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海风阵阵,大海特有的咸腥味将赵双四淹没。
这一瞬间,也不知他是昏了头,还是笃定庆王世子仁善宽厚,竟突然跪地磕头。
楼喻示意冯二笔。
冯二笔欲将赵双四搀起来,奈何力气不比常年劳作的成年汉子,憋得小脸通红。
楼喻正要开口,身边一人突然跨步上前,单手托住赵双四的臂膀,竟直接将人拎了起来。
是霍延。
楼喻双眸微弯,霍延若有所感,转首见他目露谢意,心里有些别扭,敛眉回到他身后。
他可不是在为楼喻解难,只是见不得可怜人跪他罢了。
赵双四也有点发愣,这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竟有如此巨力!
不愧是庆王世子的仆从,果然不是他们凡人能比的。
这样想着,方才发昏的脑袋渐渐清醒,他心中懊恼,唯恐贵人降罪。
见他满脸苦涩后怕,楼喻温声问道:“你缘何下跪?可是有难言之隐?”
“小民、小民只是跪谢殿下赐糖之恩!”
赵双四绞尽脑汁才想出来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
“没什么。”
一块糖而已,对楼喻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盐课大使适时道:“殿下,您是否需要继续巡察?”
“并非巡察,只是好奇瞧瞧罢了。”楼喻驳了这一句,又道,“你若有事缠身,不必跟着我。”
盐课大使怎么可能有事缠身?他接到知府吩咐,务必要监视庆王世子的一举一动。
“下官目前最大的事就是协助殿下熟悉盐场事务。”
他伸出一只手,“殿下请。”
眼见楼喻抬步要走,赵双四不得不下狠心赌一把:“殿下,小民有事相求,恳请殿下听小民一言!”
他面上憨厚,骨子里却是个倔强的。
楼喻尚未回话,盐课大使就发飙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三番五次冲撞殿下!”
楼喻目光微沉。
冯二笔察言观色,立即怒斥:“你又算什么东西!三番五次越俎代庖是何居心!殿下还没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大使脸色顿变,连忙请罪。
冯二笔皱眉:“闭上你的嘴!”
大使瞬间噤声。
冯二笔又斥责赵双四:“你有什么话方才不说,如今又拦殿下的路实在没规矩!好在殿下仁厚不与你计较,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他在楼喻身边待久了,倒显出几分威严来。
赵双四心中忐忑,硬着头皮道:“小民家中妻子生了重病,小民想去外边请个大夫,恳请殿下允许。”
要不是为了妻子性命,他也不会故意惊扰贵人。
楼喻问:“病了多久?可有请示过?”
“病了大半个月,小民请示过几回,可、可……”
眼看大使脸色陡黑,赵双四后半句到底结巴起来。
“既如此,等大夫来了,我让他替你妻子诊治。”
楼喻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双四呆了,这么容易?世子殿下就这么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不是在做梦吧!
“殿下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儿?”冯二笔催促道。
赵双四猛然回神,眼眶蓦地红了,感激涕零道:“小民赵双四,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一边说一边磕头。
冯二笔瞧在眼里,生出几丝同情,语气温和了些:“我记住了,等大夫替殿下看了诊,我让他去你家一趟。”
赵氏父子又是一番磕头跪谢。
楼喻刚才一瞬间,觉得赵双四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便没往心里去。
他继续“巡视”盐场,走了一会儿,脑子里灵光一闪,骤然顿足。
他想起来了!
赵令聪!起义军大将!
他原名赵双四,从事盐工一职,后聚众起义,大闹盐场,攻破庆州府东门,被起义军收编,改名赵令聪。
彼时,他已无妻无子。
“殿下?”冯二笔见他呆怔半晌,担忧询问。
楼喻低叹一声,摇首笑而不语。
等他回去时,李树已经带人扎好营地。
楼喻徒步这么长时间,略感疲累,表扬了李树等人的工作,便令众人都入帐休息。
楼喻单独住一间,其他人可没这待遇,都是合住在一起。
轮到安排孙静文时傻眼了,营里就她一个小姑娘。
李树只好来请示楼喻。
恰好府城请来的大夫抵达盐场,楼喻便找来霍延和杨继安:
“你二人领着大夫去赵双四家,顺便委托他帮忙寻一户家有女儿的,让孙小娘子暂且借住。”
一个小姑娘而已,估计盐课大使不会放在眼里。
孙静文便可混迹盐工中,趁机观测盐场布局。
小姑娘很高兴得了任务,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她缀在霍延和杨继安身后,只听杨继安滔滔不绝:
“你看看,殿下多体恤下民,你就别整天板着一张脸了,以前的事肯定都是误会!殿下真的很好……这是我第一次来海边,大海真的好大,根本看不到边……对了,你会不会凫水?”
