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泰帝打发走儿子, 犹豫良久,起身走出勤政殿,亲自去寻太后说话。
太后正躺在床上歇息, 察觉开泰帝过来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过来了?说了我没事, 正事要紧, 你不用太挂心。”太后坐起身来开口劝说。
开泰帝道:“就这么点路, 不妨事。”他屏退左右, 坐到塌边开门见山地问, “母后你为什么与瑞哥儿说要葬回西南去?”
太后静了一会, 说道:“一开始我觉得入宫没什么不好, 就应召入宫去了,后来才知道这地方没什么意思, 就是个大大的囚笼,我就带着你走了。本来你兴兵举事的时候我就想说,要么我就不回来了, 可我知道你孝顺,还是和瑞哥儿他们一起进京来。”她顿了顿, 神色有些怅然,“可我还是不喜欢这里,更不想死后和先皇葬在一起。生前的事改不了了,死后我想做回云家人……”
开泰帝耐心地听太后说完, 过了许久才说道:“与鹤庆先生没有关系吗?”
太后手微微一颤。
很细微,但开泰帝注意到了。
过了好一会,太后才说道:“为什么突然提起他?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生前身后都应当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你莫要听信那些坏他声誉的传言。”
开泰帝道:“我有派人留在西南照看鹤庆先生,听到外头的传言后也立刻派人过去一探究竟。现在他们还没有回来, 鹤庆先生不一定就真的病故了。”他拉着太后的手询问,“母后,若是鹤庆先生平安无事,你想见他吗?”
他自诩是个孝子,却从不曾发现母亲深埋在心底的遗憾,要不是太子夫妇俩敏锐地察觉此事,母亲怕是要抱憾终生。
太后没想到外头那么大的声势,竟只是以讹传讹。
西南实在太远了,一来一回得费不少时间,一封信得走许多天才能送达。
“若他还活着……”太后叹了口气,“见了又如何?不见也罢。”
她嫁入皇家,还成了太后,生前注定要牢牢绑在这个位置上,再也不可能自由自在。
她辜负了他这么多年,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开泰帝道:“只要母后想见,为什么不能见?”他看着神色怅然的太后,“您不必顾虑我们,只说想不想见。您要是想见,我便把他请到京城来,让您和他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不管你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们。”
不考虑任何事,只说想不想见的话……
太后喃喃说道:“……我想见他。”她想见他,想和他说说话,想和他聊聊过去的事。她一闭上眼,就想到他已经先走一步,世间再没有他这个人。
这一想啊,心窝就发疼。
开泰帝道:“您别着急,只要鹤庆先生仍在人世,我会让人把他请来的。”
太后看着自己满脸认真的儿子,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任性这一回,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错。
不过她当初既然有替父上阵的想法,本身便不是寻常女子。
既然儿子知晓了一切还愿意让她们见面,她也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
母子二人商定后,开泰帝当场写了封亲笔信,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西南。
要是鹤庆先生没事,那就囫囵着把人送到京城。
鹤庆先生当然没事。
当初那场大病确实挺严重,不过有两位太医精心调理,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他甚至还把两位太医多留了些时日,让他们在鹤庆书院开了几节课,给学生们讲点为官必备的防疫常识。
鹤庆先生收到开泰帝亲笔写的信后,已经是夜深了。他在灯下独坐半宿,一字一句地来回读着开泰帝信上的话,上面说他生病的时候太后也跟着病倒,如今京城都在传他病故的消息,若不赴京一见,恐太后忧思成疾。
这信字里行间的意思无一不是让他到京城与太后相见,竟像是知晓他常年深埋在心底的念想却仍是乐见其成。
作为一个皇帝,开泰帝无疑是不合格的。
一个合格的帝王,怎么会放任一个肖想太后的人进宫去?他与太后少年相识,要是有人恶意地拿这件事做文章,表示太后混淆皇室血脉,朝野内外岂不是又要闹出乱象来?
鹤庆先生脑子转得快,方方面面的考虑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可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忧思成疾”几个字身上。
他以为她不明白,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她一如少年时那般天真放肆不知事,却不知她也什么都懂,只是心中有太多顾忌,所以才佯作若无其事地把过去的事当做笑谈说给儿孙听。
她想见他。
鹤庆先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宫宴上,她一身盛装,看起来艳丽无双。
她对他说:“你怎么还不娶妻,难不成真的要学那林君复来个‘梅妻鹤子’不成?”
