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视线里,画布上的色彩似乎开始混合,蔓延,旋转,放大——带着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于是相同的感受也传到他们脑海里。
并不是困意,而是一种更奇异的感觉。
“是共振。”郁飞尘说,“不用抵抗。”
力量结构相似的人和物之间会发生离奇的共振,被带入过往的情境中。他们参与了这幅画的组成,也就会被带入这幅画的往事当中。
如果一幅画也有过往的话。
说罢郁飞尘看向安菲,安菲静静颔首同意了他的判断。
不再抵抗那股困意后,混乱的色彩瞬间放大,吞没了他们与他们身边的一切。
场景陡然变幻,还是黄昏景色。他们是局外人,失去了自己的形体,在虚空中看着眼前场景。
这是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之上。落日燃烧着下沉。余晖照耀着山下的城市、小镇、村庄和原野,使它们都焕发着光辉。
正对着黄昏天幕的方向,一身庄严白袍的拉格伦大祭司支起一张画板,手持调色盘,在画布上飞快涂抹色彩。他的轮廓也被夕晖映出金色的边缘。
“大祭司为何画得那么快?”路过的学者悄声低语。
“大祭司说,画得慢了,就不能捕捉那一瞬的光线。”
“太混乱了,我看不懂这样的画作。”
“等大祭司画完,我们可以找他请教。”
就在他们交流的几句话间,一幅画已经完成,蓝、紫、橙、红、粉,天空的色彩竟用如此复杂的方式混合而成,那样纷乱,却又耀眼。事物似乎失去了固有的精致轮廓,由不同的颜色强调而出。
拉格伦大祭司搁下了画笔,他站起来,后退几步,眯眼观察着自己的作品。
那位学者正要上前请教,一声旷远钟声却响起。
于是说出口的话变成了:“大祭司,那边唤你过去。”
拉格伦大祭司走向某个方向。视线也随着移动,郁飞尘看见这是一片绵延的神殿建筑群,通体洁白,夕阳下熠熠生辉。
某种遥远的记忆让他心中升起困惑。他想,这座神殿里是应该林立着许多庄严的方尖碑的。可此处却没有那些碑刻,只有殿堂、高塔与长廊。
拉格伦大祭司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仅仅几十步之遥,他走进规模最宏大的那座主殿。
主殿里,十数位神殿祭司分坐两旁,其中央则是一块直通殿堂顶端的巨大辉冰石。整座殿堂似乎都是为这块辉冰石修筑。
“大祭司,”右侧首位的祭司道,“又找到它了。”
拉格伦看向那块辉冰石中央,郁飞尘也随之看去。
凝望的一霎,他忽地忘记了自己的呼吸——
辉冰石内,迷幻的色泽折射着另一个深邃浩瀚,凡人不可触及的世界,此刻,在它的中央高处,一簇巨大的,淡金色的火焰在寂静地燃烧着。ωWW.166xs.cc
中央颜色最璀璨,往外,那金色渐渐散去,幽灵般隐入万物之中。
“不要用‘它’,”拉格伦的声音响起,格外肃穆,“要说‘祂’。”
冰冷,神圣,美丽。祂就在那里,寂静地。
祂没有在看向他们,祂只是偶然被窥见了,学者与祭司们都知道。
“这世间存在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答案,先代的预言是对的……太久了。神殿一代又一代,终于到了这一步。”拉格伦抬头看着那里,目光在炽热中饱含痴迷,“能留住祂吗?我说过的方法都试过了吗?”
“我们试过了。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能。祂无视我们的一切力量。”
“要怎样……”拉格伦自言自语,“到底怎样才能驾驭这样的力量?”
“一定还有办法,继续做。”拉格伦目光深沉,“就在我们这一代——留住祂。如果做不到——”
他决然道:“我们就一起从圣山上跳下去好了!”
