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九月, 天气就渐渐凉起来, 穿夹衣已觉得单薄,还要在外面罩一件厚比甲。
莞尔踮脚蹬在院桌上, 摘下了今年最后一个嫩丝瓜,架子上剩的皆是些手指肚大的落秧子瓜,莞尔不觉叹道:“这些小丝瓜生不逢时,才刚长出来就赶上打霜,一辈子也长不大了!”
却听甄氏在下头道:“全都摘下来,小的也要!全要!”
“这么小怎么刮皮儿啊!”莞尔嘴上说着, 但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将那些小丝瓜都摘了下来,“这些带棱的丝瓜本来就不好刮皮儿。”
“我来刮!”甄氏声音很大, “真是个小败家子儿,这么嫩这么好的瓜就要扔了吗?这些小嫩瓜去了皮, 配上切碎的小尖椒,淋上香油醋一拌, 好吃着呢!”
莞尔懒得听母亲唠叨, 将那些丝瓜全摘下来扔进背后的背篓里, 又去摘那些瓠子和葫芦:“哎哟, 这些小葫芦都长老了!皮都硬了!才这么小又不能当水瓢!”
“那就摘下来给孩子们当玩具!”甄氏很能物尽其用, “你们拿笔给点上眉毛眼睛, 就是现成儿的不倒翁!”
“哎呦,娘还真有办法。”
于是,今日晚饭的餐桌上有一大盘蒜蓉炒瓠子, 再加一盆凉拌丝瓜,又有厚厚一叠葫芦丝饼,主食是红薯粥和白面馒头。
因阮氏说瓠子与丝瓜都是凉性的,笑笑便又进厨房炒了一大盘子醋熘白菜,打算晚上再给大家喝一些红枣茶。
如今天凉,已经不适宜在院子里用饭,于是大家伙就都挪到了正房的堂屋里,一张八仙桌坐不下,笑笑几个就围着旁边的小低桌吃饭。
自从上回西子送来了幼儿手推车,家里的双胞胎也有了着落,大人们吃饭的时候,双胞胎就面对面坐在手推车上玩,此刻两人正在小车桌上摆弄着几个不倒翁葫芦,呵呵笑个不停。
老太太喝了一大碗红薯粥:“咱们家以前的碗,十个也不顶这一个,那时候却也是一碗就吃饱了。”
众人都笑起来,如今已经习惯了这些话,并不再自怜自哀的心酸,嫣然还笑道:“那是老太太还留着肚子要吃核桃酥呢。”
众人都笑起来,展颜还道:“咱们还存着一大袋子核桃呢,昨儿李老兵去菜园子外面的核桃树上打下了好多青蛋子核桃,如今就捂在麻袋里等着青皮脱落!过些日子咱们也做核桃酥,再配上些红枣,做南枣核桃糕!”
一句话引得车上的宇哥儿道:“吃糖糕糕!”
盛哥儿也跟着叫起来,金宝娣无法,只得进厨房从蜂蜜罐子里挑了一箸子蜜,用馒头蘸上给三个孩子吃,小孩子们开心极了,小口小口吃着,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金宝娣见那些蜜还剩不少,又要给小骞和可掬吃,谁知两个孩子却连连摇头,直说自己长大了不吃零食了。
众人皆都感慨:这样的苦日子里,小孩子们也提前成长起来了……
莞尔却由南枣核桃糕想起了美味的枣夹核桃,自几个月前尝过那一次之后,那些枣和核桃就被收起来了,只有在煮饭做点心的时候才会用到。
莞尔便想着,等什么时候唐家翻了身,再次回到以前的好日子,自己一定要美美的大吃一顿枣夹核桃,用肉最厚的行唐大枣夹上定州清香大核桃仁儿!用甘甜的和田枣夹上杭州椒盐小胡桃!用阿胶水晶蜜枣夹上琥珀烘核桃!变着法儿的夹,变着法儿的吃!
吃到撑!吃到上火!吃到流鼻血!
