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太清神手,挥为啸虎之风
这一回,是醒言自打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血一样的月华。赤月流天之时,他仿佛能闻到空气中一丝膻鼻的腥气。
飞身上了岿然耸立的森红台,仍似未到魔洲大会之所。现在他们脚下这条红石大道,正腾腾冒着白色的热烟;道两边,则参差不齐地排列着两列巨大的石柱。因为笼罩在血色月光中,这些突兀厚重的巨石柱已看不清它们的本来颜色。昏暗的红光中,这些石柱就像一个个浑身淌血的巨人,在赤红的暗影中对道上的行人冷冷注目。
第一回踏上这样的奇诡秘境,看着这些血月光辉中的石柱火路,醒言心中不由自主闪过一丝惧意。虽然有些害怕,但回头看看来路,望见那低沉云天上正是青霭彤云密布,便想起自己正行走在万丈高崖之上,身后已没有退路。念及此处,醒言重又镇定下来。回回头,看了看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儿,醒言吸了吸气,重又大踏步朝前走去。
正大步流星行走之时,已经沉静下来的少年却冷不防脚下一滑,竟差点摔倒。“怎么回事?”迅速凝起心神,重新稳住身形,醒言心中好生诧异。因为刚才那一瞬,似乎心中惘然若失,自己竟是一阵眩晕。此刻虽然他对自己的法力境界不甚清楚,但刚才自己分明已经调整好心绪,又怎会平地走神失足?
此时似乎也不宜深究,醒言便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去。这时候,他和他身边的女孩儿全都没发现,在刚才那一刹那中,天空中那轮赤色月轮,忽然好像有一线深红电火闪过,然后他身上黑色魔甲前胸那块看似暗淡无光的护心镜,一瞬间竟也有一道红色电芒迅速流过,然后铠甲上那些神秘花纹,便隐隐流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就仿佛在和天上的魔月相呼应。
在血色石柱林中又走了一阵,不久醒言便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场。这座如满月月轮一样的宽广石坪,几乎比罗浮山上的飞云顶还要广大,正微微凸在已经高出高崖一大截的森红台上。此时,那巨石坪中遍布火光,其中黑影幢幢,似乎有不少人在走动。在石坪上空,则飞翔盘旋着许多带翼的魔禽飞兽。看着火光中魔影幢幢,醒言想想那天火峰的火灵险阻,现在发现还有这么多魔怪出现在此处,便不免暗暗心惊。“先把今晚混过去再说。”
到得此刻,他心底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又冒了上来,甩了甩头,昂然就朝那巨石场中走去。这时他已把角牙横生的魔盔摘下隐去,因为看过先前遇见的那些魔怪大多衣装正经,若是不摘下魔盔,便会显得太过夸张。
等到了场中,醒言才发觉这魔洲大会早已开始,现在石场魔坛中一片嗡嗡交谈声。走入石场之时,也没见什么侍从走上前来问话,就好像是寻常山乡中的夏夜乘凉,没谁管你能否加入。
见到这情形,原本准备好许多说辞的冒牌魔神,心里倒有些失望。当然,虽然无人过问,但醒言明显感觉到,就在自己走入石场火圈的那一刹那,这里百十位密切交谈的魔众,竟似乎都感应到他到来,略略一滞后,重又接着交谈。
等醒言带着琼肜、雪宜她们走入场中,略转了转,才发现这广大石场中遍布着许多造型粗犷的石桌石凳。在这些天然桌凳旁边,三三两两围着神怪魔众,一边吃着石桌上的肥甘野味,一边交流着自己的心得见闻。在这遍布石场的人群之间,又燃烧着一堆堆火光明亮的篝火。等过一会儿仔细看看,才发现这些篝火原来就是栽植在那儿的火燃之木。
刚开始时,醒言看到这样松散的魔洲大会还有些莫名其妙。若按他以前的经历,想象着这魔洲大会应该要有一个高台,可以让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在上面讲话。然后后生小辈们便依序出场,或提问,或上台演示。再不济,也得像前些天南海神宴一样,主人在座首主持应客,安排歌舞饮食。但现在,眼前这轰轰烈烈的魔洲大会却像是一盘散沙,转了大半天,却连发起大会的魔洲长老都不知道是哪一个。
只不过,等看了一会儿,醒言便发现,这些三五成群的神怪交谈成效极高。他们说话时不光动口,同时还手足并用,不停演示着法术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显然,这些人都是魔力高强之辈。醒言往往看着强光急闪,但那暴烈的光团仍然牢牢控制在主人手中,直到对方看完,才会将那灵力强大的光球瞬间灭掉。
