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节与舒颜离开的那一日, 笑笑让人连夜赶制了两床厚棉被, 又给装了半车的炭，山里面冷, 这些足够两个人暖暖和和用一两个月了。

笑笑张罗着人们往马车上装东西，混乱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杂志社走出去，蹙了蹙眉头，一时也没来及多想。

直到收拾妥当，几人一起上了载客的马车，虽说是去迎接崭新的生活, 但与京都这边毕竟是一场别离，因此大家的话都不多。

这一趟只有笑笑相送，霓节并不愿搞得兴师动众。

笑笑与舒颜挨着坐, 霓节自己坐在对面，小笛儿坐得更远些, 一路的风景渐渐由繁华转向萧条，人烟也渐渐稀少, 郊外的林子已经染上了轻绿, 偶尔在这绵延的绿色中惊现一抹山杏花的粉红。

“今日早上, 二姐夫过来了。”舒颜的眼中望着风景, 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听舒颜说起二姐夫这三个字, 笑笑只觉得稀罕, 在这位三姐姐的口中，连“二姐姐”这样的称呼都很少听到。

“难怪刚才装车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特别像二姐夫, 只可惜走得匆匆，也未曾看清。”笑笑想起今日看到的那个很像翁先生的人。

舒颜的口气顿了顿，慢慢道：“二姐姐听说了我的事，让姐夫过来给我送了二百两银子。”

“二姐姐？”笑笑起先还以为是翁先生过来谈剧本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是欢颜的主意，回想起舒颜与那两位嫡姐妹波涛暗涌的关系，一时间竟有些百感交集。

“我也未想到，据说他们现在的日子也不容易，”舒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殊表情，眼睛微微垂着，“许多人和事都在变。”

笑笑握着舒颜的手，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我一直犹豫着，向二姐夫约稿子是否合适，如今看来……”

“合适。”舒颜轻轻一笑，“他们能把日子过好，在太太那里也能少受些刁难。”

二太太从未给过女婿好脸，翁先生那样清高的文人，却从未在岳家失了大小一切礼节，这倒是一位值得托付的君子。

笑笑想起此人前世的那些故事，到了元龙朝竟渐渐发生了转变，这世上的事真是很难说清。

舒颜望着窗外缓缓逝去的远郊美景，想起今日翁先生那些鼓励的话语，或许同是以字谋生的人，他对于女子入巧慧司这件事是极为鼓励的，待附上了二百两银子，更是不容舒颜推辞：“这是你姐姐的意思，钱不多，置家置业定然不够，不过是为三妹妹添置些笔墨费。你姐姐说，要常回来看看老太太，亲祖孙俩没有隔夜的仇，他老人家岁数大了，别为日后留遗憾。”

舒颜一时动容，但决计不肯收这钱：“姐夫挣的也是一字一句的辛苦钱，又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翁先生笑着摆摆手：“这钱若退给我，实在无法给你姐姐交代，家里的钱都由她管着，我也是断然不敢留私房的。”

舒颜心里一阵苦笑，自己离了这个家，反倒有了亲姐姐亲姐夫了。

……

凤丘镇本就比甜水镇繁华一些，再加上如今发展了九山旅游业，镇上更是店铺林立，酒旗招展。

凤冠村在凤丘镇的最北端，是个民风淳朴的小村落，凤丘的旅游并不以这里为中心，只有到了旅游旺季，才会有客人宿在村里的民居里。

凤冠山是一座较为平缓的小山，山上除了九山特有的槐树，更多的是一些山桃树，山花开得较晚，如今才刚刚长出些花’蕾。

临近半山腰的地方，山桃树环绕之中，豁然矗立了一座青砖独院，样式是再普通不过的，但于这样的山野中突然出现，倒像是被狐仙一口仙气儿给吹出来的房子了。

“本想学着陶渊明的样子，围上一圈篱笆，但又怕不安全。”霓节望着这座属于自己的院子，露出难得的笑意来。

相对于霓节的微笑表情，舒颜则更为动容些，眼眶中似乎有眼泪在打转：“终于回来了。”

回来——她用的词是“回来”，看来早已视这里为家。

笑笑甚至比两个当事人还激动，第一个跳下马车，向那青砖院子跑去：“天哪，这也太美了~过一阵子就满山是桃花！”说着跑到大门前，敲了敲门：“有客人来了，快给开门啊！”

霓节笑着走过去，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锁，笑笑像个孩子一般探头探脑地走进去，这样的简单独院儿自然是没有外院的，打开门是个大门洞，门洞下居然摆了个手推木车，霓节笑了笑：“打算在院子外头开几分地，种些瓜果蔬菜、玉米花生，推着车更方便收菜。”

霓节居然将这些都想到了，笑笑对她们在这里住也更放心了，又看了看门洞旁堆着的农具，锄犁耩耙一应俱全，又免不了担忧：“你们两个要做这么多农活吗？”

霓节笑道：“我在安徽老家，经常跟着我娘下地，这些活儿不在话下。再说，我们不过种些菜，又不打算大面积的种庄稼，这哪里称得上农活！”

笑笑想起自己在大王庄也不曾种地种菜，这些活计对自己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走进四四方方的院子，见用青砖铺的甬路，分别通向北面的三间正房，以及两侧的厨房与柴房，笑笑先进厨房看了看，里面的摆设布局与桂婶儿家的差不多，不觉又道：“你们两个连厢房都没有盖，看来是并不打算留客人在这里住了！”

