能带人家走的道理。我不会不懂事,再缠着哥哥啦!”“呃!”
醒言突然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发烧。“嗯!那我就不耽误哥哥的行程啦,我还要去那竹林里,找昨天那只小狐狸玩呢!”“是吗?那……去吧!”看着小女孩看似轻快转去的背影,醒言却觉得心里竟似乎很是难过。十数日前离开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饶州城,却还不似现在这般难舍。正要转身骑驴继续赶路,醒言却见那已然走出好远的小姑娘,却突然回身
,一路颠跑着过来。
“小妹妹,我……”“不是啦,我很乖的!只是人家突然想问问,能不能另外帮个忙。”“……你说吧,只要哥哥能做到,一定帮!”“嗯!既然人家不是小狐狸,那原来别人替我取的那‘小狐妖’的名字,现在也要改掉啦。可是,好像看他们都不能自己给自己改名字,所以想请哥哥帮我取一个!”“哦,这个没问题!且待我好好想想,替你想个厉害的!”
“嗯!太好啦!”
……面对着眼前这翠竹万竿的春山秀色,醒言神色凝重地反复推敲了许久,才回过头来,对这安静等在一旁的女孩儿,说道:“想好了——就叫‘琼肜’吧!”“琼容?”
“嗯!你的心地纯真可爱,便似那纯洁无瑕的琼琚美玉一般。这琼玉是很有名的玉哦——有本很了不起的书上就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虽然,这眼前的小女娃,显然听不懂他这引经据典的话,但少年还是郑重其事地将这告诉她。
说到这儿,少年心中倒是一动:“这小女孩对我,又何尝不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呢?唉!”“那‘容’呢?”“嗯,肜,欢欣鼓舞状也——也就是高兴的样子。哥哥为你取这个字,便是希望你能一直过得快快乐乐的!”“嗯!我很喜欢!”
说罢,这小女娃便在道旁踮脚折下一根细小的竹枝,递给醒言,说道:
“人家不识字,哥哥你在地上画给我看吧!”“好的!”
醒言便接过那段竹枝,寻了一块泥地,运足了气力,一点一画、一撇一捺,将这“琼肜”二字,端端正正地写了出来。
“嗯!这名字很好看!我记住了,谢谢哥哥!”“对了,刚才琼肜有句话忘了跟大哥哥说了:哥哥身上,有一样很亲切、很喜欢的味道。嗯,说过了,我就走啦!”说罢,这个已看不出任何不开心的小女娃,便这样蹦蹦跳跳着离去。片刻间,这琼肜的身姿,便消失在这满目新翠的婆娑竹影中。
——空山寂寥,悄无人语,唯有风吹竹叶,瑟瑟作响。愣了片刻,这位已目送女孩离去的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抽出别在腰间的那只“神雪”玉笛,对着眼前这茫茫的空谷,大声说道:“琼肜,这个曲儿,是哥哥送给你的!”然后,在这片竹影扶疏的山道旁,便有一缕婉转悠扬的笛声,如唱如诉,悠然回荡在这满目苍翠的群山之中……待这缕柔爽清籁的余音,终于消失在春山之中,这位吹笛的少年,也收起笛儿,回身跨上毛驴,对那位还沉浸在婉转笛歌之中的上清弟子,说了声:“我们走吧。”
“呃……”听得醒言招呼,陈子平方似如梦初醒,急急翻身骑上毛驴。这位陈道兄,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便对醒言说道:
“没想到,张道兄这笛儿,吹得如此之好——早知你有这番造诣,昨日便不用卖那符箓了……”
说到这儿,陈子平却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失礼,便赶紧止住不言。不过,醒言听了他这话,倒没啥感觉:“嗬!多谢夸赞!还不错吧?我原本便是靠这笛儿混口饭吃的呀!”说到这儿,醒言却突然变得有些消沉,“唉,陈道兄,我骗人了,觉得好对不住这女娃儿——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是这么一个面目可憎之人!”“这……这话却是从何说起?道兄不必过于自责——这却不是在骗人,她只是一妖而已!”
少年却是神思不属,似乎并没听见陈子平这排解之辞。一时间,这山道上又陷入了寂静,耳边只听得身下驴蹄,在这石道上敲击出“踢”“踏”的声音。
过了一阵,忽听得一个突兀的话语,打破了这样的沉寂:“我会回来找她的!”
铿锵有力的话语,久久回荡在这空山翠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