拉格伦大祭司拂袖离去。
“大祭司,您去哪里——”
拉格伦却是走回了画布前。他久久凝视着那幅印象画。
“在纸上作画,却妄想画出真实。身在表象之中,却渴望掌控本质。”他平静说出这一句话,然后将洗笔用的清水尽数泼在画布之上。
“这不是我想要的作品。”
画布上,一切尽毁。
巨大的斥力浮现,将郁飞尘的意识推离,夜幕重现,他瞬间重回现实之中。
所有人也都在同一刻猝然惊醒。
急促的呼吸声响起来,余光里,郁飞尘看得很清楚,那一刻墨菲和克拉罗斯目光俱含有担忧,看向了安菲。
而安菲只是静静坐在原处,看着前方漆黑的未知之处。
感到了郁飞尘的目光,他侧过来。总是安静的琉璃般的绿眼瞳里,空茫茫一片。那是郁飞尘此前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神色——茫然的神色。
过了足有五六秒,那种神色才从安菲眼中散去。
“好了,都休息吧。”他平静说,“明天作画的时候,记得拉格伦大祭司现在的情绪。”
克拉罗斯按住了墨菲的手腕,墨菲最终没说什么。
“小美人,小美人。”海伦瑟欢快地蠕动着自己,让方块四的身体陷进去,并把他摆成一个看来就会很舒服的睡姿。
周围安静下来,萤火虫依旧飞舞着,没有了其他的声响。但郁飞尘知道安菲没有睡。
过许久,他听见安菲小声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若即若离的垂问。仿佛不是要听他问,而是想要自己说。
郁飞尘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
“如果你想说的话。”
“想问什么?”
手指收拢,将安菲的指节握在自己手里,郁飞尘说:“你了解神殿。今天看到的,是你曾经知道的吗?”
纤细的手指在掌中不安地蜷了一下。
安菲缓缓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很久远的时候,他们确实在辉冰石中观照世间的力量,寻找使用它们的方式。”
“他们说,意志可以通过锻炼来变得强大,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依然如同天堑。有的人意志孱弱,无法掌控力量,有的人生来意志强韧,能够成为力量的操纵者。学者和祭司们就是这样一类人,神殿代代以来不停吸纳和寻找这些人。”
“既然有那些意志强韧,能够操纵强大力量的人。偶然之间,也会有意志极为特殊之人,能掌控世上几乎一切力量,不感到吃力,不是吗?”
“我是那种人。所以,他们在我年纪很小时就找到了我,教导我,称我为主人。此后我在神殿里长大,等到我学会了那些应学会的知识,我就要去履行我的使命,就是这样。”
“这是他们曾告诉我的。”安菲闭上眼睛,似乎按捺着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至于他们现在又想告诉我什么——我就在这里等着。”
等谎言中显出真相,等真相里指向虚妄。
“到那时候,我就会知道,藏在永夜里的几万个纪元,我的故乡到底锻造出了一柄怎样的箭矢来刺向我的心脏。”
声音由冷漠逐渐温柔,其内容却更加令人心惊。
“毕竟,很多年前我就是这样……”
一直在听的墨菲抓住了克拉罗斯的手腕。
海伦瑟似乎漠不关心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身体却轻微蠕动,不经意间掩住了方块四的双耳。
“成年礼的那一天,抚养我长大的老祭司送我一把装饰用的长弓。后来,我就是用这把弓射出了一箭,穿透了他的心脏。”
“世上很少有那么好的弓箭了。我一直留着它,重锻一次后交给了墨菲。墨菲的本源和它很适配,就有了真理之箭。”
“所以,小郁你看。命运回环往复,总是这样。”
“好像……说多了。”
他看向无尽深浓的黑暗。
“我背叛圣山那天,也是在太阳将要落山之时。”
郁飞尘握紧他的手。一种近乎禁锢的力道,能感受到指尖血液随心跳产生的细微的颤动。仿佛不握得这样紧,这个人就会往黑暗中坠去。
安菲声音渐轻,像是梦中低语。
“你知道那一天,我来到了世界的尽头,看到整个世界从边缘向深渊中崩塌陨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永夜。”
“然后,我回去了。”
那一天,乌云从半边天空涌上,但另外一边仍是烈日当空。他踏上圣山的阶梯时,两旁列队的骑士都沉默地注视着他。环绕在圣山之上的,是异样的静默、异样的肃杀。
他记得那一天,自己的影子在雪白的台阶上拖了很长。
安息日后,花期已过,空气中,再也没有永眠花若即若离的芬芳。
最大的主殿中。神殿祭司分坐两旁,抚养他长大的老祭司在右侧首位,中央的巨大辉冰石里燃烧着多色的力量火焰,那是神殿多年来掌控的最高等力量的融合。
他对着他们。
老祭司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在殿堂中回荡:“你回来了。去到了哪里?”