霓节笑道：“当年咱们在大王庄哪里有厢房呢？几个人挤一条大炕也就住下了！”

笑笑歪头看着霓节：“助学几时变得这样伶牙俐齿，感觉一来到凤冠山，助学变回了小孩子~”

霓节一笑，又帮着车夫一起将那些炭背进柴房，小笛儿也在一旁忙前忙后，笑笑便帮着舒颜一起将那些大包袱往屋里扛，堂屋里规规矩矩的摆着八仙桌，墙上挂一幅谪仙图，两侧摆着高几，上面各有一座九山盆景。

地面似乎颇费了一番心思，并不似桂婶儿家那样的硬土地面，而是码着干干净净的青石砖，一直通向东西两间屋。

“先把这些包袱都放在东屋吧。”舒颜先走进屋去，将北面大炕上的褥子铺好了，才将那些包袱们放在炕上。

趁着舒颜收拾包袱，笑笑将这屋子好好打量了一番，这间屋颇有些硬朗气质，南面是嵌着玻璃的井字格大窗，临窗有一张乌漆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旁边一张小小的乌漆琴桌，上面摆了一把筝，笑笑想起霓节擅调筝。

看完了东屋，笑笑又跑去西屋继续欣赏。

“哇~这一定是三姐姐的屋子吧！”笑笑一走进去就闻见了澹澹的香气，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便见那临窗的高花几上有一盆正在盛放的报岁兰，一时间又有些感慨，这花是珊娘养的，当初听说舒颜要离开，珊娘是偷偷准备了些银子的，谁知舒颜死活不要，当时还笑着说，婶婶若是疼惜我，不如将您养的报岁兰送我一盆呢，我实在爱那些兰花的香气。

“霓节前两日回来过一趟，搬过来些行李，还带来了这盆兰花。”舒颜不知何时也走进屋来。

这个房间与东屋的布局相似，北面一张石砌的大炕，炕边摆着小炕桌，贴墙是一排炕柜，南面临窗一张大书桌，这里的书桌是清漆的，颜色是澹澹的青黄，西侧是同样清漆的书架，旁边也有琴桌，摆的是一张古琴。

相比东屋的硬朗，这间屋要精致一些，除了兰花之外，桌上也有一些可供玩赏的文房，窗外专门植了几棵竹子添景。

或许两人都不好打扮，两间屋子皆没有设置梳妆台，舒颜开柜取物，笑笑见里头也全是粗布细布的衣裙，估计日后的发型也都简单，用一支竹簪绾住了事。

笑笑道：“我给你们添置一个脸盆架吧，上面再镶一面镜子。”

舒颜点点头：“那还真是件方便之物。”

霓节在外头敲了敲窗户：“晌午了，本想着给你们做馉饳吃，怕是来不及了，我来摊鸡蛋咸食怎么样？”

“好啊，我有日子没吃过咸食了！”笑笑说着就出了屋子，“我给助学打下手！”

叫助学的习惯是改不了了，虽然霓节都已经退了学，但大家伙还是习惯叫其助学，就好像后世里那些已经毕业很多年的人，见了班长还是习惯叫一声老班长。

助学今日的笑容就没有断过：“两位车夫不习惯同咱们用饭，方才在镇上给他们买了些肉火烧，他们在车上吃！”

笑笑也笑盈盈地来到了厨房，见米面粮油都已分类摆放，柳条编的大筐子里装满了蔬菜，笑笑从中拣了一把小葱和一把新鲜韭菜：“咱们摊俩样儿吧？！”

霓节道：“摊十样儿也依你！”

“妈呀，认识两年了，头一回得到助学的宠溺啊~”笑笑接过小笛儿端来的一盆清水，将那小葱和韭菜洗得干干净净。

小笛儿向霓节道：“祝姑娘，我看这院子里也没有打井，水缸里的水却是满的，不知祝姑娘是从哪里打的水？”

笑笑听了这话，不知暗叹自己粗心，记得当年在大王庄，全村只有一口井，吃水都是要挑着担子将两桶水挑回去，当初自己那个院子里只有霓节和瑞彩会挑水，其他人只能两人合作共抬一桶水。

“是我前日回来，从山下挑上来的。”霓节不急不慌地搅拌着面粉鸡蛋煳煳，似乎完全没把挑水这件事当做困难。

舒颜也过来打下手，还安慰笑笑道：“那山路极为平缓，有些地方我们还垫了青砖，水井离得也并不太远。”

笑笑低头洗菜，一时无语。

等到香喷喷金灿灿的咸食一张张摊出来，霓节又起锅做了个番茄疙瘩汤，撒了一把炸虾米儿，一下子就提了香。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饭，或许因为都入了巧慧司的缘故，霓节舒颜很把小笛儿当自己人，还鼓励着她早些搬出来安身立命。

小笛儿却笑道：“如今虽是自由身，但我这辈子是离不了我的姑娘了，同姑娘在一起，能长许多见识本事，一辈子都学不够用不完。”

两人听了，都不免对小笛儿另眼相看。

霓节见笑笑话少，便端了一小碗调配好的蒜醋汁：“你不是一贯爱蘸料吃的么？”

笑笑抬头看看霓节，突然道：“我想好了，我要送你们一口井！”

霓节被笑笑认真的表情逗乐了：“路又不远，不值当挖一口井，再说山上头还有山泉呢！”

笑笑却决心已定：“你不是包山百年吗？要在这里住一辈子的，等你们俩岁数大了，难道还要下山挑水喝吗？”

霓节与舒颜对视一眼，都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