他心想,了不得,她都记住了林君复、记住了梅妻鹤子,为人母以后真是大有长进了。
他面上却只恭恭敬敬地回道:“暂时没娶妻的想法。”
她也没有多说。
先帝在不远处朝她招手。
她转过身走向先帝,离他越来越远。
四十年啊,仿佛大梦一场。
她爱玩爱闹爱说话,他却喜静得很。
她总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嫌她烦。
后来她转身走向别人,他却又时常想起那个支着双颊笑眯眯让他尝尝新吃食的少女。
那时候她永远都很开心,仿佛没有半点烦恼。
在她入宫前,他是有机会求娶他的,可他没有。他想,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寒窗苦读十余年,为的就是实现自己的满腔抱负,他怎么能娶云家的孤女、随她回去守着荒凉又危险的西南。
于是他就那么看着她进了宫,看着她被先皇捧上贵妃的位置。
他以为这对她来说也算一种美满。
可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在察觉有人想对她儿子不利后,决然地提出要带着儿子回西南。
入宫的那十几年,她并不快活。
只是没有任何人听她诉说罢了。
有些东西会随着岁月渐渐磨灭,有些东西却只会随着岁月沉淀下来,变得越来越真切、越来越难以释怀。
要是当初……
鹤庆先生闭上眼。
一切可以重来吗?
一切不可能重来。
她如今有儿子有孙子,有太后的尊荣,他能以什么身份去见她?
鹤庆先生静静地坐在灯下半宿,烧掉了开泰帝那封亲笔信。
这封信里的话要是传了出去,不免会惹人非议。
第二日一早,钦使过来询问鹤庆先生可要随他们一起去京城。
鹤庆先生没有说话。
他安静地站了许久,才说道:“我先把书院的事交代清楚。”
开泰帝在信中写得恳切,鹤庆先生却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儿子乐意看见自己母亲和别人有私情。他这一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可是她若想见他,他是必然要去的。
当初他已经放弃过一次,不希望连她如今的心愿都无法满足。
鹤庆先生身体还算硬朗,跟着众人时而走水路、时而走陆路,大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京城。
京城的书铺还在热卖着他的书。
哪怕鹤庆先生没进去,也能在外头的宣传告示上看到自己的作品集。
想到京城那荒唐的传言,鹤庆先生不免想到要是有熟人见到自己,说不准会觉得见鬼了。
鹤庆先生正这么想着,迎面就走来个熟面孔,竟是他过去的门生。
对方见到鹤庆先生果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接着就是上前行了个弟子礼,哆嗦着唇喊道:“老师?真的是你吗老师?”
鹤庆先生莞尔:“不是我还能是谁?外面传说我病故了,你们便信了吗?”
门生立刻道:“我们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派去西南的人至今都没回来,外头的人又都那么说,我们着实难受了很久。”
见鹤庆先生风尘仆仆的模样,门生邀请鹤庆先生到自己家中歇息。
鹤庆先生摇着头道:“我要入宫面圣,你不要把我到京城的事张扬出去。”
门生知道鹤庆先生不喜欢被人打扰,自然一口应下,不过还是打算与几个相熟的同门说一声,免得他们还沉浸在恩师亡故的消息里悲痛难抑,根本无心工作!
鹤庆先生别过门生,并没有去住处修整,而是直接进宫觐见开泰帝。
他过去的门生旧故太多了,要是在京城到处走难免会碰见更多熟人。
他这次来京城只为了见她一面,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宫门,并不想牵连太多人。
知道他回京的人越少越好。
开泰帝第一时间得知鹤庆先生抵达京城的消息。
开泰帝没立刻把人安排去见太后,而是想先见见这位让太后挂念了那么久的人。
鹤庆先生路上赶得急,形容算不得潇洒,瞧着甚至有些落拓不羁。
开泰帝见鹤庆先生明显有些憔悴,心里那点儿不甘不愿也消散了。他邀鹤庆先生坐下,说道:“母后此时应该还在歇息,我们一会再去见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千钧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