见到这样娴熟自如的操控能力,醒言也不禁暗暗咋舌。而这些来自四野八荒的魔灵,一旦自己要说的事情讲完,看对方也无话可说时,便立即离群走掉,加到另外一圈中继续广博自己的见闻。这样的场面,与那南海神宴靡丽烂漫的风格完全不同。
就这样在灵怪群中小心逡巡了一阵,他这个乔装混进来的道门堂主心情渐渐平定下来。等惧意略去,醒言那少年心性又冒上来,竟和琼肜、灵漪儿几人,就像逛集一样在这个魔焰滔天的石场中四处溜达起来。闲逛之时,醒言在前面领头,琼肜、雪宜、灵漪儿相牵着手儿紧紧跟在他身后。
在这森红台上走了一回,醒言发现在魔台边缘,又按八卦方位立着八块高大的黑石碑。造型天然的石碑上,各自錾刻着一句大篆文字。转过一圈,醒言发现这八句碑文是:
“览天地之幽奥”“统万物之维纲”“究阴阳之变化”“显五德之精光”“跃青龙于沧海”“豢白虎于金山”“凿岩石而为室”“托高阳以养仙”。
虽然这是灵洲魔坛,但这八句碑文却说得中正精微
,大义凛然。只不过这八句话,全都用滚热熔岩写成,明亮耀眼的红黄熔浆在漆黑石质上如蛇虫般缓缓流动,便让这正气凛然的铭文平白显出几分妖异之气。
看这些碑文之时,醒言忽发现琼肜也和自己一样,正仰着脸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火热碑文。看见她这副认真研读的模样,醒言便忍不住说道:
“不准去摸!”就这样闲逛了一会儿,看清魔坛石场景物,醒言也渐渐开始留心起魔怪们的对答来。走了一阵,他便找到一处还算能听懂话音的地方,也加入其中开始倾听起魔灵的谈话来。
一边听时,他一边也学样拿过不斟自满的罍樽,品尝了一下樽中这鲜红似血的灵洲美酒。等醇酒入口,醒言才发现这酒虽然颜色吓人,但抿入口中却极为甘美醇和。只是虽然这酒好喝,但身处险地,还是浅尝辄止为宜。品过一口之后,醒言便将酒樽放回原处。
当血酒的醇味还在舌尖慢慢扩散之时,醒言便听明白,原来身边这几个形状怪诞的魔灵,居然都在谈论何者才是天之道。听了这个话题,醒言也来了兴趣,便认真倾听起来。
这时候,灵漪儿、雪宜,还有那个好动的琼肜,见醒言加入魔灵,便也自行在不远处寻得一方白石坐下,静静看他们说话。跳动的火光中,这几个静看少年举止的女孩儿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心无旁骛地静静旁观,无意中显露出的姿态,竟是无比静婉恬娴;偶尔水眸流盼,就宛如那瑶花照水,不语自媚。见她们这样仙婉姿容,自然有一些心性放达的魔怪上前搭话。只不过虽然语涉调笑,甚至有灵怪贸然恳求雪宜与自己结为鸳侣,但雪宜、灵漪儿她们也能看出,这些魔神虽然口无遮拦,但并无恶意;听到胡混话儿时,这几个宛若梅雪清兰的女孩儿,只不过掩嘴轻笑,并不动怒。
当然,灵漪儿、雪宜她们并不知道,这些随心所欲的魔神,并不真是那样个个守礼。他们现在没什么出格举动,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正本能生出一种抗拒——不知何故,一待走近这几个女孩儿,特别是靠近那个乐呵呵一脸天真的小丫头,自己那无所畏惧的心神竟不可抗拒地生出一股惧意。
且不说灵漪儿几女闲坐,再说醒言,在这几个魔怪之中听了一会儿,却渐渐有些不服气起来。原来他身旁这几个谈论天道的灵怪,满口都是悖乱混沌之言,只想着如何逆天而行。虽然醒言生性跳脱,往日观读经籍思索天道时,也比较旷达,并不拘泥道门经典。只不过,所谓道不同难相与谋,他毕竟还是秉持天地正道的三清门徒。在罗浮山上听到的都是讲求如何顺应天时,现在听得这几个魔人一边倒地研究着如何毁灭逆天,便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又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当看到那个虎头人身的魔怪越说越起劲、满口唾沫星子直飞时,醒言便再也忍不住,加入其中隐讳地说了几句顺天应时的话儿来。这样一来,那几个本被虎头怪粗门大嗓震得要走的灵怪,一时都停了下来,重又耐心地听这两人开始争论。当然,醒言只不过略略说了几句,但那个虎头神怪正恼没人接茬,一听有人说话顿时来了劲儿,越发起劲地吼起来。
见自己不小心说了两句,便闹出这么大动静,醒言心下顿时便有些惴惴。正要朝四下观望风声之时,却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响亮中带着幽沉,正如从铁瓮闷罐中传来:
“这位魔兄,其实赤虎山神说得也没错。”“呃?”
