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应该的事和八月烈日

车上这样乱糟糟闹成一团，小孩儿哭大人闹。

导游拿着扩音器嚷嚷，也没人理她，黑旅游团一伙人再也控制不住局面。

这里是昌平区的一个镇，虽然看起来荒郊野外，到底是皇城脚下，道路四通八达，基础设施也很健全，救护车十几分钟就来了，还来了两辆。

而且救护车后果真跟着一辆警车。医院接到出诊通知，一听是“群体性大事件”，就赶快报了警。

事情的结果是——

打120谎称“四十余人食物中毒”的宋野，受到了警察叔叔严厉的批评和教育。

曲燎原陪在宋野身边，哥俩有难同当地一起挨批。

“警察叔叔，你别再骂我哥哥了，”曲燎原诚恳地求情道，“这全都是我出的馊主意，我哥一直都说算了的，是我不愿意算了才闹事的。”

批评他们的民警瘦高个子，脸和脖子都被晒得黑红黑红，双眼却很是锐利，上下看了看曲燎原，说：“你都说了他是你哥，当然是谁当哥谁负责了。”

“对，”宋野隐约担心不只是挨批这么简单，忙点头道，“都是我的责任，和我弟没关系。”

其他人也都从车上下来，游客们聚在一起，远远看着挨批的宋野和曲燎原，还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什么。

还有几位民警，正和导游一伙人在另一边讲话，跟着导游的那几个凶恶脸男人，此时点头哈腰地朝民警递烟，被民警拒绝了。

没人食物中毒，虚惊一场，急诊车就赶着要回去，两辆车的出车费、车上医护人员的出诊费，也还要付的。

急诊车司机不知道该找谁要钱，拿着单子来找和宋曲说话的那位瘦高个民警。

“按说是谁打的120，就该找谁要。”警察接过单子看了，道，“嚯，五百块？”

宋野：“……”

曲燎原吃惊道：“叫120，还要给钱吗？”

民警好笑道：“你以为呢？这还是人家是看事出有因，不愿意计较，没罚你们钱，只算了成本，算不错的了。公共资源是为了大众便利，谁想叫来玩就叫来玩？真有病人需要急诊车的时候没得用，那怎么办？”

曲燎原虚心受教了，又小声问宋野：“咱们还有多少钱？”

宋野道：“不多了。”

曲燎原又急又委屈道：“那怎么办啊？”

宋野没说话。

这趟出门，除了提前买好往返车票，高秀月还给了两千块现金，全都交给了宋野保管。宋野怕两千块不够用，还悄悄带着自己的银行卡。

交这五百块，是肯定够用的。但是这钱就该由他们交吗？

宋野觉得不该，也不打算交，决定咬死了说没有。

另一位胖乎乎的警察过来说：“说好了，扣掉车费和长城的门票钱，余下的都退给游客。”

“行。”瘦警察对宋野和曲燎原说，“你俩，在这儿罚站，反省反省。师傅，你跟我来。”

急诊车司机跟着两名警察走了。

警察说“罚站”的语气像他们张老师一样，曲燎原罚站经验很足，老老实实地站直了，当真罚站起来，还愁眉苦脸地为五百块发愁。

宋野却听出来警察是开玩笑，稍稍松了口气，除了批评教育，应该没别的处罚了。

他对导游说警车也会和救护车一起来，纯粹是个推测，心里其实并没有底，也有点担心警察没来，而救护车来了，发现并没有食物中毒，救护车才不管黑导游的事，搞不好还要找他和曲燎原的麻烦。

只能说运气还行，120接线员和医院急诊人员都很负责任。警察叔叔看在他们年纪还小，网开一面，也不想为难他们。

瘦高个警察过去和导游一伙人说了几句话，又去和游客们说了什么。

那位胖乎乎的警察朝这边招手，叫宋野和曲燎原过去。

他俩过来，就听那位带女儿的湖南大哥正说道：“应该的应该的，这钱怎么能让小孩出？每家出个二十几块，就差不多够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就是，肯定不能让小孩出的，不然要我们大人做什么嘛。”

