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伦!”金宝娣一声高吼, 离弦的箭一样冲向了自己的弟弟, 尔后抱住弟弟就是一阵大哭。
此时已是后半晌,由于天气太热, 唐家人几乎都没有睡,只有老太太和小孩子在背阴的屋里歇晌,其他人则在树荫底下喝茶。
欢颜带来了茶叶,却忘记带来烧茶的柴火。——翁家虽然不是大户,但到底也是吃穿不愁的殷实之家,没过过太苦的日子, 两口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庄子上连柴火都没得生。
众人却从欢颜这里看到了希望,亲友们真的是可以来探望的, 也可以为大家带来吃穿用品,所以即使只剩下珍贵的几把柴, 五太太甄氏还是欢天喜地的烧起来,虽然用锅烧出来的水有一点味道, 但是泡上了茶, 大家还是觉得香喷喷的。
此刻的金仲伦像是一道光, 照亮了唐家所有人的眼睛。
金宝娣在院子口抱着自己的亲弟弟, 鼻涕一把泪一把。
金仲伦向诸位点点头, 便先和姐姐去了临时会客室。
唐家众人的目光从金仲伦身上转移到了其所带来的东西上, 除了米面粮油之外,还有一些透气夏布所做的衣衫以及皂角香皂等物,更重要的是, 金仲伦带来了目前急缺的药品。
这些药品被那些官兵仔仔细细查了一遍,嫣然在一旁道:“不过是些平民所用的应急药,都这时候了,谁还敢送那些人参鹿茸啊。”
官兵看了看那些药,有治拉肚子的,有防暑解暑的,还有一些清肺去火的……官兵们中午刚吃过笑笑烙的葱油饼,此时便也睁只眼闭只眼,让这些药品通通过关了。
几个姐妹高兴坏了,急忙把这些东西搬进了院子,赶紧找适合可掬吃的药——如今可掬已经不发烧了,但整个人昏昏恹恹的,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只能喝些温水。
笑笑见金仲伦还送来了一篮子鸡蛋,赶紧从中拿出两只:“我去给可掬蒸一个鸡蛋羹!”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院子门口一声长长的“咩——”,众人循声望过去,这才发现在院门那里居然还栓了一只羊。
方才大家伙一通搬东西,那只羊或许是害怕就将自己掩藏到门口的树后面,这会子见无人搭理,又咩咩叫起来。
唐家的一群女眷瞪大了眼睛望着这只羊,羊翻了翻特属于羊类的悲悯的眼睛,瞥了众人一眼,又孤独地叫了两声。
“你们谁敢牵羊?”莞尔试探性地往前走了走,“我怕它用角顶我~这是公羊还是母羊啊?有角的都是公羊吧?”
一时间,大家好像都闹不清这究竟是公羊还是母羊了,笑笑想起人们常说的“顺手牵羊”,这哪里是顺手就能做的事儿?面前摆着一头肥羊,全家居然谁也不敢牵进来。
突然传来一阵笑,正是刚从厨房走出来的五太太甄氏:“哎哟,这么一大伙子人连公羊母羊都不认识!”说着走过去就将羊解了绳子,那羊很温顺,慢慢跟着甄氏走进院子来。
等着羊走近了笑笑才看清楚:“是母羊,能挤奶的母羊!”
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母山羊也是长角的。
甄氏还补充一句:“这是奶山羊!专门产奶的羊!”
甄氏将奶山羊拴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上:“这下子好了,咱们家的几个小孩子可饿不着了!”说着又看了看堆在院子里的一大捆青草,“我说怎么送了一大捆草过来,敢情这是给羊带来的伙食啊!”
全家人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嫣然忍不住悄悄跑到笑笑身旁:“五姐姐,金家一下子送过来这么多东西,莫不是也要把咱们宸大嫂子接回娘家去么?”
笑笑笃定道:“金家长辈是明白人,大嫂子也不煳涂,绝不会办那令人后悔的傻事。”
笑笑正说着,便见金宝娣走进了院子,冲笑笑招一招手:“五妹妹过来,我兄弟要同你说说生意上的事儿呢。”
于是,笑笑便在这个简陋的会客厅见到了第一位自己的客人。
关于方才金宝娣说的生意,笑笑早已在心里想过好几遍了,此刻见了金仲伦偏偏又都说不出来了,便只坐在那里冲金仲伦笑。
金仲伦上下打量着笑笑:“瘦了好多。”
笑笑道:“反正我也苦夏,在哪里都要瘦的。”说着又要谢金仲伦:“仲伦哥想的真周到,那一头奶羊真是解决了我们的大麻烦了。”
金仲伦今日也是一身布衣,但穿在其身上依旧非同凡人,此刻微笑道:“以后每过些日子,我都会派人将草料送到门上,那奶羊要吃得饱才会多产奶。”说着又问笑笑:“还有什么我未想到的,你尽管说。”
笑笑便也不再客气:“就是……如果能送些柴来就好了,我们这里独缺柴火。”
金仲伦的笑容微微有些僵,没想到这院子里的日子竟这样苦:“只是,运来了柴火,你们谁会生火呢?”——反正自己了解金宝娣,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记富贵账。
笑笑十分自信地笑道:“我会啊!还有我五婶婶!其他的姐妹虽然不擅长生火,但都会做饭!连可掬都能独自烧一桌子菜呢!”
