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林寻未置一词, 身子微微调整了下角度,很安静, 安静且淡然,身上再也看不出任何皇子的影子。
苏秦目光一凝, 他从前就觉得林寻身上有一种违和感,细想又形容不出,此刻他豁然,是年龄上的违和感。
面前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但感觉他应该更成熟一些,心性和说话语调,好像都不该照着这个年纪的人来。
苏秦眼中仿佛看到一重叠影, 一瞬间, 林寻的身影和某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重合,他定了定心神,面前只有一个人,再看不出其他。
手指在下巴处一点, 林寻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我想跟要你一张脸。”
他的声音压得太低了, 盖过本身好听的嗓音,带出一股烟枪嗓的喑哑。
苏秦垂眸,遮住眼中的意味深长:“谁的?”
林寻目光诡谲:“莲昊乾。”
苏秦一抬眼,两道视线交错。
林寻目光如水,站起身走到树影交错处,整个人淹没在阴影里,“莲昊乾的死瞒不了多久, 既然如此,不如利用他的身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说。”苏秦视线落在他的侧颜。
“拜君宴。”林寻偏过头看他,像是筹谋已久的佞臣,将他的阴谋一点点铺开。
东台国后,天下三分,龙争虎斗,但其中也有几国交好的年月,拜君宴便是那时沿袭下的传统,每隔四年,为君者都会聚在一起,几方势力轮流做东,商谈来年一些事宜,多数便是联姻,商贸之类。
有趣的是,因为互相不信任,拜君宴不论在哪里举行,里面欢声笑语,粉饰宁静,外面却是大军压境,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万一对方动了不好的念头,拜君宴变鸿门宴,战争便会即刻发起。
“算起时间,今次的拜君宴刚好在辰国举行,前些日子皇都混入了不少虫师,父皇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因为此宴即将开办的缘故。”
苏秦淡然道:“四年前拜君宴在域外举办,圣上派出十万大军压境,为的便是震慑域外一带,莲国同样出动数千死士,参加君临宴的都是各方之主,派些人出来不算什么。”
他走到离林寻不远的地方:“只是域外一带这次手伸的太长了,妄想借选秀,送虫师操控的傀儡入宫。”
林寻:“的确很是‘友好交流’的拜君宴。”
他的语调带着些不屑,眉峰挑起,苏秦忍不住笑了下:“拜君宴最大的目的并不是交流,而是归属权。”
林寻颔首,表示自己要继续听下去。
苏秦:“三国中有不少接壤的地方,这些地方归属权至今没有定论,都是各国分别接管几年,至于具体谁来接管,便是靠拜君宴决定。就好比今年莲国大旱,他们势必要交出手上不少管辖权来获得其他方面的支持。”
林寻状似很认真地在听,眼睛却是不时眯了眯,一看便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见状苏秦沉声道:“拜君宴就是滩脏水,踩进去容易,全身而去也不难……”
“问题在于不论陷得深还是走出来,都会沾染一身荤腥。”林寻接着他的话道。
苏秦:“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
“要去。”林寻笑道:“我从来不是爱惜羽毛的人。”
反正戴的是人|皮面具,丢的是别人的脸。
苏秦闭口不言,目光深邃,似在斟酌,良久,一丝笑意浮上嘴角:“也罢,便遂了你的意。”
……
晚上的时候,苏秦便派人送来一个木匣子,林寻揭开,里面是一张他要的面具,完全展开放在油灯下,他突然发觉人|皮面具这种听上去血腥邪|恶的玩意,还能玩出新的花样。
至少苏秦送来的这张,薄如蝉翼,散发着淡淡的梅花香味,倒像是个雅致稀罕的物件。
“苗娘子的面具和这张相比,也只能落入下乘。”一道声音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林寻偏头,小小的身影靠在窗户边,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倒是发梢那抹淡蓝很惹眼。
他收好面具,“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同苏秦住一个房间。”
那道身影回过身,眉头一皱。
林寻:“父皇说过苏秦第一次去无忧山庄是靠着轻功逃出来,你竟然没有趁机数落他一番。”
“山庄里的人处事方式同外界不同,苏秦并非畏惧,不过是我救过你母亲一命,间接令邪王欠下一个人情,邪王和当今圣上乃是结拜兄弟,他不好直接在庄内大开杀戒罢了。”
林寻略感诧异,想不到苏秦还是有些面冷心热的性格。
“小惩大诫,”无忧山庄的庄主淡淡道:“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林寻:“下毒?”
“可以这么说,他被缠烦了,便将合欢花的粉末洒在半空。”无忧山庄的庄主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要施展轻功跑得那么快?”
林寻语滞。
“你要用莲昊乾的身份混入拜君宴,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虽然是个孩童模样,说话却是格外老成:“莲皇近几年痴迷丹药,身子早就垮了,你可以趁机下蛊给他。”
无忧山庄的庄主突然顿了顿,“其实你早就在打这个主意。”
林寻但笑不语。
肉乎乎的手一下下敲击背后的窗沿,无忧山庄的庄主目光一凝:“前些日子选秀留下的几人必然有被虫师操控的。”
他紧皱的眉头松开,精致的面容上露出笑容:“你是想控制辰皇和被虫师操控的妃子来一出类似酒后乱性的好戏,不但能不露声色地帮辰皇解决隐藏在身边的隐患,还能破坏域外一带和莲国的关系,毕竟他们埋下这颗棋子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无忧山庄的庄主笑意扩大:“对了,当年莲妃和邪王被莲皇派死士追杀,一度濒临绝境,你还能顺带毁了莲皇的名声,也算为他们出了口恶气……好一条毒计!”