游客里有两位中年姐妹花，一人拉了宋野，一人拉着曲燎原，把茫然的哥俩拉到人群中来，年纪大些的阿姨朝警察说：“兄弟俩都好勇敢的，导游身边那两个男人，肯定是黑社会，刚才凶的哟，这个弟弟都快哭了，还是很勇敢的，就坚持说 ‘我就不要买东西，你们是骗子！’ ”

拉着宋野的阿姨跟着说：“弟弟真勇敢，哥哥真聪明，哥俩都是好样的！”

其他人也都对两人智斗黑导游图案的行为交口称赞。

被围着哥俩都脸红了。

曲燎原是感到害羞。而宋野纯粹是尴尬的——他不像曲燎原人来熟，他甚至是有一点轻微人群恐惧症的。

这个不正规的旅游团，在民警同志的劝说教育下，把按里程市价算好的车费和水关长城的门票钱扣掉，剩余的费用退还给游客。

宋野和曲燎原一共交了三百块，那女导游拿了张一百块，还手写了发|票，要把这一百块退给他俩。

“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宋野温柔可亲脸，问她说，“未成年人和你们签的旅游合同有效吗？”

民警在旁边，导游也不敢再睁眼说瞎话，不吱声地把发|票撕了，三百块全退了回来。

要支付给急诊车的五百块，则由车上其他成年游客们均摊了出来。

曲燎原和宋野也参与凑了二十块，其他人劝阻几句，见他们坚持，也就收了，凑够后交给急诊车司机。

已经下午四点多，十三陵恐怕是去不成了。

警察也建议他们回市区，并告知他们，在北京跟团旅行，一定要在官方旅游集散中心报名参团，不要再上这种不正规操作小旅行社的当。

临走，瘦高个警察还和曲燎原说：“以后跟你哥哥学着一点，光有正义感不行，还要有智慧。”

曲燎原站在大巴车门前，与有荣焉地说：“就是，我哥就是有智慧！”

一行人重新上了旅游大巴，导游和那几个社会大哥都没有再上来。

只有司机一个人，装聋作哑地开着车，把所有人送回北京市区。

路上那个湖南小妹妹和爸爸换了座位，坐在外面，隔着过道，和曲燎原一起玩翻花绳。

这种线绳游戏，在祖国各地叫法不同，玩法却是类似的，靠手指的灵活，两个人把线绳翻出不同的花样来。

小姑娘手巧得很，曲燎原也玩过，俩人玩得不亦乐乎。曲燎原输得多些。

宋野在旁边看，但曲燎原问他：“小野你来玩？”他却又摇头。

小姑娘好奇地看宋野，问曲燎原说：“你哥哥也会玩吗？”

曲燎原道：“他还会玩单人的，会翻降落伞，还会翻金鱼。”

小姑娘拍着手叫好道：“我要看我要看。”

在曲燎原的怂恿下，宋野勉强翻了“降落伞”和“金鱼”，还额外赠送了一个“乌龟”。

小姑娘和曲燎原也熟了，叫他低低头，悄悄和他咬耳朵说：“你哥哥好厉害，又聪明又好看，花绳都玩得好，我怎么没这种哥哥？”

曲燎原笑嘻嘻地缩回脑袋来，反手搂着宋野，n瑟说：“嫉妒吧？我命好啊。”

回到市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大家下车，各自道别。

萍水相逢，但有了今天这样特殊的经历，好像对彼此也有了几分特殊的感情，团里不少人互留了联系方式，有相约接下来几天一起玩北京的，也有家乡离得不远，回去后来能来往的。

宋野曲燎原和众人告别时，彼此脸上都挂着善而美的笑容。

许多人再次对他们说了谢谢。

曲燎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感谢的地方，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应该那样做的事。

宋野却在这个瞬间，有点和从前不一样的想法，他内心里，仿佛对这个旅游团产生了谢意。

感谢这些萍水相逢的人，没有摧毁曲燎原认为的“应该”。

中午两人都只吃了泡面，晚上宋野决定带曲燎原去吃点好的。现在正是暑假，全聚德排队肯定更要排疯了，他带曲燎原去了便宜坊。

“会很贵吗？”曲燎原担心道，“看装修好像很贵啊。”

宋野蒙他说：“不贵，没看叫便(pian)宜坊么。”