几年后,莞尔家的“明漪斋”金牌茶点铺推出了枣夹核桃十二款、松仁玄米丰糕、榛子巧克力酥等等一系列经典零食,风靡了整个京都……
此系辉煌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桌上虽是粗茶澹饭,但大家吃得浑身热乎乎,也觉得很满足。
细心的珊娘发现老太太轻轻捶了捶腿,不觉关心地询问了两句,老太太笑道:“我这腿是老毛病了,许是这两日天气凉,膝盖就有些疼……对了,前一阵笑笑帮我按了按腿,那手法还是不错的,今儿晚上再帮我按按吧。”
笑笑咀嚼着口中的馒头,虽然心里不解,但面上还是点点头:“好,今晚我跟着祖母睡!”
自己并不懂得按摩,何时给祖母按过腿了?定然是她老人家有话要对自己说。
嫣然急忙道:“那四姐姐跟我们睡吧,上回那本《农闲大全》还没读完,咱们正好研究研究柿饼该怎么做,院门口的那棵老柿子树可不能浪费了!”
展颜也笑道:“那新鲜柿子是凉物不可多吃,反倒不如做成柿饼,又不凉牙,还能多放些日子!”
热闹的晚饭结束后,外头便起了风,老太太道:“要变天了,都各自回屋吧,将门窗关紧,别进了风。”
于是,大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陪着老太太闲坐聊天,而是各回了各屋。
笑笑留在老太太的房里,先是在堂屋用大茶炉子煮了红枣茶,给各房都送去了一些,又去厨房领了甄氏烧的开水,同老太太一起洗漱。
等这些收拾完了,也差不多该睡了。
笑笑铺好了床,问一句:“祖母,咱们还留灯么?”
“也不点灯做活,还是省些灯油吧。”老太太已经躺在了炕上,“记得提醒五房的那群丫头们早点睡。”
笑笑点点头:“已经交代过了,再说五婶婶也舍不得她们点灯熬油。”
笑笑熄灭了灯,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才上了炕。
如今天冷,窗纱已经被撤了下来,窗户纸又不透亮,每当熄了灯,屋子里就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笑笑在一旁给老太太按了按腿:“天会越来越冷,等明儿我给祖母做一副护膝吧。”
“春线已经做好了两副,足够了。”老太太慢慢道:“有足够的碳和棉衣棉被,就不畏惧过冬。”
“嗯,前阵子五婶婶还说呢,天太冷了咱们一家子就挤到一个炕上睡,人多了暖和,还省火。”
老太太道:“我以前只说老五媳妇最蠢,到如今才看到了她的长处,人这一辈子啊,山路水路都得走一遭,哪能一辈子都是阳关大道呢。”
笑笑听了这话,又想起了祖父的病:“这些日子我都在想哪里才是最理想的流刑地,以宁王的身份,总不好将祖父他们流放到芙蓉国,那也太明显了。”
祖母的声音不大,在笑笑耳边如同窃窃私语:“像唐家这样的罪,要流放大概也是琉球半岛之类的地方。”
“……”
“你悄声出去看看,各房的灯都熄了么?顺便把小茶炉子端进来,门就不必上闩了。”老太太突然道,随即又叮嘱,“披上件衣裳,别着了凉。”
笑笑披衣轻手轻脚走出屋去,听了听隔壁那间屋已经没有动静了,这才悄悄打开门闩,瞧了瞧院子里,各房的灯都已经熄了,苍白的月光洒在院子里,如同孤湖寒水。
笑笑端着小茶炉,带着一身凉意回了屋,却觉得眼前一亮,却原来是祖母点亮了油灯,跳跃的橙红色令整间屋子变得温暖起来。
祖母不知何时穿衣起了炕:“笑笑再煮上一壶红枣茶吧。”
笑笑依言煮起了茶,余光却见祖母的桌上摆了三个茶杯。
莫非一会儿会有人来?谁会来?
这深经半夜前来造访的客人,除了那个传说中的黑衣人还会是谁呢?
