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外面的光线沉没, 茧房里能照进的光也减少了。
这处巨大茧房的四处檐下都有不宜察觉的方形缝隙,一个个格子以规律的方式排布着,钟时之来这里还不清楚那些方格小窗是做什么的, 经过昨晚才知道, 那是方便飞蛾飞出去的窗口。
他依靠着墙面和旁边的柱子爬上茧房高处, 藏身于那些白茧之中,在一个狭窄的缝隙里等待黑夜彻底降临。他和那些密密麻麻的大茧紧挨着, 手臂甚至能感觉得到附近一个茧子里有东西在脉动、在呼吸。
周围有无数活物沉睡,随时都会醒来,破茧而出将他啃噬一光。
任何一个正常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 都会被逼疯,但钟时很平静, 他的心中没有一点畏惧——失去“惧”后也并不全都是坏事,至少此时此刻, 他不被这些东西影响,能最大限度保持冷静。
黑夜到来, 身边的大茧们表现得更加活跃,有个别的飞蛾已经开始破茧,比钟时之预想的快上许多。昨日是在绣娘们进食结束后看到的飞蛾, 他以为至少能挣出多一些时间。
一门之隔的煮茧房里传来昨日那股奇怪的气味,他知道绣娘们也快到了。
手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了钟时的注意力,一只刚从白茧中钻出的飞蛾,露出头部和触角, 察觉到异常的气息, 在茧中剧烈地挣扎,朝他做出攻击的姿势。
“噗嗤——”一根削尖的竹竿从飞蛾的身体里穿过,钟时拔出沾满粘液的竹竿, 换了个地方坐下,看着那只才破茧到一半的飞蛾啪嗒摔在地面。
这里的茧多到数不清,想要完全清理掉飞蛾是不现实的,只是清理掉一部分也没有意义,剩下的那许多还是能轻松将他围杀。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待那最关键的东西出现。
下方通往的门猛地被推动了,这些门没有锁,无法上锁,他只能用许多根竹子在里面撑着,用来暂时阻挡外面的绣娘。
那些绣娘太过疯狂,可能因为对它们来说茧房特别重,几十根竹竿撑住的门都没能坚持多久,竹子很快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最后完全被折断。如果不是门太狭小,它们闯进来的速度还更快。
暗红色的可怕人影带着热气从外面挤进来,它们看见掉在地面的死去飞蛾,发出尖啸,迅速寻找入侵者。
钟时一动不动靠着白茧,身上也压着两个白茧,将自己呼吸声放低,并收回注视那些东西的视线,只用耳朵仔细聆听周边的动静。他不知道它们依靠什么来寻找,声音、视线或者是气味?伸手抹下竹竿上的黏液涂抹到自己身上,期望能用这种方式延迟被怪物找到的时间。
他静静听着四周无数破茧的声音,死去一般半躺在那。
身后靠着的一枚白茧忽然动了动,为了躲避这只破茧而出的飞蛾,钟时还是被发现了。
暗红色的怪物们将四肢趴在墙壁上,爬到上方的茧海里,从各个方向接近钟时。已经无法再躲藏下去,钟时翻身起来一竹竿捅死背后的飞蛾,又将身前有了动静的两个茧踢下去。
他在横梁上奔逃,躲避四面八方追过来的怪物,时不时还处理从茧里冒出来的飞蛾,好在它们刚出茧还不能飞,比较好对付。真正难缠的是那些杀不死又敏捷,倒挂在梁上还能“健步如飞”的怪物。
钟时很快就被这些怪物逼的从横梁上跳出去,茧依靠白丝黏在木头上,找不到路的钟时只能爬在茧上,将自己吊在半空。但这些茧也不能吊多久,他一刻不停地躲避,脚下悬空地从一边跳到另一边,每一次都是差一点就摔下去。
体力消耗的速度很快,脚步变得沉重,动作也不再轻松,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否则第三天只会更加艰难。如果他不能承受更多,那么势必就要小鸟来承受,他不愿意。
脚下突然踩空,钟时迅速抓住两旁的茧,才没有立刻摔下去,但旁边虎视眈眈的红皮怪物已经赶了上来,扑到他身上,这骤然加重的力道和重量坠得他猛然从空中掉下。
重重砸落在青砖地面上,钟时痛苦地张口,吐不出声音,只吐出一口血沫。
猛地一个翻身,避开从上方坠下的红皮怪物,他握紧手上竹竿再度爬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围攻他的怪物突然一个个倒下。
……
徐子规抱着那么多裙子来到煮茧房,只看到那些冒着热气的大锅,有些还揭着锅盖,但这里空无一人。她远远见到通往茧房的门开了,里面有隐约的影子闪过。
心里猛然一突,这些怪物都跑进茧房,一定是发现钟时了!
