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圣令那一刻, 郭濂差点喜极而泣。
陛下要派人前来收缴兵权,是不是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受楼喻桎梏了?!
庆王府没了兵,就像老虎没了牙,再凶狠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 朝廷的将军到了庆州, 见庆州今境况, 难道不会向朝廷汇报吗?
太好了太好了!
他迅速召集府衙一众官吏,清清嗓子道:“京城传令, 韩昀将军不日将抵达庆州府, 届时尔等随我一同出城迎接。”
众官吏:???
他们茫然看着郭濂,眼中写满不知所措。
郭濂沉下脸,“怎么,有朝廷将领来接管庆州军权,诸位不高兴?”
他本以为这些人压抑日久,跟自己同样不满楼喻,听到消息一定欢喜至极, 未料眼前的场景让他心头发冷。
他逼视众人,怒问:“你们在楼喻面前跪久了, 就站不起来了?”
“郭大人,容下官提醒您一句,令郎还在世子手里呢。”一官吏忍不住说道。
其余官吏也附和点头。
司农官和司工官最为冷漠,因职业特殊性,他二人亲自参与过农业计划和新城建设,对庆州城未来的发展很是期待。
本来还热情洋溢, 结听到这个“噩耗”,不由遍体生寒。
若是世子殿下再无实权,那这些计划还怎么实施下去?
郭濂厌恶世子, 朝廷将领忌惮世子,肯定不会同意世子的一切谋划。
一想到庆州又要恢复以前,两人悲从中来。
郭濂冷冷道:“你们难道忘了,朝廷遣将来庆,正是因为庆王军权已被收缴,楼喻还有什么能耐反抗?”
况且,朝廷来人了,他身为知府,不可能不去迎接吧?
他的行为是合乎情理的,无人能够置喙。
只要他笼络住韩昀,还怕搜不出一个大活人?
郭濂又敲打众人几句,才满脸阴沉地宣布散会。
司农和司工并肩而行,双双低叹。
说句实在话,他们以前虽恼恨楼喻作风强硬,但亲眼见证庆州变化后,他们对楼喻的观感已渐渐发生改变。
“沈兄,可还记得咱们为官前的青云壮志?”司工官轻叹一声。
沈鸿哂笑:“怎会不记得?吕兄有何见教,不妨说说看。”
“见教谈不,我只是觉得,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我最想看到的。”
吕攸走出府衙,同沈鸿缓步前往街市。
今的庆州城,已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庆州城了。
自世子执掌大权后,城中不论男女,皆可出城寻到活计。
因世子从不拖欠工钱,老百姓干几个月,便能有不少结余。
百姓手中有余钱,又带动了商铺摊贩的繁荣。
从外地而来的行商也越来越多。
庆州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场景。
他们想要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番盛世宏图吗?
可眼下,朝廷派人来接手庆州,世子大权旁落,今尚未归庆,也不知日后庆州会何。
怎能不叹一句壮志未酬呢?
数日后,韩昀驾马至庆州。
郭濂率官来迎。
正值夕阳西下,韩昀逆光骑在马,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模糊觉得此人生得英武不凡,不愧是京城来的将军。
郭濂拱手道:“韩将军一路辛苦,本官已备好酒菜,为将军接风洗尘。”
“有劳郭大人。”
二人寒暄几句,韩昀下了马,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他生得寻常,身材健硕,跟普通武将没什么两样。
郭濂笑道:“不知将军可有印信?”
韩昀利落掏出委任状等证明身份之物,郭濂只是粗略扫过,没有看出不对,立刻还给韩昀。
不过他很好奇,怎么堂堂一个将军,身边一个亲卫都没有?
许是这位韩将军喜欢独来独往吧。
郭濂的心思一闪而过,便专心同韩昀搞好关系。
韩昀来自京城,自恃高人一等,眼底带着几分蔑意,基本都是郭濂在讲话,他只是偶尔应付一声。
久而久之,郭濂脸上也挂不住。
他可是一州知府,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这个韩昀什么意思?
若非还要跟他合作,郭濂才不会受他鸟气。
他不禁将韩昀跟楼喻做对比,突然觉得楼喻虽然强势,但从不会瞧不起人。
“不知韩将军何时与庆王府兵统领对接?”郭濂问。
韩昀问:“郭大人有何见教?”
