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爷终于跟那群不着调的老爷狂笑着离开了亭子, 唐起帆的耳朵边儿可算清静了。
如今亭子里只剩下两人, 自己和自己的大侄子。
唐立宸见三叔一直盯着这群年轻人,不觉也有几分好奇, 向那群人看了两眼:“如今咱们商界真是后代辈出,这些比我年纪小的,我有很多都叫不出名字来。”
叔侄俩挨着坐在一起,一面剥着榛子一面望着那群停下来谈笑的年轻人,唐起帆低声问:“你认识那个人么?穿着月白色……”起帆突然发现,不知何时, 又来了两个穿深浅月白色衣服的人……
于是就改了口:“就那个,长得跟倪瓒的画儿似的。”
唐立宸本就喜好书画,如今听见三叔这样讲, 不觉更加深了兴趣,便展眼向那群人打量过去, 若是将人比作画,还真真是各有千秋——
在唐立宸的眼里, 这些年纪轻轻的商界公子们, 彷佛真能各自成画:有的如王洽般泼墨醺酣, 有的如黄公望般简远舒迈, 有的如董源般浓古富丽, 有的如倪瓒般空寂超逸……还有很多, 如同孩童涂鸦一般的简散随意,或如节庆年画一般的色彩鲜明,热烈丰饶。
“说到倪瓒, 侄儿倒想起了一件关于五妹妹的趣事!”唐立宸含笑说道。
起帆不记得自己方才提到过笑笑,不觉惊讶于大侄子的敏感:“说说。”
“说起来还是五妹妹刚回京都的时候,我听说她那里收藏了许多半途山人的画作,便前去赏画,当时看她那正间挂了一幅倪瓒的画,我还曾提出,倪瓒的画过于萧瑟,并不适宜摆在闺房,”唐立宸边说边回忆着当日的情景,“谁知道,一向随和的五妹妹偏偏回了我一句:余畸爱倪瓒!”
起帆在一旁听得呆住了。
“这话虽然说的有几分偏执,但却不由人不去感叹,五妹妹是真心喜爱倪瓒的画。”唐立宸彷佛为了强调语气似的,说着话还握了握拳头。
起帆感觉自己彷佛看到了一个小水坑,向深处挖了挖,却发现其连着大海。
“还有,”唐立宸的话还未说完。
起帆看了看自己的侄子:“还有?”
唐立宸笑了笑:“还有倪瓒的书法。”
“唔。”
立在唐立宸身边的长随却忍不住暗暗吐槽,作为一个典型处女座人士的身边人,如果学不会时时刻刻吐个小槽儿,估计早就憋疯了。
这个槽是这么吐的:哎哟我的爷啊,快憋提你那回去人五姑娘那儿的事儿啦~我都替你嗨臊啊~那家伙你把人那旮整的,从堂屋到卧室,里里外外五间房,全按着你的喜怒哀乐情仇爱恨完完全全给换了个样儿啊!你是没注意到那几个丫头的小眼神儿,刮刮了你的心都有哇~末了,你总算是要走了,大家伙全都松下口气儿,你个淘气包的,那脚没迈出门槛又给返回来了!指着人家五姑娘正间里的那幅画就开始叨逼叨了,什么萧瑟了,什么寒凉了,什么不适合姑娘了,到底还是五姑娘威武,五个字儿堵住了你的嘴:那啥那啥赞!看当时把你给憋的,大家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啊!
我们就那啥赞了,怎么滴吧?!你个调皮捣蛋的大事儿妈!让你整天叨逼叨叨逼叨……
唐立宸打了个喷嚏,见三叔看向自己,急忙解释:“侄儿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说着又揉了揉鼻子,望向不远处的一位女孩子:“已近惊蛰节气,那位女子居然还穿着大毛斗篷,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立在身旁的长随心里也像回声似的吐了会儿槽,便又听唐立宸没完没了道:“再说这姑娘个子也矮,披上白色的大斗篷再戴上雪帽,就跟个小雪堆儿似的……”
——这位不合时宜的小雪堆儿姑娘正是幼清。
此刻幼清正扶着丫头站在一棵大梅树下,手里拿着一大枝红梅,曹家到处都是梅花,走在哪里都能借景。
幼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那一群高谈阔论的年轻人,隐约能在其中见到某人的身影。
幼清很想上前与他说些什么,但碍于人多,难免被那些人起哄,便一直小心保持着距离,慢慢跟着向前走。
这一走,就一直到了古梅园。
他身旁的那些人总算是散了,幼清这才让丫头上前邀请。
温西岫回过身来,清冷的目光中带着询问,直看得幼清心里扑通扑通一阵跳,抓紧了自己手里的那一枝红梅,指了指古梅园一侧宾客较少的地方。
见温西岫向那边挪动步子,幼清才放了心,低头望着自己穿红绣鞋的脚,彷佛亦步亦趋似的跟着温西岫走过去。
身上这件白狐狸皮的斗篷穿着有些热了,谁知道今日会如此暖和,遥想当年与他第一次相遇,他就是穿着这么一件白狐狸皮斗篷的,那天是参加喜宴,他在白斗篷里面穿了喜庆的红衣。
就像今日的自己,在斗篷里面也穿了喜庆的红色衣裙,白色配红色,贞洁与艳丽的交织,实在是天下最美丽的配色。
幼清摘下雪帽,鼓起勇气来,仰头望着面前的温西岫:“温公子,别来无恙。”
温西岫露出一抹浅笑:“祝姑娘,不知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他一开口,幼清就觉得浑身都在激动的打哆嗦,手扶住了旁边的白石栏杆才略好了些:“温公子,其实,六年前,我们见过的。”
对方站立的位置,与幼清有着合适的距离,此刻听见这话,便问一句:“是吗?”