“须知这天道之理,本来就如一体之两面。常人皆说顺天为道,岂不知正如阴阳二仪,顺天为道,那逆天、灭天,亦为天地正道。”
听得这话一下子切中肯綮,醒言急忙回身望去——原来在自己身后,正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老者,一身宽大黑袍,上绣银色云雷之纹。看他脸上,虽然双眸晶润有光,但脸色犹如淡金箔纸,虽然嘴型犹动,但淡金面颊却丝毫不动。除了这处特异之外,这老者乍一看好像是满头红发,但若仔细观瞧,便会发现这些火红头发本来便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等这位火发黑袍的老者到来,醒言惊讶地发现,眼前这几个原本大大咧咧的魔怪,竟不约而同地脸现恭敬神色。原本叉着腰气势凌人的虎头神怪,现在一下子低垂两手,满脸敬畏之情。
“这老头是何人?”
看到这情形,醒言心下暗自惊奇。
只不过虽然面前老者似乎来头不小,但他此时也毫不畏惧,仍是不卑不亢地重述了一下自己的观点,说是这世间的生灵,只有顺天应时才能更长久地生存下去;也只有顺天修行,才可能达到魔道力量的终极。见得醒言抗声辩解时气度从容,那金面老者不仅不恼怒,反而还暗暗惊奇。略思索一下,他便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小兄弟似乎不相信混沌逆天之力可以让我们魔技强大,那我们不妨来试上一试。”说完这话,这老者朝那赤色皮毛的虎头山神努了努嘴,说道:“请借赤虎老弟开山铉斧一用。”听黑袍老者这话说完,醒言诧异地发现,身前那个赤虎山神忽然面如土色,魁伟的身形都似立马矮了半截。正奇怪时,醒言便看到这一脸晦气的神怪,下意识地想去拔出腰间斧头呈上,但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跟这黑袍老头低声求道:
“长老在上,其实小神这小小铁斧,实是个不祥之物……每次拔出,它都要饮血三斗,否则便不吉利……”
听他这么一说,醒言才注意到他那巨硕腰围间,狮蛮带上插着的那把大斧,幽暗斧面上血光隐隐,显见是百汇杀
气,饮血无数。正待细细观瞧,却听旁边那黑袍长老一声大笑:
“此易行!”
话音未落,便见赤虎腰间紧紧插住的开山斧倏然飞出,带着诡异的啸音直朝赤色云空中飞去。须臾过后,还在那斧头主人一脸茫然之时,这把魔斧便又重新飞回,“唰”一声恰好握入黑袍长老手中。等这时再看,醒言发现斧头那原本黝黑的斧面上,已经浸满了鲜红的血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流个不停。
见醒言看着神色不解,那黑袍长老便解释道:“此是人木林中血,这些草木,已接近修成血肉人身。”听得此言,再看那鲜血淋漓,醒言心中悸然,颇为不忍。
这时候,外面渐渐围来许多魔怪观看。在大家热切的目光中,那黑袍长老也不顾那虎头山神心疼得虎须直抖,便嘿然一声,握斧的左手中立即腾空飞出一些琐碎火星。这些细微的火星一出现,醒言立时感觉到这脚下站立的石场蓦然颤动起来。
“难道它们之间有关联?”看着那些有如流萤的星火,醒言心中暗暗惊奇。正转念时,便见那黑袍老者对自己微微一笑,说道:“请看好,这就是混沌火乱之力!”