“韩将军有不知,”郭濂面色沉郁道,“庆王府兵如今……”
“大人!府外有人送了一样东西过来!”门外忽有衙役急步而来。
郭濂心头一跳,颤声道:“呈来。”
这是一个木匣。
郭濂小心打开,呼吸瞬间滞住。
木匣里头放着一支发簪和一绺头发。
发簪是郭棠的,头发肯定也是郭棠的!
这是什么意思?楼喻的人是在威胁他吗!
都这个时候了,威胁他有意思?
难不成他们还能忤逆圣意,阻碍韩昀收缴兵权不成?
韩昀捏着酒杯,问:“郭大人怎么不说了?庆王府兵如何?”
郭濂合木匣,哈哈一笑:“我只是觉得,庆王府兵惫懒多年,实在没什么战斗力,以后还需韩将军您劳心费神。”
“无妨。”韩昀放下酒杯,扫视一周,“怎么不见府兵统领?”
吕攸接话:“估计在营中睡大觉呢!”
“韩将军一路风尘,眼下天色也黑了,不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去造访庆王府罢?”沈鸿提议道。
掌管府兵的符牌在庆王手中,要想收编府兵,韩昀必定要拿到符牌。
只是天色已黑,只能等明日了。
韩昀颔首应下。
当晚,他应邀宿在郭府。
半夜时分,忽听门外有响动,韩昀立刻起身,出门来到廊下。
云雾遮月,只隐约看到一团纸被扔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回屋点燃蜡烛翻开。
头写道:庆王府兵营有异,将军慎重。
韩昀轻嗤一声,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翌日,郭濂亲自陪同韩昀来到庆王府。
庆王已经“病愈”,在正厅接见了他们。
他容貌憔悴,面色微苦,低叹道:“韩将军的来意本王知道了。”
韩昀面无表情:“圣上命下官收缴符牌,还望王爷配合一二。”
庆王苦笑:“世子尚在京城,本王又怎会拒绝?”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铁制的符牌,递到韩昀面前。
——竟早就准备好了!
郭濂有些惊讶,庆王就这么轻易交军权了?
一切似乎来得太过容易。
他仔细打量庆王的神色,见他眸中苦涩担忧不似作假,便稍稍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庆王不过一个草包,厉害的只是楼喻。
眼下楼喻被困京城,庆王府没了主心骨,庆王又担心爱子性命,不得已拿出符牌,完全合情合理。
郭濂压下一丝疑虑,笑道:“恭喜韩将军。”
韩昀郑重接过符牌,对庆王道:“叨扰王爷,还请见谅。下官告辞。”
拿到符牌,便可号令府兵。
韩昀一点也不耽搁,径直前往府兵营。
“韩将军,不知昨夜睡得可好?”郭濂跟随他左右,别有深意地问。
韩昀淡淡瞥他一眼,面色傲慢:“还行。”
“那就好那就好。”
郭濂皱眉沉思,韩昀到底有没有看到字条上的提醒?
二人行至府兵营,门口连个站岗的都没有。
郭濂呵呵,装得还挺像。
装得再像又何?还不是要被收编?
只是昨日已被警告,他眼下不能吐露太多,但愿韩昀不会被假象蒙骗。
韩昀忽道:“我奉命离京前,曾受上官交待,庆州府之前表朝廷,说遭受不少流匪袭击,为护城池,想要朝廷增派兵力,是不是?”
郭濂眼睛一亮:“是啊!朝廷让我等自行募兵,今庆州府兵力大胜从前。”
他说得委婉,但只要脑子不笨,就能发现其中暗示。
郭濂仔细观察韩昀,见他面容渐沉,不由暗喜。
等楼喻返回庆州,手中再无一兵一卒,看他还怎么嚣张!
二人踏入府兵营。
营中萧索沉寂,时不时出现几个小卒,偷偷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韩昀召来小卒,道:“叫你们统领来见我。”
小卒:“你是谁?找咱们统领做什么?”
韩昀:“本将军奉圣上之命,前来整编庆王府兵,去往宜州剿匪!”
皇帝确实说过,若附近有流匪之类的,可以借剿匪之名,将府兵带出府城。
刚开始收编,府兵定然不会听话,可若是一同参与战斗,剿灭匪患后呢?
