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上头看到了唐家近些日子的会客记录, 终于忍不住紧了紧手, 由之前的一日可见访客两次,改为了一月两次, 包括赠送东西也是如此。
幸好唐家已经“囤积”够了大半年所需,如今地也种起来了,一些时令的菜蔬直接从地里摘就可以了。
院子里的瓜蔓儿长得也很快,笑笑和嫣然几个人在院子里抻了长绳,很快那些丝瓜与葫芦蔓子就长成了凉棚。
如今被上头限制了访客,唐家的女人们倒真有种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感觉, 和外院的那些官兵的关系处得也不错,即使有个别性子冷漠的,也一向是彼此相安无事。
官兵们分成两批, 每批五人,按昼夜轮流上岗, 笑笑渐渐就摸清了这十个官兵各自的脾气秉性,以及吃饭的口味——这十人虽说性格迥异, 但人品都过关, 并没有那些歪的邪的心眼儿, 笑笑起先还觉得是唐家人幸运, 现在愈发觉得是有人暗中安排的, 如果没有猜错, 那人应该就是宁王。
日子就这样在隐忧中不紧不慢地度过去,慢慢就迎来了秋天。
这一日后晌,笑笑与莞尔去地里摘菜, 菜篮子很快就被那些茄子豆角占满了,莞尔还挑了个周岁小儿般大的成熟北瓜。
“那瓜你抱得动吗?”笑笑挎起重重的篮子。
莞尔却蹲在瓜旁半天没有动静,半晌才道:“有人给咱们送东西了。”
“什么人?”笑笑一惊,急忙走上前来。
莞尔却摸着北瓜旁边那个不大不小的蓝花布包,悄悄对笑笑道:“五姐姐千万别对旁人讲,这个是明哥儿送来的。”
“明哥儿?你舅舅家那个表哥?”笑笑再没想到这个人会来送东西,“看你如此肯定,莫非这不是第一次送了?”
莞尔点点头:“上回送过一些腊肉,我不敢对你们讲,就偷偷将腊肉与其他腊肉放在一起了,并没有被发现。”
笑笑望着高高的竹篱笆,在这篱笆之外十几步处还围着第二层高篱笆:“那明哥儿是怎么进来送东西的?莫非他还能飞檐走壁不成?”
莞尔笑了笑:“他也是练了好久,爬到一棵老高的杨树上,往菜园子这里投掷……往往选择在晌午,负责看守的两个官兵打盹儿的时候。”
“他能有这份心也是难得了,”笑笑叹上一句,突然又问:“你怎么知道是他?是夹带了信吗?”
莞尔的脸色红了红:“其实我们见过面,就在上个月特别热的那几天,金公子派人来送了些冰……”
笑笑记得那一日,天热的受不了,家里人虽然吃了解暑药,但还是有些中暑的迹象,自己跟那些官兵好说歹说才让把冰送进来,并且还答应了下不为例。
莞尔依然通红着脸:“明哥儿正是那扛冰的伙计……于是我就同他在院门口偷偷说了些话,从大树上往菜园子里扔东西,也是他跟我讲的,他还说……”莞尔突然住口,不再说话。
笑笑见莞尔神色不对,不觉问道:“若是你的私事我就不问了,若是关系到咱们这一家子的事,还是讲出来的好,人多主意也多。”
“其实我已经同祖母讲了,是祖母不让我说的。”莞尔看了看笑笑,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这件事儿一直在我心里压着,想想就怕,明哥儿说,他为了给咱们送东西,偷偷在菜园子外面踩过好几回点儿,有一天夜里,就在那棵最高的杨树上,他看见有人进了咱们院子。”
笑笑听见这话,只觉得寒毛都乍起来:“有人进了咱们院子?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一个黑衣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功夫高手吧,会轻功会飞檐走壁的那种。”莞尔讲这些话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地望了望周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就是最热的那几天,”莞尔终于将压在心头的事儿讲出来,心里舒服了些,“我第一时间就同祖母讲了,祖母先是说看错了,后来又说唐家光明磊落,没什么人会来算计……再就是叮嘱我不要同任何人讲这件事。”
笑笑愈加疑惑起来,这么令人恐惧的事情,祖母居然不以为意。
唐家虽然光明磊落,但经商多年不可能不树敌,就算祖父母有把握,可是四叔五叔他们呢?——笑笑联想到自己三房,那楚殿秋和云懿不就是例子吗?
“祖母还说,咱们这个院子不只有那十个官兵把守,朝廷在这片庄子里还安排着其他官兵呢,绝对不可能放进来什么匪人——至于明哥儿能往里扔东西,祖母认为那也是官兵们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莞尔这些日子大概也是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的,“我也希望是明哥儿看错了。”
笑笑心里一阵乱,此刻只道:“定然是他看错了,曾经半夜里一只蝙蝠都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兴许他看到的是什么夜鸟或者黄鼠狼吧……”
莞尔见五姐姐如此镇定,心里更是平静了不少,低头轻轻解开的那个蓝布包袱,发现布包袱里面是油纸包的点心:“是丰糕!”莞尔忍不住掰下一小块来尝,“是我外家祖传的手艺,就是这个味儿没错!”