幼清突然觉得委屈,眼中几乎掉滴下泪,此刻也不抬头,双眼盯着自己的鞋尖:“是!就是六年前,在苏州,公子曾经送一枝红梅给我。”
温西岫已觉得这对话有些不妥,此刻根本无暇回忆六年前的事情,反正自己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任何纠葛,再说六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呢。
幼清此刻只觉得空气都凝固了,半晌才听见对方说:“对不起,姑娘大概是认错人了。”
乍闻此言,幼清勐地抬起头来,眼泪啪嗒掉下来:“你再好好想想!六年前的苏州,在一场喜宴上!那位新娘子的妹妹死活不肯下轿,是你折了红梅给那位妹妹,她才肯下轿子的!是不是?你好好想想啊!”
温西岫微微蹙眉,隐隐约约是有这么一段记忆。
幼清急切道:“那个女孩子就是我!那日你还带我去梅林赏梅花,我们还说了话,你那日就是穿的这样的银狐斗篷,手里拿着这么大一枝红梅花!”
温西岫盯着幼清的面孔看,有些疑惑道:“倒是有些印象,当时那小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是你?”
小孩子?五六岁?原来自己当初给他的印象就是这样的?自己明明当时已经十岁了呀,虽然个子生得小,可是……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了个顽皮不懂事的小屁孩子?
幼清点点头,苦笑了一下。
温西岫拱了拱手:“想不到在下与潘姑娘还是故人。”
幼清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对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还以为大家能聊一聊六年前的那一场婚礼,讲一讲当年的梅花往事呢。
最起码,他大概也会问一问自己的脚还疼不疼——那一日在九山,自己是“崴了脚”向他求助的。
幼清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将手里的红梅花给他:“当初温公子送了一枝红梅给我,我便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有了机会,还公子一枝红梅……”
“潘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温西岫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一个婉转娇柔的声音响起来:“怎么这么巧,既然在古梅园这里遇到了温公子~”
万万没想到,来人竟是池初荷。
天杀的池初荷。
幼清将手里的梅花藏在身后,狠狠地瞥了对方一眼,池初荷像是突然发现幼清似的,发出一阵银铃般的悦耳笑声:“哈哈哈,原来是潘姑娘啊!这样暖和的天气怎么披了件厚斗篷!远远儿的,我还以为温公子牵了个雪狮子大狗呐!”
温西岫听这话难听,看也不看池初荷,只是对幼清道:“潘姑娘,借一步说话。”
池初荷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晾了,一个气怔,咬了咬嘴唇,扭身就走,心下更是把那幼清恨透了。
幼清觉得心里暖暖的,再次把身后的红梅拿出来,却听温西岫道:“在下既然与潘姑娘是故人,那便在此啰嗦两句:潘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手中的红梅也是合时令的清丽好看,这样好的花该送给最合适的人才对。”
幼清执花的手僵在当场,温西岫展眉一笑:“今日的花宴上不乏青年才俊,潘姑娘莫辜负了好年华。”
说毕便拱了拱手,向着古梅园那边扬长而去。
幼清如石化一般立在当场,原本就想到会被拒绝,也准备去承受冰封一般的寒冷痛苦,但却唯独没有想到,对方竟能在拒绝的同时说出那些暖心的话语,将自己的痛苦降到了最低。
想想六年前,对方也不过是个懵懂少年,而自己在这个少年的眼中,竟只是个五六岁的执拗女童。
幼清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六年的心结彷佛解开了一半,说完全释怀是不可能的,但总算是落到了实地,不必像之前那样牵肠挂肚,在百般的猜度假设中惶惶度过。
幼清盯着温西岫远去的身影,恨不能将这最后的印象印在自己的脑海里,正在惆怅之时,突然一个趔趄,勐的向前摔在了地上,因为猝不及防,便摔得格外疼,同时还被吓了一大跳。
幼清趴在地上,正要先捡起扔在不远处的红梅花,便见眼前闪出一抹澹粉色的裙摆,还有一双缀着明珠的绣鞋,那双鞋使劲将那枝红梅踩了个稀巴烂。
昔日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雪狮子狗就该摔个狗啃屎!”