有了同袍之谊,不怕府兵不归心。
作为官场上的老狐狸,郭濂能够清晰地领会圣上的意图。
他觉得此举甚妙!
这些府兵眼下是对楼喻忠心耿耿,可一旦被带出府城去剿匪,何还能听楼喻之令与朝廷对抗?
楼喻是真的要完了!
郭濂眼中喜意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小卒闻言大惊,奔跑着去找统领,鞋子掉了都不顾。
“韩将军当真要带府兵……哦不,要率兵去宜州剿匪?”
韩昀面色冷淡:“郭大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宜州有匪,身为朝廷将士,难道不该前去剿灭?”
“哈哈哈哈,该,确实该!”
郭濂拱拱手,“望将军旗开得胜!”
也希望楼喻回庆后再也嚣张不了!
韩昀没再理会他。
片刻后,李树一脸颓丧地过来,见到韩昀也不行礼,只掀着眼皮问:“找我什么事?”
韩昀废话不多说,直接亮出符牌。
李树“哦”了一声,“府兵都在营中,你自己召集,我先回去睡了。”
“你也是府兵一员,必须听我号令。”韩昀冷冷道。
李树挠挠头,一脸郁色:“行吧。”
不多时,府兵们稀稀拉拉地走过来,连个正经的队形都没有。
千人挤满了营中空地。
韩昀问:“兵都在这儿了?”
李树打着哈欠点头:“都在这儿了,您若不信,自己点个数。”
话音刚落,韩昀突然发动攻击,拳风直逼李树面门。
李树下意识格挡,招式精练有力,与方才颓唐的统领判若两人!
他大惊失色,当了!
然,韩昀试出他武功后,便立刻收手,冷笑道:
“别在本将军面前唱戏了,你真当圣上不知庆王异心?有多少兵全都给老子拎出来,否则本将军立刻禀明圣上,届时定你个谋逆大罪,你能承担得起吗!”
郭濂见状,简直喜不自胜。
圣上竟有此谋断,怪不得这次会降下这般雷霆之威!
这位韩将军虽性情孤傲,但办起事来当真干净利落!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若非场合不对,郭濂恨不得鼓掌喝彩。
只要韩昀将楼喻的兵全都带出去,届时楼喻回庆,焉能再与他抗衡?!
李树被戳穿,又被韩昀用谋逆罪威胁,颓然叹气后,只能心灰意冷地召集有府兵。
加起来竟有万人!
韩昀面不改色,似乎早有预料。
郭濂看在眼里,不由更加激动。
没了府兵的楼喻,就是一只拔了牙的纸老虎,再也没资格与他掰腕子!
沉浸兴奋中的他,压根没注意李树与韩昀短暂的对视交流。
府兵已被收编,还剩下驻守城楼的一千士卒。
今的驻军统领是庆王府的人,何大舟是副统领。
郭濂寻思着,何大舟本就是朝廷的人,迫不得已才被楼喻收服。
听说他当时很有骨气,就是不愿跟着楼喻,后来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才不情不愿地听命楼喻。
郭濂觉得何大舟同自己一样,都是被楼喻威胁,不得已为楼喻办事。
若是他说服何大舟倒戈,那庆州府将再次回到他手。
他可以趁楼喻回来之前,命令何大舟用驻军控制庆王府。
找不到郭棠藏身之地又如何?只要庆王和庆王妃在手,不怕楼喻不从。
郭濂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遂让心腹去见何大舟。
何大舟正坐在值房里,听心腹手下汇报韩昀收兵一事。
他细细擦拭着刀身,垂首沉默不语。
手下道:“统领,眼下庆王被收兵权,世子又远在京城,庆州府恐怕真的要变天了。”
何大舟收刀入鞘,依旧不作声。
手下急了,“统领,您表个态啊,咱们兄弟心里头都慌得很。”
何大舟:“慌什么?”
“以后咱们恐怕又要归朝廷管了。”
何大舟板着一张脸:“怎么,你不想被朝廷管?”
手下也知有些话不能明说。
他哀叹一声:“统领,咱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您心里头也门儿清。郭知府什么样儿,世子殿下什么品性,庆州城里的老百姓瞧得清楚,谁都不是瞎子。”
自从新城建设,世子从城中招收大批工匠及女工做活。
有了活做,就有钱拿,有钱拿,这日子就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
他家婆娘今在工地给人做饭,一天就能赚二十文!