“可掬?”在金仲伦的印象里,可掬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做饭?独自烧一桌子菜?那孩子不是前两年才刚刚换牙吗?自己还曾帮其找过一碗凉水。
提到了可掬,笑笑又感谢起金仲伦来:“那些药最是难得!可掬发了三天的烧,如今才不烧了,身体又弱的不得了,大嫂子略懂些医术,给她号脉,说是心胸郁气。”
“这个病我能治。”金仲伦澹澹一笑。
“仲伦哥也懂医术吗?”笑笑吃惊不小。
金仲伦微微摇头,却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掌大的小布娃娃,那娃娃的样子并不精致,就是用普通的碎花布缝制成的,甚至两只眼睛都不一般大。
笑笑拿过这个略丑的娃娃:“这个是……”
难道仲伦哥企图用这个丑娃娃来哄小孩子?
“这是孙姨娘连夜缝制的,据说每当女儿生辰的时候,她都会缝一个这样的娃娃给她。”
“孙姨娘?!”笑笑一阵惊讶。
金仲伦点头:“我想法子买下了贵府的姨娘和一些大丫鬟,听说孙姨娘是可掬的生母,我便同她讲了今日的行程,于是她便连夜缝制了这个,央求我带过来。”
笑笑感动得不得了:“仲伦哥简直是可掬的再造父母,我本以为……本以为那孩子撑不下去了……”
“此事我已说给姐姐了,这会子可掬大概已经知道了,”金仲伦又拿出一个随身的账本:“时辰有限,抓紧时间说事情吧,这是我们合作以来的所有账目,你手里也有一本的。”
终于说到了生意上的事,笑笑便也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已经想好了,如今风声太紧,和唐家有合伙关系的商家都已经停止合作了,咱们之间的戏院生意……暂作中止,等一切恢复了正常,咱们再重新开始。”
金仲伦轻轻一笑:“客人们都找我要爆米花和花占饼干吃,我当如何解决呢?”
笑笑也跟着一笑:“这些我也想好了,这些东西的食方子就在我的厨娘蕊娘手里,去年我就已经解除了蕊娘与唐家的卖身契约,改为了雇佣关系。如今她就在《悦己》杂志社帮厨,仲伦哥尽管找她要食方便可!”
“《悦己》?那不是你的生意么?”
“唐家被罚之前,我就已经偷偷将生意转给了我的丫头小笛儿,相馆的生意转给了描红,如今这两处都已不属于我,而属于她们,朝廷对此也无可奈何。”笑笑耸了耸肩膀。
金仲伦感慨万千:“早先你曾劝我恢复那些艺人的自由身,我当时还想不明白,如今看来,你竟是未雨绸缪了。”
“也算不得未雨绸缪,我只是觉得,雇佣关系反倒比卖身契更让人觉得安全。”笑笑澹澹一笑,“将生意转给她们,我也很放心。”
《悦己》这种杂志,如果真的像其他生意那样停滞一年,估计也就等同于走向灭亡了。
小笛儿几人虽然不会将杂志经营得充满灵光,但也绝不会出错,再加上故事版有鬼箭羽和念夕撑着,铁杆读者们大约都不会离开的。
金仲伦也澹澹一笑:“我今日要说的就是,我们之间的生意不会中止,虽然你的那一份分成会被朝廷封存——那就让他们封存,他们封存的仅仅是死钱——钱是死的,生意是活的。”
两个人的一席谈话,令旁边熟谙世事的老兵瞠目结舌:以前也曾见过冒死前来送米送面送棉衣的,却还真没见过被朝廷摁住了半边儿,还执着地继续做生意的。简直就像一个人被扯住了半边膀子,却还要往前冲。
老兵忍不住在一旁清了清嗓子:“那些封存的钱,说不定永远拿不回来了。”
笑笑却道:“皇上没有抄家,而是将钱财封存,大概就是告诉我们:钱就在这儿放着,看你们唐家人有没有本事拿回去了。”
老兵:这样理解也可以?
金仲伦也认真道:“不止如此,到时候皇上就会发现,被封存的这些钱居然在慢慢变多,说不定就会感慨唐家人的生意头脑了——被冻住的钱,居然还能产生孳息?这样的人,不该好好为元龙朝所用么。”
老兵将手臂抱起来,清了清嗓子:“你们今日的话多了,我一耳朵听了另一耳朵出,反正一句也没记住。”
笑笑却甜甜一笑:“我们就要有柴火了,到时候我给大家做好吃的点心,咱们一起喝下午茶!”
老兵将手臂抱得更紧了:原来被软禁的人还可以将日子过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