林寻自始至终都是微笑,没有回答,也不否认。
无忧山庄的庄主身形一晃,下一刻便来到他身边,“正好,让我也见识一下传说中蛊王坟的力量。”
林寻想了想:“可以,但你要发誓无论届时你看到什么,我们先前商量的条件不能变,这蛊王坟,你要照价买回去。”
“只要东西有用,我自是不会毁约。”
林寻嘴角勾起:“君子一言。”
“一诺千金。”无忧山庄庄主道。
……
所谓拜君宴,拜的是至高无上的尊位。天下至尊只有一个,三方君主都是笃定自己才是天命之主。
朱门,琉璃金顶,处处礼仪严谨庄重,底下鸣钟击磬,舞姬赤足,目光稍一停留,便是轻歌曼舞。
林寻装扮成莲昊乾的样子出现在拜君宴上,主座上的辰寒望了一眼,任何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出现,偏头跟莲皇交谈。
皇后也在场,她谈不上艳压群芳,但端庄仪态远非台下貌美的舞姬所能媲美。
有人呈上一坛酒,辰寒亲自拆封,酒香四溢,众人立马就将注意力从舞姬身上移开,目光盯紧酒坛。
“此酒名为九酝,九酝酿千坛至多有一坛成功,朕手中的这坛已有百年。”
男儿在世,少有不贪美酒,不好美色的。
辰寒派人给每人倒上一杯,众人举杯同饮,一杯酒下肚,初饮是香,再品是烈。
林寻喝了半杯,便佯装身体不适提前离席,他离开时,莲皇的表情变了变,暗地里冲他使了个眼色。
林寻用口型留下‘后花园’三个字。
宫女、太监都在殿里服侍,今夜的后花园格外安静。
林寻见四下无人,拐到一处假山后,无忧山庄的庄主已经在那里等他,脚下还躺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女子,不知生死,正是留下的秀女之一柳嫣。
“你确定是她?”
林寻:“蛊王坟的感知不会错,选秀时她一出现蛊王坟便兴奋很多。”
“那便好。”
没过多久,便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林寻从石缝中看清来人后,走出去。
莲皇见到他,低斥道:“我交给你的事情怎么还没做好?”
林寻做出恼怒的神情:“辰安宴不肯配合。”
“这孽障,”莲皇咬牙:“当初就不该指望他能做什么。”
“还是能做一些的。”林寻缓缓抬头,目光灰冷。
莲皇意识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刚想开口便感到眼前一暗,昏了过去。
无忧山庄的庄主从他身后绕出。
林寻伸手,“我让你带的东西。”
无忧山庄庄主递给他一个袋子,皱眉:“你要这些玩意做什么?”
林寻不答,宴会不会持续太久,他现在是争分夺秒。
抹脂粉,盖住脸上的皱纹,画剑眉,涂唇脂,原本苍老的面容在他的勾勾画画下竟渐渐变得光彩冶艳。
无忧山庄的庄主虽然身子变小了,但内力浑厚,扛个人不成问题,但晚上有巡视的禁卫军,两人不敢走得太远。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人声,有些喧嚣。
林寻:“不好,宴会结束了。”
他随意七拐八拐,走入一间屋子,将莲皇扔到床上,顺带将周围的油烛台熄灭两盏,掏出随身携带的盒子,一只肥虫子缓缓探出脑袋。
林寻将一些催情的药粉喂给它,肥虫子身子变得红通通的。
无忧山庄庄主眼前一亮。
刚开始肥虫子还是爱动不动,烛台被熄灭后,屋里昏暗下来,它先是瞅了瞅无忧山庄庄主的方向,但对方现在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最终掉头,看到灯光昏暗出的莲皇。
林寻刻意修饰下的面容,竟是有几分俊朗。
肥虫子像是一道闪电,钻入莲皇的身子,消失不见。
万事俱备,但当就要将柳嫣放上床时,肥虫子竟是钻出莲皇身子,钻入柳嫣体内,林寻手一抖,柳嫣摔在地上,而她的身体霎时经脉暴起,里面有一块凸起顺着脉络来回游走,看上去很是恐怖。
胖虫子再出来时,柳嫣竟是化为一摊血水,尔后连血水都蒸发掉,消散在空气中。
它重新钻入莲皇身体,后者因为情|欲身子剧烈扭动。
无忧山庄庄主忽然道:“不好,蛊王坟是万蛊之王,必定是吞吃了那女人体内全部的蛊虫。”
他耳尖一动,“有人来了。”
一把拉起林寻飞上房梁。
门外远处传来脚步声。
在房梁上,无忧山庄庄主静下心才仔细观察起周围:“这屋子怎么如此宽广?”
林寻一怔,跟着看起来,突然意识到什么。
无忧山庄庄主:“这床为何是明黄色床铺?”
林寻:“……大约因为龙床。”
无忧山庄庄主错愕道:“不可能,怎么会有皇帝的寝宫这般寒酸,一两个摆饰都没有。”
就是因为周围太简洁,他才没往其他方面想。
林寻咽了下口水,“你忘了我上次让你销赃的宝贝了么?”
话音刚落,‘吱’的一声,大门被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