搁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一天二十文,一个月六百文,一年就有七贯钱还多!
就因为这,他家婆娘的嗓门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何大舟沉声道:“藩王被收兵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手下还欲开口,忽然有人来寻何大舟。
“何副统领,知府大人有请。”
何大舟和心腹对视一眼,这位郭知府还真是心急。
他面无表情:“何某还要守门,暂时不便离职。”
信使道:“何统领今屈居副位,难道真的甘心?”
何大舟神色微变,跨前一步:“走罢。”
他缀在信使身后,皱眉思索眼下庆州局势。
世子被困京城,皇帝派遣韩昀收回兵权,庆王府孤岛一座,郭濂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郭濂找他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用金钱或高位诱惑他,让他带兵包围庆王府,待世子回城,用庆王府威胁世子。
这是一招阳谋,可对庆王府来说,避无可避。
到目前为止,这件事的逻辑完全没有漏洞,看起来庆王和世子的确大势已去。
但——
何大舟依旧心存疑虑。
凭他的观察和了解,这位年少有为的世子殿下,是不可能让自己沦落到如今这地步的。
何大舟有理由怀疑,楼喻一定留有后招。
可他竟猜不透楼喻的后招是什么。
难道当真就此败了?
他穿行在街市,目光及处,商铺摊贩前人流织,人人脸上挂着笑容,身上穿着新衣。
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打闹声,不绝于耳。
已全然不见去年的萧索。
他想起心腹说的那些话,一种莫名的酸涩充斥心间。
庆州有今日,是庆王世子耗费无数心血建设出来的。
庆州真的回到郭濂手中,这些景象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至郭府,何大舟面见郭濂。
郭濂开门见山:“何统领,眼下府兵已被收编,你有何打算?”
“郭大人的意思是?”何大舟平静问道。
郭濂凝视着他:“当初楼喻害你,让你成为俘虏,只能乖乖听其号令,连统领之职都丢了,像狗一样卑微。你真的没有不甘心?”
“成王败寇而已。”何大舟垂眸,双拳悄然紧握。
郭濂将他神态动作瞧在眼里,心中一松,看来何大舟确实心有怨气。
“说得好啊,成王败寇,你倒是瞧瞧,今谁能成王,谁是败寇?”
何大舟沉默不语。
“何统领,你不要忘了,你和我都是吃朝廷饭的!你乃朝廷驻军统领,之前被迫无奈也就罢了,缘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郭濂厉声喝问:“眼下形势大好,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当真被楼喻迷了心,连忠义二字都忘了?!”
“我没忘!”何大舟怒红双眼,“我从来都没忘!”
他是将士,他要守护的,从来都只是大盛江山!
他是庆州驻军统领,他要保护的,从来也只是庆州百姓!
郭濂心下大定,“那好,眼下朝廷需要你,你可做好准备了?”
“郭大人请讲。”
郭濂不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楼喻,待你回来之日,我必送你一份大礼!
粮船上,楼喻喷嚏不停,喝姜汤都不管用。
冯二笔急得团团转,水上又没医馆,这可这么办?
楼荃催促楼喻裹紧被子,燃了炭盆,一脸心疼道:“不下个码头停船靠岸,找个大夫瞧瞧。”
“是啊是啊,殿下,您不能硬扛着。”
杨继安和孙静文皆忧声劝道。
楼喻缩在被子里,只留出一张脸,瞧着颇为可怜。
他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问:“下一个码头是哪里?”
汪大勇之前查过路线,回道:“是启州的鸿运码头。”
众人松了口气。
启州还好,还不是很乱。
楼喻浑身确实不舒服,遂同意靠岸一次。
他叮嘱霍延:“诸事小心。”
霍延颔首:“你好好休息,我去守船。”
楼荃和冯二笔留在舱室照顾楼喻,其余人皆离开舱室,各司其职。
霍延掏出望远镜,观察前后左右水面动向,汪大勇跟在他身后,好奇问:“二公子拿的什么?”