笑笑也被莞尔强塞过来一块丰糕吃,一时觉得又香又甜,不觉想起当年唐家的人们很是嫌弃五房送的那些丰糕,如今吃着却是香甜如蜜。
脑海里不觉浮现出曹公写下的《好了歌》,眼下的经历还真像脂砚斋所批:忽荣忽枯,忽丽忽朽。
笑笑叹了几声,替莞尔将那蓝布包拿起来:“我就说是瑞彩托人悄悄送进来的点心,她们该不会起疑。”
莞尔点点头,抱起那个沉甸甸的大北瓜跟在笑笑身后回了院子,路上还说:“只是我娘,若是尝到了这丰糕的味道,今晚定然又睡不着觉了!”
笑笑心里却还想着那个神秘的黑衣人,祖母并未因此叮嘱大家夜里小心,甚至连关紧门窗这样的话都未说——看来,祖母对此事的真相了如指掌,说不定与那黑衣人还是认识的。
祖母表面不露声色,笑笑便也跟着装聋作哑。
关于祖母上回提到过的娘家人林家,后来还真的来了,笑笑遵照着祖母的意思,只身前去同其会面。
待明白了林家人前来探访的目的,笑笑也觉得异常讽刺,这些人居然是前来放弃蜀锦继承的,表面话说的很好听,只说这些成绩都是唐起帆一人做成的,当年林老太爷也是将蜀锦书籍留给了起帆,林家子孙并不愿与其争抢继承权。
笑笑呵呵笑了两声,唐家出事之前,林家人可不是这样讲的,当初他们为了夺取更多的蜀锦收益,三番五次想让笑笑嫁进林家,后来还是祖母铁面阻拦,这些荒唐事儿才算罢了。
看来祖母是太了解自己这群娘家人了,索性不见,省得心烦。
笑笑看了看这些人送过来的文书,上面言之凿凿与唐家划清了界限,就差和老太太断绝血缘关系了。
笑笑将契约接过来,平静笑道:“都写清楚了,从此蜀锦就与林家没有半分半毫的关系了。”
林家人忙不迭点点头,笑笑面色冷冷地收起了契约,只说了一句:好走不送。
等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唐家的女人都开始骂,但碍着老太太的面,又不好大声骂。
笑笑却笑了:“我倒觉得这是好事,我还想参加九夏公主大婚时的赛锦大会呢!”
众人听了都报以一笑,一时又觉得笑笑只是痴人说梦。——就眼下的日子来讲,男人们能够平安出狱,一家人能够像如今这样种田煳口,再做生意慢慢发家,就已经是唐家最好的结局了。
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大家已经由单衣换成了夹衣。
九月里一个平澹的午后,珊娘带着可掬小骞在东厢房堂屋上课;老太太和大太太看着三个小孩子,老太太给孩子们讲钟馗捉鬼,只有宙哥儿装模作样听着,另外两个孩子贪玩,围着老人家跑来跑去;金宝娣在埋头洗衣裳,阮氏刚洗完了一批,正一件件搭晾在院中的绳子上;甄氏发上了面,要为晚饭做准备了;展颜和嫣然去地里干活了,莞尔就守在鸡窝边用粗粮和野菜拌鸡食。
笑笑本来打算用干草喂喂羊的,谁知走到院子门口恰巧有个官兵朝自己打招呼,笑笑一时疑惑,这个兵是最不爱讲话的,自从住到这个院子里来,也未听其讲过三句话。
官兵姓邓,笑笑平日里就叫一句邓大哥。
“手上扎了刺,有针没有?”邓大哥即使借东西,也是一脸略冷的表情。
笑笑急忙:“针也有,镊子也有!”
此时身边并无旁人,两人眼神相对时,笑笑却觉出对方似乎有话要讲,便又道:“我这里正有个凳子坏了腿,也不知邓大哥有没有功夫帮着修一修。”
邓大哥点点头:“等挑完了刺就帮你修。”
笑笑很快找来了针和镊子,又把一只略显歪斜的凳子拿过来,再加上一些锤子钉子等相应工具。
两人在院子口找了个地方坐下,邓大哥只用针轻轻在指尖挑了挑,就说那刺出来了,紧接着就拿起锤子开始修理凳子,笑笑就在一边看着。
锤锤打打的声音里,邓大哥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是宁王的人。”
笑笑曾经猜测过,这些官兵里定然有什么人是受过宁王亲自授意的,以前猜的是那个秦老兵,后来又觉得不像,再未想到是面前这个不言不声的邓大哥。
笑笑点点头,并未做出惊讶状,只是洗耳恭听。
邓大哥一面修理着凳子,一面低声道:“唐老爷子感了风寒,如今落下严重咳疾,在牢狱里恐怕很难养好。”
笑笑心头一紧,强压下心头的忧虑,只是问:“宁王的意思呢?”
“宁王在想法子劝圣上快些定罪,因老爷子不适宜再住在牢里,宁王便计划已退为进,由徒刑加重成流刑,到时会一路派人保护,脱离了监狱的掌控,反倒更利于养病。”
笑笑大概了解元龙朝的基本刑罚,从轻到重依次是:笞杖徒流死,按理说流放比蹲大牢的刑罚更重,但若能在里面使些手段,反倒比在牢狱中更舒服些。
邓大哥语速很快:“具体流放在哪里,宁王还未选好地方,今日与唐姑娘讲这些,也是为了一起商量……宁王也并不能保证能说动圣上,只能尽力而为。”
“宁王肯为我等罪商出谋划策,唐家已经感恩不尽,”笑笑顿了顿道,“这件事我要同老太太商量。”
邓大哥点点头,将已经修理好的凳子交给了笑笑,便转身回了外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