——“去到我能去的最远。”
“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
“我看到我们的国度的边缘向一座无尽的深渊掉落,看到我的子民被卷入一无所有的黑夜。我看到整个世界发生着不可阻挡的毁灭。”
“这正是你最终要面对和挽救的,我的孩子。等你再长大一些,你的力量能覆及这世界的所有疆域,你就能保护它,使它免于崩毁。你的使命正是如此。”
——“我知道,我看到那里有永恒祭坛的力量。也许是来自我之前神殿的那一任主人。”
“会有这样一天,你将与他一样强大,然后像他那样保护着你所有的子民,成为名副其实的君王和主人。”
——“我……不是这样想的。”
殿内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绷。
“那你——”
声音肃穆、沉重,含有怒意,仿佛是所有祭司和学者一同问出了这句话。
“那你怎样想?”
“我记得您曾教我。我的使命是维护生与死的秩序。”
“我也记得您这样说:力量没有新生与灭亡,只有轮回往复。当一个生命逝去,组成它的力量就会无目的地游荡在世上,成为生与死之间的幽灵。而我要收回那些力量,让它们安息沉眠,重回最原初之时的状态,参与到新生命的诞生中。这样,新生才能多于死亡,我们的世界才会安宁、充满希望。”
“是,我是这样说过。”
他抬头,直视着老祭司沉凝的目光:“但我看到,属于我们世界的力量正失落在那座深渊中。那些力量同样是无主幽灵,但我再也无法收回它们,让它们组成新的生命。”
诡异的,诡异的沉默。
“每一刻,力量都从四面八方流逝,不再回返。我在神殿,我的力量有一天会统治那里,但新生永远无法多过死亡,因为有些力量已经永远离开了。”
“我要说……”
“你并未想清楚,那——”
“我要说,”他一字一句道:“我们的世界已经死亡,它正走向注定降临的毁灭,并且永远无法新生。我纵然站在这里,站在永恒祭坛上,也不过是让它能够苟延残喘多一些时间。”
“所以,请您允许我去到那里。所有知识您已教给我了,一切美德我也都已牢记。我会去那黑夜中收回我们遗落的所有力量,让它回归故乡。当全部的力量再度回到这里,我们已死的世界才会再度复活,生与死的秩序才会彻底恢复。”
危险的,危险的死寂。
他再度陈述:“请让我去到那里。”
二十三位祭司的眼睛都看着他。
他们有时会说,老祭司年纪大了,太过慈和溺爱。他们有时也会说,还有一个人,对小主人也太过纵容放任。
他们说这些,都是为了说那一句话,他们说,神殿此代的小主人,品性格外高贵、头脑格外聪慧、心思格外缜密、行事格外果决,同时,他也格外地——离经叛道。
就在一百多天前,山下还有安息日格斗活动的组织者前来控诉某项离奇的损失。
老祭司终于放缓了声调,他说:“你要背弃你的使命去往那里,那你留下的子民——他们要怎么办?当生与死的秩序不再,他们会遭遇什么,你知道。那比世界边缘发生的事情恐怖一万倍。我们的世界将以百倍速度崩毁。回去吧。你还太小,等你再长大几岁,再来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我必须走。”他道。
“因为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再过几年,我就会因为太过爱护我的子民,不舍得离开这里。而现在,我还能离去!”
“你不能!”
“我知道每座方尖碑下都埋着一个人。当我离开这里,你们就去找到下一个主人,像你们找到我这样。他会继续我的使命,守护这里。”他平静说,“而我或在多年后带着全部力量回归此处,或葬身其中,永不回返。”
“你只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唯一的罪行就是看向了真实。”
“使命在此,你——不得离去!”
“我不是在询问,询问是我的礼仪。”他死死看着老祭司的眼睛,声音从未如此决绝,“我是说,我现在就要——去向那里!”
话音落地,他看见一颗浑浊的眼泪从老祭司眼眶滚下,他怔然,恍然记起自己所忤逆的是他最尊敬、最信任的长辈,是教养他长大的那个人。而自己竟将他置于如此的痛苦境地。
下一刻,嘶哑的声音从老祭司的喉中发出,那声音的内容,他至今仍不可置信。
那语调声嘶力竭。
老祭司说:“……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