霍延转首,沉声叮嘱:“日后莫再叫我二公子了。”
汪大勇一愣:“可您就是咱们的二公子啊。”
“我今是庆州军统领,听命于殿下,你们也一样。”
霍延神色郑重,眸光坚定,俨然一副以楼喻为尊的模样。
“可眼下庆州军权要被收缴,您这个统领手下还有兵吗?您为何还要跟着庆王世子?”
汪大勇着实不解。
在他看来,庆州已无投效的价值,更何况,他们本来也没真心奉楼喻为主。
之以留在庆州,为楼喻运粮,不过是为了追随霍延。
却听霍延道:“我信他。”
汪大勇:“……”
兵权都没了,还信什么呢?
二公子莫非魔障了?
霍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将望远镜递给他:“你试试。”
汪大勇不明所以,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将望远镜放在眼前。
嚯!他怎么突然看到了一只小渔船!
他挪开望远镜,揉揉眼,明明前方水面上什么都看不清啊!
霍延道:“此物可助目力,汪叔有没有见过?”
“没有。”汪大勇惊呆了。
有此神物,岂不是能更快得知敌方动静?
“二公子,此物从何而来!”
霍延弯唇浅笑:“乃世子制。”
汪大勇:“……”
可是二公子,厉害的是世子,您高兴个什么劲儿?
他收敛震惊神色,稍一思量,便低声问:“二公子,您跟属下交个底儿,庆州兵权真的被收了吗?”
霍延一笑:“我都说了,我信他。”
汪大勇不由嘿嘿:“行,听您的,霍统领。”
翌日,粮船抵达启州鸿运码头。
楼喻脑子昏昏沉沉,被冯二笔扶着下船。
多数人留守船上,霍延、冯二笔、蒋勇及数位府兵随行。
眼下这世道,低调一些为好。
鸿运码头名字听着繁华,实际也确实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码头上不少劳工搬货扛货,商旅络绎不绝。
楼喻几人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他们寻人问了路,直奔城中医馆。
大夫给楼喻诊了脉,说是受了些凉,开了药方,又交待一些注意事项。
冯二笔问:“大夫,我等皆是行商,尚无落脚之地,可否行个方便,借医馆用具熬些药?”
粮船上实在不便。
大夫犹豫。
冯二笔又道:“我多付些诊金!”
大夫颔首同意,吩咐药童取了药,领几人去后院熬药。
医馆不算大,后院逼仄得很,好几个威武壮汉一站,就把小院塞得满满当当。
冯二笔在药童帮助下熬药,霍延及数位府兵牢牢守在楼喻身边。
楼喻不由失笑:“都别绷着个脸,没看方才那大夫都不愿答应吗?”
“大夫难道不是为了多得些钱?”蒋勇疑惑。
楼喻又笑起来,坐在小杌子,昏沉的脑袋一点一点。
后院离前堂近,前堂喧闹的话语声清晰传过来。
“你们听说了吗?王员外有个宝贝,听说是一株极为罕见的花,那花瞧着比云还要白,比裘毛还要软,叫、叫白云花!”
“花还能比裘毛软?这还叫花吗!”
“确实是花啊,开了好几瓣呢!”
“那可真稀奇,不知道王员外这次还办不办赏花会。”
“听说这花是他亲手养出来的,之前还开过粉黄的花,现在又变成白的了,真神奇!”
“他都这么宝贝了,那咱还能看到吗?”
“这你别担心,我家小舅子在员外府当差,说是王员外后天就要办赏花会,大伙儿都去瞧个热闹!”
“这次要交多少钱才能进门?”
“估计比以前还要高吧,毕竟是员外亲手种出来的。”
楼喻:“……”
赏花还要门票,这位王员外很有生意头脑啊。
他昏沉的脑袋立刻精神起来,吩咐蒋勇:“去打听一下那个赏花会。”
蒋勇得令去办。
冯二笔好奇:“公子,您怎么对赏花会感兴趣了?”
楼喻眸光发亮:“因为我也想见识见识白云花。”
他有理由怀疑,谓的白云花,就是可以保暖御寒、适宜推广的棉花!
楼喻喝完药,蒋勇打探消息回来。
“公子,属下打听过了,城北王员外后日在府中举行赏花会,要是想参加赏花会,需要交付十两银子。”
冯二笔惊道:“十两!抢钱吗?”
什么样的花需要交十两才能看一眼?这个王员外心真黑!