她因为饥饿昏沉的脑子瞬间清醒,顾不得其他,一把将手里拿着的、身上贴了一半的裙子全都撕下来,一股脑塞进最近的锅里,一口锅放不下,她又将剩下的捞起来塞进另一口锅。
沸腾的热水让这些漂亮裙子皱在一起,变成一片片肥牛卷。她匆忙地将所有裙子全部浸泡在锅里才罢休,然后一手捂着鼻子朝茧房狂奔。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茧房门口,往内看了眼,见里面一片狼藉,几十个全身上下暗红色的人形怪物缓缓瘫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它们的身体表面冒起热气,身上肉质的暗红色仿佛烫了水一般变成白生生的嫩粉色,又慢慢融化,地上全是一滩又一滩半融化的怪物,夹杂着一些被杀死的飞蛾,看上去真是倒胃口极了。
奈何心理上的恶心和身体上的饥饿是分裂的,她一边觉得倒胃口,一边快被进食的欲望折磨疯了,整个人差点被撕裂。
“钟时……”
在怪物中间的钟时从地上站起来,背对着门口擦了擦嘴,回过头来走向她。几步走路的姿势还有些怪异,快到徐子规面前时,就慢慢看不出异样了。除了衣服上狼狈些,似乎没什么问题。
看到他没事,徐子规才放松下来,扶着门慢慢坐下:“你等的东西,出现了吗?”
钟时拿着竹竿蘸着旁边怪物融化的汁液在地上写:“应该快……”
徐子规:“……”真的,别再用那玩意儿写字了。
她背对着后面煮茧的大锅,尽量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闻,可身体不断与她抗争,紧绷的心稍稍放松后,那些“食物”的吸引力成倍增长。
钟时的手搭在她肩上,徐子规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中转向那些大锅,甚至已经朝最近的锅走出去一步。
看到她喉咙不断蠕动的痛苦模样,钟时将她转过来,蓦然低头亲吻她。
徐子规的眼神从那些锅转向面前的钟时,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还有那颗痣,这么近的距离能看得很清楚。
又缓缓吞咽了一下,尝到了一些血的咸味与锈味,徐子规从那种迫切进食的感觉中抽离,心神都被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所占据。
钟时放开她,一手捂着嘴,靠向后面的墙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太厉害了,声音闷闷的,徐子规跪坐在他面前,试图让他直起腰,但他一手紧抓着徐子规,侧头猛地吐出来一团白丝。拿下捂着的手掌,手指缝隙里也是丝丝缕缕染着血的白丝。
“怎么这样?”徐子规抓住那些丝,勃然色变。
钟时胸膛剧烈起伏,他看向宽敞的屋子中央,在那里青石砖块间长出了许多小苗。
它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抽条生长,叶子探向最上方的屋顶。根系铺满了每一寸地面的缝隙,树干树枝通体白色,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无数棵树在一起组成的白桑林,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原来昨天看到的光,就是这些树散发出的。
正是在这样的强光照射下,徐子规才第一次看清楚,就算在白天都黑乎乎的高高屋顶上,原来附着着一片片蚕卵。从蚕卵里爬出来的蚕爬到叶子上。
这应该就是他等的东西,是支撑这个世界循环的关键。
但如何毁去它们?
两人看见白桑树生长、白蚕出现的同时,也看见无数白茧破开,数不清的飞蛾张翅膀。没有留她们做任何事的时间。
“不好!”徐子规看向钟时,想要先把他带走。
可是钟时对她摇摇头,指向门外让她先走。徐子规不愿听他的,拖起他的手将他架走。钟时只得掀衣服,露出自己变成硬壳的腹部,上面长出了毛茸茸的足肢。
他产生异变了,可能是因为之被那只飞蛾咬过,也可能是因为刚才杀死太多飞蛾,接触了它们的汁液。
徐子规一滞。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钟时后背隆起,从衣服底下钻出了白色蜷曲的翅膀,他整个人都快变形。
痛苦的钟时将怔愣的徐子规推出茧房,砰地撞上门。
如果他说话,他现在会告诉门后的小鸟,快走!快走!
但他不说话,只能用正在发生变化的手敲击着门催促她,咚咚,咚咚。
徐子规机械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在晾晒彩布的竹架附近停下,看着远处散发光芒的茧房,还有围绕茧房飞舞的飞蛾。
她忍不住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觉得这夜风寒冷。
天亮之后,她回到安静的茧房。那些白色桑树与蚕已经没有了,只有满屋吊着的白茧。
“钟时?”她站在屋子中央喊。
“钟时。”
良久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想,钟时是不是变成了这众多茧的其中一个?
整整找了一天,也没能寻找到钟时,他好像就这么消失了。
当夜幕再次降临,徐子规走进绣房。果然,新的绣娘们再度出现,她们穿着没有绣花的素白裙,每一个看着她的眼神都是怨毒的。
徐子规走向那架红色绣架:“不是要帮我绣裙子吗,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