霍延微一颔首,杨继安顺杆子往上爬:“那你能不能教我?我真的想学,正好现在有水!”
霍延:“如今天冷,等夏天去河里学。”
“啊?还要等这么久!”杨继安失望叹气。
孙静文唇角微弯。
在他们面前,继安哥哥一直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兄长,可在殿下和霍延面前,却总是这般天真活泼。
那一天,若非继安哥哥出去磕头求人,若是继安哥哥没有碰上仁善的殿下,恐怕他们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天。
而不断发热的夫子,或许……
孙静文连忙止住这种可怕的想法,内心深处却依旧有一丝后怕。
她庆幸他们遇上了好人。
正如继安哥哥所言,殿下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临近黄昏,残阳如血。
赵双四下工回家,赵小狗正蹲在地上熬粥。
说是粥,其实不过是一些发了霉的陈粮,混着水煮熟,根本就不能饱腹。
想到儿子今天饿晕,他不禁悲从中来。
“小狗,殿下有没有派大夫来?”他期待着问了一句。
赵小狗落寞地摇摇头,想起缠绵病榻的阿娘,一滴泪溅到火堆里。
“没事,这儿离府城远,来回耽误工夫,大夫要给殿下看病,肯定还没来得及过来。”
赵双四掩藏自己的失落,安慰起儿子。
他这儿子天生体弱,这些年没好好养,身子骨越来越差。
赵双四每天都在忧心,会不会到最后这个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砰砰砰!”
敲门声惊醒父子俩。
赵双四就要起身去开门,但一天劳役下来,整个人都失去了精力,一时半会儿竟没能爬起来。
许是今天尝了一块糖,赵小狗麻溜地跑去开门。
见院外几人,不由喜出望外。
他认得他们!他们是殿下身边的人!
再看身后跟着的胡子发白的老人家,不由激动地红了眼眶,颤声道:“是不是大夫来了?”
霍延素来寡言,便由杨继安担当传话人。
“大夫来了,去看看你娘吧。”
院中赵双四闻言狂喜,硬撑着站起来,黑黢黢的手不断摩挲着衣角,口中连连道谢。
老大夫进了屋子诊脉,赵家父子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他起身,方忐忑询问病情。
“大夫,我妻子怎么样了?”
老大夫肃容道:“身子亏空太过,病情拖了太久,必须要好好调理,否则寿数艰难。”
“大夫,求您一定要救救她!”赵双四哽咽恳求。
“就算调理好了,日后也不能干重活,最多做些轻巧活计,你还要救吗?”老大夫沉重问道。
赵双四陡然明白过来,蓦地哭红了双眼,“大夫,我想救!需要多少钱?”
老大夫叹息:“光是调理的药钱,至少得这个数。”
他伸出双手。
赵双四整个人都懵了。
十两!他哪来的十两!把他卖了都不值十两!
赵小狗也意识到什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在脏污的脸上蜿蜒出两条扭曲的痕迹。
他想救娘亲,可他实在没有办法赚钱。
绝望笼罩在父子二人心头。
杨继安被这场景触动,转首看向霍延。
昏暗光线下,少年英挺的眉目蒙上了一层阴翳,黑沉沉的眸子涌动着极为相似的哀恸。
思及霍延身世,杨继安理解他的心情,遂扯他到一旁,低声问:“霍延,要不要帮帮他们?”
尝过亲人离世的痛苦,霍延自然不忍赵家妻离子散。
他虽遭人欺辱,历经磨难,但尚存悯人之心。
他动了动唇:“如何帮?”
杨继安提议:“咱们都没钱,不如去求殿下吧!”
霍延垂眸看地,没同意也没反对。
“就这么说定了!”
杨继安约定好,回到赵家父子面前,先处理殿下交待的事。
“殿下有吩咐,要给静文妹妹找间合适的屋子借住。”
赵双四抹抹微红的眼眶,沙哑道:“小人这就为小娘子找住处。”
殿下愿为他请医,他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能为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高兴还来不及。
只是妻子的病情依旧如乌云笼罩心头,他想对孙静文表现得和善一些,却只扯出一丝苦笑。
孙静文双眸真诚:“劳烦赵叔叔。赵婶婶的病一定能治好。”
她相信殿下,殿下若是知道此事,一定不会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