楼喻却道:“那便停船两日,等赏完花再出发。”
冯二笔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殿下还能养养病。
既已决定在这多留两日,蒋勇便在城北寻了一处客栈,客栈离王员外的宅子不远,很是方便。
汪大勇等人和府兵留守船上,楼荃、杨继安、孙静文都上岸住在客栈里。
“阿弟,我就不去看花了,一人得十两银子。”
别看楼荃是个郡主,可她在宁恩侯府这四年,过得连九品小吏家的千金都不。
她不得不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楼喻心疼地握住她手,“阿姐,我有钱,再说皇帝还送了我一百金呢,十两算什么,我就是想带你去看看。”
他家阿姐四年来过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脱离牢笼,楼喻想让她潇洒自在一些。
楼荃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她甚至想着,等回到庆州,一定多多赚钱,不让爹娘和阿弟吃苦。
启州的日子还算太平,楼喻在客栈睡了一天一夜,终于恢复生龙活虎。
杨继安和孙静文跑来找他,一脸诚恳道:“殿下,我们不想去赏花,不明天我们在客栈等您回来。”
两个小孩什么心思,楼喻一清二楚。
无非是不愿浪费钱。
楼喻素来不是个省钱的主,尤其在培养孩子。
他笑着道:“你们还小,多去长长见识不是坏事。”
杨继安嘿嘿笑着:“我知道殿下是为我们好,可是花十两银子只为看一眼花,我觉得太亏了。”
孙静文也附和点头。
“听说王员外收藏了不少奇花异草,可不是只有白云花。你们到时候可以开开眼界,一点也不亏。而且赏花会多是启州城的名流,你们同去长长见识也不错。”
多见见人,多见见世面,还是很有必要的。
见两人纠结,楼喻直接反问:“难道你们对自己没信心,以后连十两银子都赚不到还给我?”
杨继安立刻表态:“当然不会!殿下,我以后一定会赚多多的钱!”
赚来的钱都交给殿下!
转眼到了赏花会这一天。
启州城的人流往城北涌动,有绫罗绸缎的富贾,也有粗布麻衣的普通老百姓,还有吆喝叫卖的小贩。
前两者都是为了瞧个热闹,后者则是为了赚一点小钱。
有钱人交钱进宅,没钱的只能凑在门外看热闹。
楼喻带楼荃、霍延、冯二笔、杨继安、孙静文几人,扮作富商公子模样,大摇大摆地来到王宅前。
他们皆身着绸缎,容貌出色,气度不凡,门房一见便不敢怠慢,前笑道:“诸位贵客,入宅赏花每人需交十两银子。”
楼喻看一眼冯二笔。
冯二笔立刻拿出六十两。
“贵客稍等,”门房谄笑着接过银两,取出六枚袖珍木牌,“这是入园信物,诸位请保管好,切莫遗失。”
王员外对奇花异草情有独钟,专门在宅子里辟了一处园子,称为“珍园”。
楼喻六人一路走来,目光及处,花团锦簇,水木清华,宅中水榭楼阁精致华美,别致脱俗。
“是个好地方。”楼喻情不自禁感慨一句。
冯二笔道:“公子若是想要,咱也建一处院子,肯定比这还要美。”
“就你滑头,”楼喻用扇尖敲他脑门,“钱多了没处花?”
他虽不爱省钱,却也不会随便乱花。
偌大一个庆州城亟待建设,他哪有心思去搞个花园出来?
冯二笔捂着脑袋笑:“那就等以后有机会。”
他转过头问:“霍延,你说是不是?”
楼喻无奈摇首,这个问题问霍延那可真是白瞎了。
以霍延那种古板的性情,肯定会觉得建花园还不提高军饷来得实际。
未料霍延竟颔首附和:“是。”
楼喻惊讶看向他:“你不觉得铺张浪费?”
“不会。”
霍延双目诚挚,没有半分虚假。
他是真心觉得,给眼前这人建一座独一无二的花园,算不浪费。
楼喻不由对杨继安道:“赏完花,咱们得去找个道观驱驱邪。”
这霍延怕不是鬼身了。
“哈哈,霍延你快证明自己不是假的!”杨继安跟着调侃。
霍延有些无奈。
“阿弟,”楼荃掩唇偷笑,“你若想要,那怎能叫浪费?”