话音刚落,众人便觉得眼前一花,只觉得整个魔坛云空一阵纷乱,然后瞬间眼前景物便又恢复清明。等这些灵力心志都很强大的魔怪回过神来,才发现长老手中那把著名的嗜血魔兵,已销熔成一团毫无生机的铁块。
见到这般情景,围观魔众尽皆心惊。因为他们都有耳闻,赤虎山神那把开山铉斧,其中寄生的魔灵特别强大。如非有消弭九幽玄冥的乱魔之力,绝不可能在瞬间就抹去这嗜血魔灵的所有生机。在众人嗡嗡惊叹之时,那心爱兵器被毁的倒霉山神,却是满脸沮丧,如丧考妣。
当然醒言并不知这许多内情。见这黑袍长老谈笑间斩取人木之血,片刻之后又毁去别人的宝贝兵器,他心中便忽然升起些愤然之意。又想起这虎头魔怪的无妄之灾是因自己而起,醒言便分外歉然。
看了看那黑袍长老,仍托着那铁块微笑看着自己,似是等着自己认输。见此情形,他想了想,便按捺住心中不忿,也是一脸微笑。只不过,此时他手中暗运太华道力,顿时一股清力喷薄而出,“唰”一声便把黑袍老者手中那块废铁隔空吸入自己手中。
见他如此,那老者不禁也有些讶然。不过此时他倒来了些兴趣,仍是一脸笑意地看着醒言。这时,他们身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见这少年竟敢在黑袍老者手中夺物,这些魔众惊心之余,全都在伸首延颈看这少年如何表演。
见到这般热闹情景,原本乖乖待在姐姐身旁的小琼肜,也赶紧跑过来,气咻咻从人堆中挤进来,跑到人堆前看哥哥变戏法。
就在众人瞩目之时,醒言手中忽然也缭绕起几点银光,围着那块废铁萦绕飞舞。在暗色的夜空中,七点寒星一样的银芒,正按照一定的轨道,杂而不乱地盘桓飞舞。
略停了一会儿,众人便听这面生的少年清声说道:
“告长老,人间俗语有云,‘千年古木,毁于一旦’,这世间器物,总是毁之易,立之难。”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便觉银光闪华,然后就看到少年手中那块无知顽铁,突然间就像吹气般膨大生长起来。和刚才那长老毁斧时只觉眼前一花一样,这回少年将顽铁还原为斧,又只是在须臾之间。
于是等星光落定,眼前重又回复魔坛赤红光影之时,那位一直痛不欲生的赤虎山神,忽然便张大嘴巴:
“这……这……”惊怔之时,他丝毫没发觉自己这两声已是虎嚎。
原来,此刻这位长发飘扬的黑铠少年手中所持之物,已还原成自己熟悉的铉斧形状;唯一不同的是,原本斧面隐隐的血色,现在已代之以流转无定的神异清光。见得这般情形,这赤虎魔神就好像看到一个老朋友在眼前死而复生,直喜得口中“哇哇”嗥叫。
在这样欢乐团圆之时,众人忽听到有个稚嫩的嗓音正甜甜地说道:
“老爷爷,能不能帮我把斧头再变回去?刚才哥哥变得太快,我还没看清楚呢!”“……”听到这可怕建议,斧头真正的主人赶紧一个箭步蹿上去,从少年手中拔回重生的爱斧,两手紧紧抱在怀中,再也不肯放松。见他这副模样,再看看那把宛然如旧的铉斧,黑袍长老哈哈一笑,朝少年挑指赞道:“好一个毁之易,立之难!”“其实小老儿,方才也并非存心损人器物。刚才所为,一来为与你辩理,二来则是这位赤虎老兄的血斧,已残害生灵数以千计,大坏我魔族名声。今日长老我,正要顺势将它毁去。”
魔域长老一口一个魔族,原来这真正魔族中人,向来都是将神魔仙鬼并提,以魔为荣,毫不讳言。他们倒不像民间传闻的那样,说是若有谁跟魔人提了个“魔”字,便立即小命不保。
再说这黑袍老人,瞧了瞧满面羞惧的虎怪山神,忽然放低了声音,低头喃喃自语道:“也好,也好,一腔正气,如此一来它便不再是禁物……”
低语说到这里,一头火焰头发的魔族长老,低垂着头颅良久不动,然后忽然抬头,朝醒言龇牙一笑,说道:
“小兄弟,你今得北斗之力,本是可喜可贺。只不过——”顿了顿,他便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你可知道,在那浩浩天垣之上,南斗主生机,北斗主死气。你今日既然蒙受北斗七星神华,只恐天杀星动,离那伏尸千里、血流成海之日,已是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