点菜的时候，宋野捧着菜单，曲燎原探头探脑地也想看菜单上的价格。

宋野不想给他看，胡扯道：“还不坐好，旁边可有外国人，注意礼节，别丢人。”

曲燎原一瞧后面果然一大桌外国人，忙端端正正坐好了。

宋野按着记忆里的美味点了，没多点，鸭子只点了半只，还点了爆肚豌豆黄之类的其他几样经典京味小吃，怕点多吃不完，也想让曲燎原都能尝尝看。

吃完饭，他自己去收银台刷卡结的账，结了两百多，回来告诉曲燎原花了九十多。

曲燎原惊喜道：“那和在咱们市里小饭馆吃顿饭差不多啊，真是便(pian)宜坊。”

经过的服务员笑着纠正他：“是便(bian)宜坊。”

服务员一走开，宋野马上诬蔑人家：“你别听她的，北京人普通话都说不标准。”

曲燎原却道：“我听他们说话还挺好听的，舌头卷得特别有意思。”

回到酒店，曲燎原就问宋野要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

宋野叮嘱他：“白天的事别和他们说，他们要担心的。”

曲燎原道：“我知道！”

宋野先和高秀月说了几句话，才把手机给等了在旁边的曲燎原。

曲燎原激动道：“妈！今天我和小野去爬长城了！特别雄伟，人又多，晒死我们了，小野都被晒黑了。路上还认识一个福南滴大锅，带着他闺女，我们一起玩的。”

他打个电话也闲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一会儿去照照镜子，一会儿来喝口水，一会儿在床上趴一下，一会儿又挪到凳子上，像个多动症儿童，一边讲话，一边眉毛眼睛鼻子还要配合地一起动，微表情特别多。

“本来还想去十三陵，可惜太远了，怕赶不及回来，就没去成。晚上小野还带我去吃烤鸭，北京烤鸭也没想得那么贵，等以后我赚钱了，就带你和爸爸来吃，比咱们市里卖的烤鸭好吃多了，嗝……我就是吃多了，小野都没怎么吃，都被我一个人吃了……”

宋野去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才出来，曲燎原趴在床上睡着了。

有了第一天的惨痛经验，后面几天里，两人提高了警惕，没再参加各种一日团，怕不小心再掉坑里，去哪里都选择公共交通工具往返。

看了升旗，参观了故宫、颐和园、天坛，还去圆明园遗址和卢沟桥看了看。

返程前的最后一天，去爬了真的八达岭长城。

然后就正式结束了五天六夜的行程，离开北京，一起回家。

宋野在电话里强调了行李不多，他们可以自己回去，曲大江还是专门到车站接了他们一趟。

“什么也没买，特产都贵死了，”曲燎原提着包装精美的盒子，喜滋滋道，“最后就只给你俩买了一盒稻香村的糕点，我妈喜欢吃点心。”

回到家，拆开包装一看，万万没想到，临了临了，两人还是踩了北京之行最后一个坑，买到了假的稻香村。

北京特产稻香村，标签产地居然是苏州。

假期的最后十几天了，因为开学要军训，据厂里上几届去市区读高中的学哥学姐们说，一中的军训是全市所有高中里最严格的，每年都有一中新生会在军训里当场晕倒、送去医院急救的传说。

宋野也知道自己身体素质不算太好，有点担心。

曲燎原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体育老师，每天早上带宋野去跑步，回来打打羽毛球，打了两天腻了，觉得没意思，又跑去找文聪借了一个篮球，想教宋野打篮球。

文聪在家宅着吹空调打游戏，快闷出蘑菇来，刚开始还兴奋地说要一起去玩，结果下了楼，被热浪迎面一冲击，马上抱拳“告辞！”就又回家去打游戏了。

宋野除了体育课就没摸过篮球，但他手长腿长，弹跳力和身体协调竟也出乎意料的不错，跟着曲燎原打了几天，就能打得像模像样，厂里有几个爱运动年轻职工，也常到球场玩，人本来不够，正好带上他俩，十来个人都穿个跨栏小背心和大裤衩子，五五分组打比赛玩。

一个夏天过去，曲燎原如往年一样晒成小煤球，总是白得发亮的宋野，也跟着他一起，被八月烈日晒成了小麦色。

8月21日，一中开学。

宋野和曲燎原正式变成了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