几人说说笑笑行至珍园门口。
刚要递木牌信物,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高呼:
“知府大人到——”
楼喻转身看过去。
一个小眼短须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走来,身后跟着一溜随从,架势摆得很足。
正巧楼喻六人站在珍园门口,挡住一部分路。
知府随从立刻上前推搡:“知府大人在此,还不速速避开!”
谁能料到知府随从这么嚣张?
楼喻反应不及,往后踉跄一步,不小心踩到一小块石子,就要摔下去。
一只手迅速揽住他腰,利用巧劲扶他起来。
站稳后,楼喻看向霍延:“谢了。”
霍延面色沉凝,目光冷冽,盯着那个还在推搡的随从。
“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随从一脸轻蔑,口出狂言。
楼喻:“……”
真是比郭濂还要嚣张。
霍延右手微动,那随从忽觉膝弯处一麻,竟不由自主跪到地上,痛得哀嚎大叫。
知府见状,蹙眉看向楼喻几人。
看到楼荃时,不由微微一顿。
楼喻略有感,前挡住楼荃,霍延又挡住楼喻。
冯二笔哈哈一笑:“哎呦,想道歉也不用行这么大礼呀!”
随从张嘴欲骂,知府道:“今日赏花会,莫扫了红斋先生雅兴。”
王员外别号“红斋”,曾写过一首吟咏“落红”的诗而得此雅号。
随从强忍腿部酸痛,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楼喻等人。
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仆人,看来这个启州知府,平日也是个张狂自大之徒。
“大人今日大驾光临,小园蓬荜生辉啊!”
王员外出了珍园,快步行至知府面前,弯腰作揖,以表尊敬。
知府笑着道:“红斋先生不必客气,今日本官前来只为赏花,随意些便可。”
话虽这么说,但在场之人谁不清楚,倘若真随意了,一定会被知府记在小本本上,逮着机会给你小鞋穿。
王员外恭敬伸手:“大人请。”
待他们进入珍园,楼荃才担忧问:“阿弟,方才可有伤到?”
楼喻笑眯眯道:“没有,倒是那个随从伤着了吧?”
他瞅向霍延。
霍延冷面霜眉:“嗯。”
膝弯会疼上十天半个月。
杨继安目光灼灼:“你真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霍延:“此技需腕力强劲。”
言外之意,你这小胳臂小腿不达标。
杨继安一想到霍延那恐怖的膂力,不由黯然神伤。
六人进了珍园。
珍园不愧是珍园,里面奇花异草,争妍斗艳。
孙静文一个小姑娘,又没有多少见识,看得腿都迈不动。
殿下说得然没错,就应该多出来长长见识。
参加赏花会的,大多是启州本地富豪,他们互相认识,见面时多少寒暄几句。
楼喻几人是生面孔,无人上前寒暄,倒乐得清静。
“公子,您说哪朵是白云花?”杨继安寻遍园中花草,也没找到符合描述的。
冯二笔道:“好戏自然放在后头。公子,您说是不是?”
楼喻点点头。
就在众人等得不耐烦时,王员外带着白云花姗姗来迟。
他站在高台上,身后两个仆从搬出一个大花盆,一块红绸搭在植株上,垂落在地。
众人惊讶,这花竟有一人高!
红绸清晰地勾勒出植株的形状,顶端竟与王员外的发冠平齐。
王员外笑呵呵道:“今日知府大人莅临,鄙人荣幸之至。大人要是不嫌弃,可否为这白云花揭下红绸?”
知府捋须笑道:“这是本官的荣幸。”
他行至花盆旁,伸手利落揭下红绸!
全场寂静。
就这?
片片绿叶中,几只洁白的花朵若隐若现,看去的确又白又软,但——
这也太寻常了吧!
冯二笔小声嘀咕:“跟园中其它花朵比,这个白云花确实不好看。”
楼喻握着扇柄,笑意溶溶:“我倒觉得,此花甚美。”
白云花真的就是棉花!
和丝绸、麻布比,棉花的性价比不要太高!
既轻盈透气,又御寒保暖,而且造价比丝绸低廉,很多老百姓都能买得起。
可如今在大盛,棉花还只是被人当做观赏性花卉。
赏花之人都觉得太亏了!