随着壶中的茶水沸腾,满屋子都弥漫了红枣的香气,笑笑暂且不封茶炉子,只是改小火在上面温着。
像是专为了这壶红枣茶似的,窗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确切说,是敲窗声,声音很轻,有一定的节奏感。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不小:“进来吧。”
说话间,老太太已经起了身,立在屋门前等候。
笑笑便也跟着立在祖母身旁,耳中没听到任何动静,便见一人轻轻掀帘进来了。
正如莞尔之前所说,此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身形挺拔却动作敏捷,彷佛能随时将自己隐藏在夜色中。
待此人揭开了覆在面上的黑布,笑笑不觉一阵惊骇,这张曾经令自己惊诧万分的脸再次出现在面前——商拓疆。
“深夜前来,商爷辛苦。”祖母道一声,又吩咐笑笑:“给商爷沏一杯滚烫的茶来。”
笑笑按下心中的各种念头,回身将铜茶壶提起来,将桌上的三只粗茶杯满上:“蓬荜粗茶,不成敬意。”
商拓疆微微点头,无声地坐下来,向老太太开门见山道:“看当下情形,老爷子他们不可能被安排在内地,若是真能去往海上,我自会尽地主之宜,绝不让老爷子受半分委屈。”
“商爷大义,唐家无以为报。”老太太道。
商拓疆却澹澹道:“当年若不是唐老爷子,我这条命早就丢尽深海喂鱼虾了。”
笑笑见两人都坐下来了,自己便也坐在桌旁,用滚烫的茶碗暖暖手,忍不住插一句言:“可是,我朝地大物博,东南西北的边界对于中原来讲都是荒芜蛮夷之地,皇上也不见得将祖父他们流放到海边。”
商拓疆道:“我已经打点好了东南海域,让那边海上产生混乱,令那些商船也无法平安交货,到时皇上定然要过问此事。”
老太太与笑笑祖孙两人认真听着商拓疆的话,唯恐遗漏了一句半句。
商拓疆:“一旦上头问起,我便说,近些年海上贸易一直不太平,我并不愿用铁腕将这些人镇压,毕竟海运自由这一点不可改变,但如今海上急需精通贸易的商业人才,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用合理的方式解决这些争端。”
笑笑感叹,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对于商拓疆来说,这办法很是冒险——商拓疆这个人,在元龙朝的地位很微妙,一方面乃是令海上船只闻风丧胆的海盗头子,另一方面又为本朝皇上所用,肩负着为本国抵抗外敌的使命。
皇上这也是一步险棋了,对于商拓疆这样的人,用好了定然满盘皆赢,一旦有些许疏漏,说不定就会遭到其反噬。
“这办法实在冒险。”老太太也觉得不妥。
商拓疆却道:“我并不直接插手海上贸易秩序,只要治安出了问题,再稳妥的贸易恐怕也无法进行。”
笑笑听到这些话,隐约想起西子带来的那些元龙商报,里面似乎就记载了“东海岸不太平,屡有日本与荷兰船只骚扰”,此刻便说道:“可是,东海那边已经有些乱了,还有些外敌……”
“那都是我的人。”商拓疆面不改色道。
这下子笑笑彻底呆住了:“那些外国船只……”
“那些东瀛海盗和荷兰海盗都是我的人,也是我让他们在那里捣乱的,只有乱起来才好跟皇上谈。”商拓疆端起红枣茶喝了一口。
笑笑第一次见识到了海盗大佬的威力,皇上大概永远不会想到那些外国海盗居然也为商爷所用,到时候只要让皇上认为,这些捣乱的都是外国的商船,乃是对某些贸易不满才在海上生事的,自然就会将关注点转移。
老太太蹙着眉头:“天家生性多疑,只怕此事不成,反倒连累了商爷。”
商拓疆却道:“因此,这件事不能由我来提,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向皇上谏言,让其知道东海和南海很需要唐家这样有经验的商业人才从中斡旋,才能获得和平——如若仅靠武力排外镇压,即使海上平静了,那些金银财宝恐怕也就因为闭关锁国而通通流失掉了。”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只是,这样合适的人该由谁来扮演呢?宁王不合适,甚至商爷这件事都不能让宁王知道,毕竟宁王是皇室子孙,绝不可能眼看着一个海盗勾结外国海盗在海域上捣乱,就算是为了曲线救唐家也决不能允许。
谁去最合适呢?既要有机会见到皇上,还要说话有分量,最重要是能够将这件事情说清楚,再进一步说服皇上。
老太太停了半晌才道:“唐家养了多年的棋子也该用上了。”
谁?白怜花?笑笑连连摇头,自己太了解这个女人了,或许有蛊惑男子的本事,但本质上却是个又傻又傲的女人,头脑并不是很清楚,让她来办这件事,只会把事情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