花了十两银子,就看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花?
王奸商退钱!
王员外因其独特审美,受众人质疑讨伐。
知府也纳闷:“红斋先生,此花就是你口中盛赞的白云花?”
“大人,千真万确,这花还是小人亲自栽种培植的。”
知府:“……”
白来一场。
他面色微沉,就要拂袖离去。
王员外忽道:“大人请息怒,您不妨探探它的花瓣?”
想起宣传语中“比裘毛还要软”,知府勉为其难地伸手去摸。
绵软的触感透过指尖直击心扉。
红斋先生言非虚啊!
他收回手,严肃地点点头:“此花花瓣确实不同寻常,柔软堪比绸缎。”
众人不是很感兴趣,柔软有什么用?不好看啊!
他们朝王员外拱手道别,为了各自脸面,十两银子就算了。
王员外:“……”
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白云花,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知府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红斋先生,你既已群芳满园,又何必寻那些个朴实无华?”
言罢,率随从离开珍园。
离去前,余光从楼荃脸上扫过。
霍延直觉敏锐,拧眉回首看去,知府已经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珍园看客一个接一个地告辞,转眼热闹已变萧条,王员外就算心态再好,也不由怀疑自己。
园中只剩下楼喻六人。
王员外立在高台上,满脸颓丧问:“几位贵客怎么不走?”
楼喻朗声回答:“白云花美得不落窠臼,在下怎么舍得移步?”
王员外双眸乍亮:“这位公子也觉得白云花美?”
“精妙绝伦,美不胜收!”
楼喻的话掷地有声,深深感动了王员外。
他看到了知己。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喜爱白云花!
“在下王珣,别号红斋,敢问公子贵姓?”
王员外从高台而下,快步前,拱手相问。
楼喻拱手笑答:“免贵姓郁,江州人士,久闻红斋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郁公子,这几位是?”
楼喻模棱两可:“都是郁某同伴。”
王珣不再问,伸手热情相邀:“王某同郁公子一见故,郁公子可否赏脸入内一叙?”
“荣幸之至。”
几人同入厅堂,王珣命人茶摆盘,神采奕奕道:“郁公子,请。”
楼喻浅啜一口,放下杯盏道:“红斋先生,今日一见,便觉您志趣高雅,德厚流光,郁某佩服。”
马屁谁不爱听?
王珣捻须微笑:“郁公子玉质金相,矫矫不群,令人见之忘俗啊!”
两人你来我往,商业互吹几句,楼喻道:
“实不相瞒,郁某今日一见白云花,便为之倾心忘俗,可惜此花只有一株,不能厚颜向红斋先生求取一朵,心中甚是遗憾哪!”
王珣见他此爱花,颇为动容,可自己又舍不得割爱,便为难道:
“郁公子,此花花种是我从一西域行商处得,若郁公子等得起,我派人出去打听那人行踪。”
楼喻展颜:“有劳红斋先生了。”
“我买花种是去年的事,也不知道今年那行商还会不会来。”
楼喻笑道:“不论能不能找到,我都欠红斋先生一个人情。”
“都是惜花之人,不必客气。”
为了找到行商,楼喻不得不在启州继续停留。
一连数日,他都受邀去王宅品茗赏花,可还是没打听到行商消息。
楼喻回到客栈,对冯二笔道:“若是明日还没找到,咱们就启程回庆州。”
等回庆州,再派人来启州打探行商,或者去西域打探棉花都行。
忽然,一个府兵在屋外焦急禀报:“公子,蒋勇被捉去衙门了!”
楼喻起身开门:“怎么回事?”
其他房间的人听到动静,全都聚过来。
府兵解释:“他去街市打听行商的事,不知怎么就撞到一个老人家,老人家倒地不起,他儿子就把蒋勇告到了衙门,说他故意残害人命!”
楼喻第一反应:碰瓷?!
他冷静下来,问:“那位老人家是死是伤?”
“好像后脑磕破,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说没救了。”
楼喻面色沉沉:“霍延,二笔,随我去一趟衙门,其余人留下守护郡主。”
他想起那日珍园知府看阿姐的眼神,眸色渐厉。
倘若只是误会,自然一切好说。
倘若是某些人没长眼,故意设局为,那还真是——
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